独 场
大主教 （站在窗口）他会来吗？主啊，我臣民们的拇指把金币上我的头像磨损得看不清了，而您可怕的拇指使我的面容苍老憔悴了：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大主教的幽灵。但愿今天晚上能带来我被打败的消息，那时你们就可以透过我的身躯看到我已耗尽精力！主啊，您要把一个对您无限忠诚的使者怎么样呢？（仆人上）是利纳阿尔上校吗？
仆人 不。是银行家富克尔。他请求……
大主教 等一等。（稍停）利纳阿尔上校怎么搞的？现在他该带着最新的消息到这儿来了。（稍停）厨房里在讲打仗的事吗？
仆人 讲的全是这些事，大人。
大主教 他们说什么来着？
仆人 他们说仗打得很漂亮，孔拉德的队伍被逼得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还说……
大主教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打仗也有打败的时候。
仆人 大人……
大主教 退下。（仆人下）主啊，您为什么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敌人侵占了我的土地，我美好的沃尔姆城却发生了反对我的暴乱。在我和孔拉德打仗的时候，它从背后捅了我一刀。主啊！我不知道您在我身上有这么大的盘算：难道一定要我成为瞎子，由一个小孩领着挨家挨户去要饭吗？当然啦，如果您真的一定要实现您的意志的话，我悉听摆布。不过，我请求您考虑一下，我已不是二十岁的人啦，再说我从来也未曾有过以身殉教的使命。
〔远处传来一阵“胜利啦！胜利啦！”的欢呼声，喊声越来越近。大主教侧耳细听，一只手放在胸口上。
仆人 （上）胜利啦！胜利啦！我们胜利啦。大人，利纳阿尔上校来了。
上校 （上）胜利啦，大人。完完全全地胜利啦，不折不扣地胜利啦，战役的典范，一个具有历史性的日子：打死和淹死六千敌人，其余的都狼狈溃散。
大主教 谢谢，我的上帝。那么孔拉德呢？
上校 他也死了。
大主教 谢谢，我的上帝。（稍停）如果他死了，我就宽恕他。（向利纳阿尔）你，我祝福你。去把消息告诉大家吧。
上校 （挺直身子）太阳升起后不久，我们发现尘土飞扬……
大主教 （打断他的话）不，不！不必细说！千万不要细说。如果胜利讲得过于详细，就会跟败仗难于区别了。无论如何，这肯定是一次胜仗吧。
上校 一次出色的胜仗，甚至还挺辉煌的哩。
大主教 去吧，我要祈祷了。（上校下，大主教跳起舞来）我赢啦，我赢啦！（把手放在胸口上）啊！（在跪凳上跪下）我们祈祷吧。
〔这时，灯光照射舞台右侧，这是城堡的围墙，有一条巡查道，海因茨和施密特俯身在雉堞上。
海因茨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上帝不允许这样。
施密特 等一等，他们就要重新开始了，瞧！一、二、三……三……一、二、三、四、五……
纳斯蒂 （出现在围墙上）喂！有什么事吗？
施密特 纳斯蒂！有些非常糟糕的消息。
纳斯蒂 对于被上帝选中的人来说，消息是从来也不会糟糕的。
海因茨 一个多小时以来，我们一直在注视着烽火信号，这些信号老是一刻不停地重复出现。瞧！一、二、三、四、五（他把那座山指给他看），大主教打了胜仗。
纳斯蒂 我知道了。
施密特 局势已无可挽回，我们被困在沃尔姆城了，既无盟军，又无粮草。你对我们说过：格茨会不耐烦的，他最终会放弃围城，还说孔拉德将打败大主教。可是，你看，现在死的是孔拉德，大主教的队伍马上就要在我们城下和格茨的队伍会合，我们将只有死路一条。
格拉赫 （奔上）孔拉德被打败了。市长和市政长官都聚集在市政府开会商议。
施密特 当然！他们是在寻求归顺的办法。
纳斯蒂 弟兄们，你们相信上帝吗？
众人 信，纳斯蒂，我们信！
纳斯蒂 那么，根本用不着害怕。孔拉德的失败是一个征兆。
施密特 一个征兆？
纳斯蒂 上帝给我的一个征兆。格拉赫，快去，快跑到市政府去，设法打听到市政府的决定。
〔灯光熄灭，围墙隐去。
大主教 （站起）来人！（仆人上）叫银行家进来。（银行家上）请坐，银行家，你浑身是泥，你从哪儿来？
银行家 为了防止您干一件蠢事，我赶了好多个小时的路。
大主教 一件蠢事？
银行家 您要去杀一只每年为您下一个金蛋的母鸡。
大主教 你指的是什么？
银行家 指的是您的沃尔姆城，有人告诉我说您要攻下这座城。如果您的人马洗劫了它，您就要破产，我也跟着完了。难道像您这样的年纪还要穷兵黩武吗？
大主教 并不是我向孔拉德挑衅。
银行家 也许不是您向他挑衅。但是谁能证明您没有促使他向您挑衅呢？
大主教 他是我的臣下，应该服从我。可是魔鬼唆使他煽动骑士们造反，还让他当了他们的头领。
银行家 在他反叛以前，您为什么不把他要的东西给他呢？
大主教 他什么都要。
银行家 好吧，不谈孔拉德的事。既然他被打败了，那他当然就是侵略者。不过您的沃尔姆城……
大主教 沃尔姆是我的心肝，沃尔姆是我的宝贝。就在孔拉德越过边境线的那天，忘恩负义的沃尔姆反叛了我。
银行家 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不过您四分之三的收入都是从那儿来的。如果您像一个老蒂贝尔[1]那样把您的市民斩尽杀绝了，谁来付您的捐税？我的贷款又由谁来偿还呢？
大主教 他们虐待教士，迫使他们把自己禁闭在修道院里，他们侮辱我的主教，不准他走出主教府。
银行家 跟小孩一样胡闹！如果不是您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的话，他们决不会动武的。暴力只对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有用。
大主教 你要怎么办？
银行家 宽恕他们，罚他们付一大笔钱，事情就算完了。
大主教 哎呀！
银行家 为什么哎呀？……
大主教 银行家，我爱沃尔姆城，即使不罚钱，我也会宽宏大量地原谅它。
银行家 好，行啦？
大主教 包围沃尔姆城的不是我。
银行家 那是谁呢？
大主教 格茨。
银行家 格茨是谁？孔拉德的哥哥？
大主教 是的。全德国最优秀的军官。
银行家 他在您的城下干什么？他不是您的敌人吧？
大主教 说真的，我也弄不太清楚他这个人，他先和孔拉德联合，成了我的敌人；后来又和我联合，成了孔拉德的敌人；而现在……至少可以这么说，此人为人善变、反复无常。
银行家 为什么要和这样不可靠的人结成联盟呢？
大主教 我有别的选择吗？孔拉德和他一起侵占了我的土地，幸亏我得知他们不和，我便暗中答应格茨，只要他参加我们这一边，我就把他兄弟的土地给他。要是我不把他和孔拉德拆开，我早就被打败了。
银行家 因此，他带着他的队伍倒到您这边来了。那么后来呢？
大主教 我让他守卫后方。他一定感到无聊了：我猜想他大概不喜欢卫戍部队的生活。一天，他带领部队来到了沃尔姆城下，自作主张地攻起城来了。
银行家 命令他……（大主教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膀）他不服从您吗？
大主教 你在哪儿听说过将在外而听命于君的？
银行家 总之，您落入他的手心了。
大主教 是这样。
〔灯光照亮围墙。
格拉赫 （上）市府决定向格茨派出谈判代表。
海因茨 果然如此，（稍停）这些胆小鬼！
格拉赫 我们唯一的希望是格茨向他们提出的条件他们无法接受。倘若格茨果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他甚至是不会随便饶过我们的。
银行家 也许他不会抢劫财物吧。
大主教 我怕他连人命也不会放过。
施密特 （向格拉赫）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大主教 他是个卑劣的私生子；他母亲坏得很。他所喜欢的就是做坏事。
格拉赫 这是一头蠢猪，一个私生子，光爱干坏事。如果他想洗劫沃尔姆城，市民只有拼死抵抗才行。
施密特 如果他想把城市夷为平地，也不会天真地讲出来的。他会要求人们让他进城，并答应秋毫无犯。
银行家 （愤愤地）沃尔姆欠我三万杜卡[2]，必须马上制止这件事情。命令您的部队去打格茨。
大主教 （沮丧地）我害怕他会打垮我的部队。
〔大主教的客厅消失在黑暗中。
海因茨 （向纳斯蒂）怎么？我们真的完了吗？
纳斯蒂 弟兄们，上帝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不可能完蛋。今天夜里我出沃尔姆城，设法穿过敌人的阵地到瓦尔多富去，只需要一个星期，我就可以在那里招募到一万名武装的农民。
施密特 我们怎么能坚持一个星期呢？今天晚上他们就有可能向格茨打开城门。
纳斯蒂 一定不能让他们打开城门。
海因茨 你想夺取政权？
纳斯蒂 不。形势还太捉摸不定。
海因茨 怎么办？
纳斯蒂 必须强迫市民们卷进来，让他们为自己的脑袋担忧。
众人 怎样才能强迫他们卷进来呢？
纳斯蒂 来一次大屠杀。（城根下，整个舞台都照亮了。一个妇人目光呆滞，靠着阶梯坐着。那阶梯通往巡查道。她三十五岁，衣衫褴褛。一个神甫读着日课经走过）……这个神甫是谁？他怎么没有和别的神甫一起被关起来？
海因茨 你认不出他啦？
纳斯蒂 啊！这是海因里希，他变得多厉害，不管怎样，还是应该把他关起来的。
海因茨 穷人喜欢他，因为他和穷人生活在一起：我们怕得罪这些穷人。
纳斯蒂 他才是最危险的人物。
妇人 （发现神甫）神甫！神甫！（神甫撒腿就跑，她大声喊了起来）你跑这么快上哪儿去啊？
海因里希 （停下）我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我什么都拿出来了。
妇人 这也不能算是听到人叫就跑的理由吧。
海因里希 （疲惫地转向她）你饿吗？
妇人 不饿。
海因里希 那么，你要什么？
妇人 我要你给我解释解释。
海因里希 （急速地）我什么也解释不了。
妇人 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海因里希 那么，说吧，快点说，要我解释什么？
妇人 为什么孩子死了？
海因里希 什么孩子？
妇人 （微微一笑）我的孩子。哦，神甫，昨天你把他埋了：他才三岁，可是饿死了。
海因里希 我累了，大姐，我认不出您来了。我看你们个个眼睛鼻子都长得一个样儿。
妇人 他为什么死了？
海因里希 我不知道。
妇人 可你是神甫呀。
海因里希 是的，我是神甫。
妇人 如果你也不能够给我解释，谁还能给我解释呢？（稍停）如果我现在就死，这也许不好吧？
海因里希 （用力地）是的，太不好了。
妇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非常想死。你看你不是必须给我解释解释吗。
〔冷场。海因里希用手摸了摸额头，下了很大的决心。
海因里希 没有上帝的许可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而上帝是最仁慈的，因此已经发生的事都是最美好的。
妇人 我不懂。
海因里希 上帝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得多：在你看来是坏事，而在他眼里却是好事，因为上帝考虑了事情的各种后果。
妇人 你，你能懂得这些吗？
海因里希 不！不！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我既懂不了也不想懂！必须有信仰！信仰！信仰！
妇人 （微笑）你说必须有信仰，可是看样子你对自己所说的话并无信心。
海因里希 大姐，我说的这一切，三个月以来，我重复了那么多次，我都不清楚我说这些话是出于信念呢还是出于习惯。但是你不要误会：我相信这些，我竭尽全力相信它，我一心一意相信它。我的上帝，您可以为我作证，我心中没有产生过片刻的怀疑。（稍停）大姐，你的孩子在天国里，你将来会在那里找到他的。（跪下）
妇人 是的，神甫，当然是这样。可是天国，那是另一回事。而且我已经精疲力竭，我永远也不会再有什么力气去寻找个人的欢乐了，哪怕到了天国里也是如此。
海因里希 大姐，宽恕我吧。
妇人 好神甫，为什么要我宽恕你呢？你又没有得罪过我。
海因里希 宽恕我吧。看在我的份上宽恕所有的教士，穷的也好，富的也好。
妇人 （高兴地）我由衷地宽恕你，这样你满意了吗？
海因里希 满意了。大姐，现在我们一起来祈祷，祈求上帝给我们希望。（在讲最后几句话时，纳斯蒂从围墙的梯子上缓慢地走下）
妇人 （她看见纳斯蒂，高兴地停止了祈祷）纳斯蒂！纳斯蒂！
纳斯蒂 什么事？
妇人 面包师傅，我的孩子死了。你应该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因为你什么都知道。
纳斯蒂 是的，我知道。
海因里希 纳斯蒂，我求求你别说话，挑起事端的人是要倒霉的。
纳斯蒂 他死了，那是因为我们城里有钱的市民们起来反抗大主教——他们的非常有钱的大老爷。富人们互相打起仗来，死的是穷人。
妇人 上帝允许他们打这次仗吗？
纳斯蒂 上帝根本不准他们这样做。
妇人 这个人说，没有上帝的许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纳斯蒂 是的，可是出于人的恶性而产生的灾祸除外。
海因里希 面包师傅，你在撒谎，你用混淆真伪的方法欺骗众生。
纳斯蒂 你坚持说上帝竟允许发生这些无谓的死亡和痛苦吗？而我，我认为上帝对这一切是毫无责任的。
〔海因里希一声不吭。
妇人 那么说上帝是不要我孩子死的？
纳斯蒂 假如上帝要他死的话，难道还会让他出生吗？
妇人 （宽慰地）我更喜欢这种说法。（向神甫）你瞧，这样说，我就明白了。那么，当仁慈的上帝看到我在受难时，他是悲痛的了？
纳斯蒂 悲痛欲绝。
妇人 那他就什么也不能为我做了吗？
纳斯蒂 当然能，他会把孩子还给你的。
妇人 （失望地）是的，我知道，那是在天国里。
纳斯蒂 在天国里？不，在人间。
妇人 （吃惊地）在人间？
纳斯蒂 首先必须穿过针眼[3]，忍受七年的苦难，然后上帝将开始统治人间，我们死去的亲人将会回到我们身边，人们将相亲相爱，再也没有人会挨饿了。
妇人 为什么必须等七年呢？
纳斯蒂 因为，为了除掉恶人，我们必须进行七年的斗争。
妇人 那就有很多事情要做。
纳斯蒂 正是为了这个，主才需要你的帮助。
妇人 万能的主还需要我的……我的帮助吗？
纳斯蒂 是的，大姐。魔鬼还要统治人间七年。但是，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勇敢地战斗，我们大家都将得到拯救。上帝是和我们在一起的。你相信我吗？
妇人 （站起身）相信，纳斯蒂，我相信你。
纳斯蒂 你的儿子不在天国里，大姐，他在你的肚子里。七年里你将一直怀着他，七年一过，你将第二次把他生下来，然后他将在你身边行走，他会把手放在你的手里。
妇人 我相信你，纳斯蒂，我相信你。（下）
海因里希 你毁了她。
纳斯蒂 如果你确信我毁了她，为什么不打断我的话呢？
海因里希 啊！因为她看上去似乎感到宽慰些。（纳斯蒂耸了耸肩膀走了）主啊，我没有勇气叫他住嘴。我犯了罪。但是我相信，我的上帝，我相信您的万能，我相信您神圣的教会。教会是我的母亲，耶稣的圣体。我是她的一名成员，我相信一切事情都是按照您的旨意发生的，即使一个孩子的死也是这样。我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我相信是这样，因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的！
〔整个舞台亮了起来，一些市民带着他们的妻子围在主教府邸旁等侯着。
众人 ——有消息吗？……
——没有消息……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在等……
——等什么……
——什么也不等……
——您看见了吗？……
——在右边。
——是的。
——这些丑八怪。
——一有风吹草动，坏蛋们就蠢蠢欲动。
——在街上可跟在家里不一样。
——必须结束这场战争，必须尽快结束它。否则会坏事。
——我想见主教，我，我想见主教。
——他不会露面的，他在大发脾气呢……
——谁？……谁？……
——主教……
——自从他被关在这里后，我们有几次在窗口看见过他，他撩起窗帘，看着外面。
——他脸色难看。
——您想要主教对您说些什么呢？
——他也许有些消息。
〔窃窃私语。
人群中的声音 ——主教！主教！出来吧！
——给我们出出主意吧。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声音 ——这是世界的末日！
〔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两脚一蹦跳到主教府的前面，背靠着墙。海因里希离开他，回到了人群里。
先知 世界完蛋了！完蛋了！
让我们揍那些混蛋！
打打打！上帝在那里。
〔喊叫声，众人开始恐慌。
一市民 好啦！好啦！静一静。他不过是一个先知。
众人 又是一个吗？够了！闭嘴。到处都是先知，把我们的神甫都关起来真是应该。
先知 地球臭气熏天，
太阳向仁慈的上帝抱怨！
主啊，我还是熄灭了吧，
我背负着这堆臭货。
我越照耀它，它越散发臭气。
它玷污了我光线的一端，
真是倒霉！太阳说，我美丽的金发泡在粪尿堆里了。
一市民 （打他）住嘴！
〔先知跌坐在地上。主教府邸的窗户猛地打开了，穿戴整齐的主教出现在阳台上。
众人 主教！
主教 孔拉德的部队在哪儿？骑士们在哪儿？前来驱赶敌人的天使团在哪儿？你们是孤独的，没有朋友，没有希望，被人嫌恶。喂，沃尔姆的市民们，你们回答，如果把主的使者关起来是顺从天意的话，为什么主抛弃了你们呀？（人群中有人不满地嘀咕）你们回答！
海因里希 别让他们失去勇气！
主教 谁在讲话？
海因里希 我，海因里希，圣吉洛的本堂神甫。
主教 闭上你的嘴，叛教的神甫，你敢正面看着你的主教吗？
海因里希 如果他们冒犯了您，大人，请您原谅他们，就像我原谅您对我的这些辱骂一样。
主教 犹大，犹大·伊斯卡里奥特！你去吊死吧！
海因里希 我不是犹大。
主教 那么你在他们中间干什么？为什么你要支持他们？为什么你没有和我们一起被关起来？
海因里希 他们让我自由，是因为他们知道我爱他们。要问我为什么没有主动跟其他教士在一起，那是因为在这个毫无希望的城市里还要望弥撒，做圣事。没有我，教会也就不存在了，沃尔姆就只能眼睁睁地听任异端邪说的摆布，人们就会像狗一样死去……大人，不要使他们失去勇气！
主教 是谁哺育了你？是谁养育了你？是谁教你认的字？是谁给了你知识？是谁使你成了教士？
海因里希 是教会，我伟大的圣母。
主教 你的一切都是她给的，你首先是属于教会的。
海因里希 我首先是属于教会的，可我也是这些人的兄弟。
主教 （严厉地）首先是属于教会的。
海因里希 是的，首先是属于教会的，可是……
主教 我要对这些人讲，如果他们还是执迷不悟，如果他们还要继续叛乱，我就命令你回到教士们中间来，他们才是你真正的兄弟。和他们一起关进最小兄弟会修道院或者神学院里去。你主教的话你不听从吗？
一平民 不要抛弃我们，海因里希，你是穷人的神甫，你是属于我们的。
海因里希 （神色消沉，但声音坚定）我首先是属于教会的：大人，我服从您。
主教 沃尔姆的居民们，好好瞧一瞧你们这座洁白的、人丁兴旺的城市吧，最后一次瞧瞧它吧，它马上要变成遍地饥馑和鼠疫横行的地方，变成一块人人厌恶的土地。到了最后，有钱人和穷人之间将互相残杀。等格茨的士兵进了城，他们看到的将只是成堆的尸体和一片瓦砾。（稍停）我可以拯救你们，但是必须知道如何打动我的心。
一片声音 救救我们，大人，救救我们！
主教 跪下，骄傲的市民们，祈求上帝的宽恕吧！（富人们相继跪下，平民们仍站着）海因里希！你跪不跪？（海因里希跪下）天主啊，宽恕我们对您的冒犯，平息大主教的怒气吧！跟着我念。
众人 天主啊，宽恕我们对您的冒犯，平息大主教的怒气吧！
主教 阿门[4]。起来。（稍停）你们首先要释放教士和僧侣！然后打开城门，跪在大教堂的空地上，在忏悔中静心等待。而我们呢，我们组成仪仗队，出去恳求格茨饶恕你们。
一市民 假如他根本不愿意听从呢？
主教 格茨上面还有大主教。他是我们大家的父亲，他的决定将是仁慈的。（纳斯蒂出现在巡查道上有一会儿了，他静静地听着，主教说到最后一句时，他从围墙的梯子上往下走了两级）
纳斯蒂 格茨并不是大主教的人，格茨是魔鬼的人。他曾经向他的同胞兄弟孔拉德起过誓，然而他却背叛了他的兄弟。如果他今天答应饶你们的命，你们真的就那么傻，会相信他的话吗？
主教 上面那个人，不管你是谁，我命令你……
纳斯蒂 你是谁，能来命令我？而你们，你们又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呢？除了你们自己选出来的首领外，你们用不着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主教 到底是谁挑选了你这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人呢？
纳斯蒂 是穷人。（向其他人）士兵们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我在城门口布置了人，如果谁说要打开城门，就杀死他。
主教 去干吧，可耻的人，把他们引向毁灭吧。他们只有一个得救的机会，刚才却被你毁了。
纳斯蒂 如果不再有什么希望的话，我会第一个劝你们投降的。不过是谁声称上帝要抛弃我们？有人想让你们怀疑天使吗？我的兄弟们，天使就在那儿！不，不要抬眼看，天国是虚无的。天使们是在地上工作的，他们在猛烈地冲击敌人的营垒。
一市民 什么样的天使？
纳斯蒂 霍乱与鼠疫，饥饿与不和，它们就是天使。要坚决顶住。城池是攻不破的，上帝会帮助我们，他们将要撤围。
主教 沃尔姆的居民们，凡是听信这个异端分子的人都要进地狱的。我以能进天国的那份权利作证。
纳斯蒂 你那份进天国的权利，上帝早就把它喂狗了。
主教 而你那份呢，当然啦，上帝在为你好好留着，等候你去取哪！眼下他正高兴地在听你辱骂他的教士哪。
纳斯蒂 谁使你当了教士的？
主教 神圣的教会。
纳斯蒂 你的教会是一个婊子，它把自己出卖给有钱人，你能听我的忏悔吗？你能宽恕我的罪过吗？你的灵魂长满秃疮。上帝看到了你的灵魂也会气得咬牙切齿的。我的弟兄们，咱们不需要教士：人人都能给别人行洗礼，人人都能赦别人的罪，人人都能讲道。我老实对你们说：人人都是先知，或者说，上帝是不存在的。
主教 呸！呸！呸！逐出教会！（把化缘袋扔在纳斯蒂的脸上）
纳斯蒂 （指着教堂的门）这扇门被虫蛀坏了，用肩膀一撞就能撞倒。（冷场）你们多有耐心啊，我的弟兄们！（稍停，面向平民）他们都是串通一气的：主教、市政官、有钱人；他们想把城市交出去是因为怕你们。如果他们把城市交出去，那么谁来替众人付钱呢？你们！永远是你们！喂，起来，我的弟兄们，要进天堂，必须杀人。
〔平民们怒声起。
一个有钱的市民 （向他妻子）来，我们走吧。
另一个有钱市民 （向他儿子）快！我们去把店铺的门板关上，守在家里别出去。
主教 我的上帝，您可以给我作证，为了拯救这些人，我已竭尽全力，我可以在您的荣光之中毫无悔恨地死去，因为现在我知道，您的怒火将落在沃尔姆城上，并使它化为灰烬。
纳斯蒂 这个老家伙要把你们活生生地吃掉。他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洪亮？那是因为他吃饱喝足了。到他的粮仓去转一转，你们就会发现，那里的面包多得足够一个团的士兵吃半年。
主教 （大声地）你撒谎。我的粮仓是空的，这你知道。
纳斯蒂 你们去看看吧，我的弟兄们。去看看吧，你们相信他的话吗？
〔富人们都匆匆地溜走了，只剩下平民和纳斯蒂在一起。
海因里希 （走近纳斯蒂）纳斯蒂！
纳斯蒂 你，你要干什么？
海因里希 这你知道，他的粮仓的确是空的，你知道他也几乎没有吃的，他把他那一份给了穷人。
纳斯蒂 你是支持我们还是反对我们？
海因里希 当你们在受苦时，我站在你们一边，当你们想杀害教士时，我便反对你们。
纳斯蒂 当我们被人杀害时，你站在我们一边；当我们敢于保卫自己时，你就反对我们了。
海因里希 我是属于教会的，纳斯蒂。
纳斯蒂 破门！
〔人群向门冲去。主教默默地站着祈祷。
海因里希 （扑向大门）除非先杀死我……
一平民 杀死你，为什么要杀死你？（他们打海因里希，把他摔在地上）
海因里希 你们打了我！我过去爱你们甚于爱我的灵魂，而你们却打了我！（站起来向纳斯蒂走去）别打主教，纳斯蒂，别打主教！打我吧，如果你要打，打我吧，可别打主教。
纳斯蒂 为什么不打主教？他囤积粮食，制造饥荒。
海因里希 你知道他没有囤积！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想把你的弟兄们从被压迫和被蒙蔽中解救出来，为什么一开始你就要欺骗他们呢？
纳斯蒂 我从来不说假话。
海因里希 你说假话：他的粮仓里一粒粮食也没有。
纳斯蒂 这我不管！他的教堂里有金银财宝，所有在大理石基督像和象牙圣母像脚下饿死的人，我可以说都是主教使他们死的。
海因里希 这不是一回事，你也许没有撒谎，但你说的不是事实。
纳斯蒂 我说的不是你们的事实，我说的是我们的事实。假如上帝爱穷人的话，那么在审判的那天，他就会把我们的事实当作他的事实。
海因里希 好吧，让上帝去审判主教吧。但是你不能让教会流血。
纳斯蒂 我只知道有一个教会，那就是人类的社会。
海因里希 是所有人的社会，因而也是用爱联系起来的所有的基督徒的社会。而你，你用屠杀来开创你的社会。
纳斯蒂 现在说爱人还为时过早，我们将用流血来换得这种爱人的权利。
海因里希 上帝禁止暴力，他憎恨暴力。
纳斯蒂 那么地狱呢？你认为在那里对那些罚入地狱的罪人就不使用暴力吗？
海因里希 上帝说：拔剑出鞘的人……
纳斯蒂 必将死于剑下……那又怎么样呢。是的，我们将死于刀剑之下，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但是我们的子孙将会看到上帝对人间的统治。喂，滚吧，你也不比别人高明。
海因里希 纳斯蒂！纳斯蒂！为什么你们不爱我？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
纳斯蒂 你得罪我们的是：你是一个神甫，而一个神甫不管他怎么样，终究是个神甫。
海因里希 我是你们的一员，是穷人，是穷人的儿子。
纳斯蒂 好啊，这就证明你是一个叛徒，就这样。
海因里希 （大喊）他们把门撞破了！（门果然被撞开了，人们蜂拥而入，海因里希跪倒在地）我的上帝，如果您还爱人类的话，如果您还不是厌恶所有的人的话，来制止这次谋杀吧。
主教 海因里希！我不需要你的祈祷。因为你们大家都不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我宽恕你们。但是你，教会的叛徒，我诅咒你。
海因里希 啊！
主教 哈利路亚[5]！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人们打主教，他倒在阳台上）
纳斯蒂 （向施密特）好吧，现在让他们交出城市试试看。
一平民 （出现在门口）粮仓里没有粮食。
纳斯蒂 准是他们把粮食藏到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了。
那个人 （大喊）到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到修道院去！
〔一些人从里面跑出来。
平民们 到修道院去！到修道院去！
纳斯蒂 （向施密特）今天晚上，我要设法通过防线。
〔他们走了，海因里希站了起来，瞧了瞧四周只剩下他和那个先知了。他发现主教睁大眼睛瞧着他。
海因里希 （他正想走进教堂，主教伸出胳膊不让他进）我不进来，放下你的胳膊，放下吧。如果你还有一口气，那就宽恕吧，怨恨是人世间的东西，沉重得很！让它留在人世间，轻松地去死吧。（主教想说话）什么？（主教笑）一个叛徒？是的，当然喽，他们，你知道，他们也叫我叛徒。不过请告诉我：我怎么能同时背叛所有的人呢？（主教一直在笑）你为什么笑，说呀。（稍停）他们打了我，可是我仍然爱他们。上帝啊！我是多么爱他们。（稍停）我爱他们，但是我骗了他们。用我的沉默欺骗了他们。我没有说话，我没有开口！咬紧牙齿一声不吭。他们像苍蝇一样地死去，而我却一声不吭。当他们要面包时，我带着十字架来了。十字架，你以为它可以吃吗？啊！放下你的胳膊，唉，我们是同谋合伙的。我过去愿意像他们那样过着贫因的生活，像他们那样忍冻，像他们那样挨饿，可是他们还是死，不是吗，你瞧，这就是一种背叛他们的方式，因为我曾使他们相信教会是贫穷的。现在他们的满腔怒火爆发了，他们杀人了，他们自己毁了自己：他们以后只能下地狱了。今天是这个世界的地狱，明天是另外一个地狱。（主教讲了几个字，但听不清楚）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我怎么能拦得住他们，不让他们这样做呢？（他走到舞台深处，看着大街）广场上挤满了人，他们在用凳子撞修道院的门，门很牢固，撞到明天早晨也撞不开的。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无能为力！算了吧，闭上嘴，庄严地死去吧。（主教身上掉下一把钥匙）这是把什么钥匙？是开什么门的？你府邸的门？不是？大教堂的门？是吗？圣器室的门？不是？……地下室的？……是地下室的门？就是那一直锁着的门吗？那又怎么样呢？
主教 地道。
海因里希 通往哪儿的地道？……你不要说！但愿你没说出就死。
主教 通往城外。
海因里希 我不能捡这把钥匙。（静场）一条从地下室通往城外的地道。你要我去找格茨，要我从地道把他引进沃尔姆吗？别指望我会干这件事。
主教 两百个教士，他们的生命在你的手里啦。
〔稍停。
海因里希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笑的原因。这事可真有意思。谢谢！好心的主教，谢谢！要么穷人杀死教士，要么格茨杀死穷人。要么死上两百个教士，要么死上两万个老百姓，你要我作一个左右为难的抉择。两万人，当然要比两百人多得多，问题在于多少老百姓抵得上一个教士。这件事要我来决定：因为无论如何，我总是教会的人嘛。这把钥匙我不捡，这些神甫将直接进入天国。（主教倒下）除非他们也像你那样愤恨满腔地死去。好吧，你已经完了，再见。宽恕他吧，我的上帝，像我一样宽恕他吧。这把钥匙我不捡。就这样。不捡！不捡！不捡！（捡起了钥匙）
先知 （站了起来）主啊，愿你的意旨实现。
世界完蛋了！完蛋了！
愿你的意旨实现！
海因里希 主啊，你诅咒了该隐[6]，也诅咒了该隐的子孙，愿你的意旨实现。你容许人的心灵被侵蚀，人的念头日渐卑劣，人干的事越来越坏，臭不可闻。愿你的意旨实现！愿你的意旨实现！愿你的意旨实现！（下）
先知 让我们揍那些混蛋。
揍吧，揍吧，有上帝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