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第六场

〔前场人物，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　你能作的恶我都领教了。放开我。

格茨　他刚才在做什么？

弗朗茨　他坐在黑暗中，摇着头。

海因里希　你要把我怎么样？

格茨　让你干你的行当。这个女人，必须立即给她举办婚礼，至于这一位，你给他做做临终圣事。

海因里希　这一位？……（看见纳斯蒂）啊！……

格茨　（装作吃惊的样子）你们认识？

纳斯蒂　难道他就是给你这把钥匙的那位上帝的使者吗？

海因里希　不！不！不！

格茨　神甫，你撒谎不觉得羞耻吗？

海因里希　纳斯蒂！（纳斯蒂甚至连瞧都没瞧他）我不能听任教士们遭杀害。（纳斯蒂没回答，海因里希向他走去）你说，我能听任他们遭杀害吗？（稍停，他转过身子，向格茨走去）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来为他做忏悔？

格茨　因为他就要被吊死了。

海因里希　快，那么快一点！快吊死他！至于忏悔的事，请另外找一位吧。

格茨　要么是你，要么就不给他做。

海因里希　那就别给他做罢。

〔他向外走去。

格茨　站住！站住！（海因里希站住）你能让他没做忏悔就死吗？

海因里希　（慢慢地走回来）不，小丑，不，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做。（向纳斯蒂）跪下。（稍停）你不愿意吗？兄弟，我的错误不能累及教会，我是以教会的名义来赦你罪的！你愿意我公开忏悔吗？（向大家）我是怀着恶意和怨恨把我的城市献出去，使全城的人惨遭杀戮的。我受到大家的唾弃是罪有应得。唾我的脸，以后别再提了。（纳斯蒂不动）你，当兵的，唾我吧！

弗朗茨　（高兴地面向格茨）要我唾吗？

格茨　（宽厚地）唾吧，我的孩子，别错过机会。（弗朗茨唾海因里希的脸）

海因里希　唾过了。海因里希已羞愧而死，剩下活着的是教士，一个普通的教士。所以你应该在他面前跪下。（等了片刻后，他突然打纳斯蒂）杀人凶手！这一切都是由于你的过错才造成的，而我却在你面前卑躬屈节，我准是疯了！

纳斯蒂　由于我的过错？

海因里希　是的！是的！由于你的过错。你想充当先知，可你失败了，被俘了，该上绞架的人，所有对你寄予信任的人都要死。所有的！所有的！哈哈！你标榜你自己懂得爱穷人，而我不懂，那好，瞧吧：你给他们造成的灾难比我还大。

纳斯蒂　比你还大，混蛋！（扑向海因里希，大家把他们分开）谁背叛了！是你还是我？

海因里希　我！我！我！但是，如果不是你杀死了主教，我是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

纳斯蒂　因为他让穷人挨饿，上帝指使我打他。

海因里希　上帝，真的吗？说得真轻巧：那么是上帝指使我背叛穷人的喽，因为穷人想杀死教士！

纳斯蒂　上帝不可能使人背叛穷人，因为他是和穷人在一起的。

海因里希　如果他和穷人在一起，那么穷人的反抗怎么老是失败呢？怎么今天他还允许你的反抗以失望告终呢？喂，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你回答不出来吧？

格茨　瞧，时候到了。人们马上要惊惶失措，血流成河了。好！好！惊惶失措好。你的脸多么和蔼可亲，我瞧着它，意识到两万人即将死去。我喜欢你，（吻海因里希的嘴唇）好了，兄弟，一切都还没有最后定：我决定拿下沃尔姆城，但是，如果上帝和你在一起，也许会发生什么事阻止我拿下沃尔姆城。

纳斯蒂　（声音低沉，信心十足地）会有事情发生的。

海因里希　（大喊）不会！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要是发生什么事，这就太不公正了。如果上帝本该显示奇迹，为什么他没有在我背叛前显示呢？如果他要救你，为什么他要毁了我呢？

〔进来一个军官，大家吓了一跳。

军官　一切准备完毕。士兵们已经在沟边列队完毕，排在四轮运货马车后面。

格茨　已经完毕！（稍停）去告诉乌里其队长，我马上到。

〔军官下，格茨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卡特丽娜　这就是你要的奇迹！我的宝贝。（格茨用手摸摸脸）好吧！去抢！去杀！晚安。

格茨　（疲惫不堪的神情，以后逐渐变为装出来的兴奋）告别的时候到了，当我再回来时，我将浑身是血，我的营帐将空无一人。多不幸啊，对于你们我已经习惯了。（向纳斯蒂和海因里希）你们将像一对情人一样一起度过今夜。（向海因里希）在对他上钳烙刑的时候，注意要轻轻地抓住他的手。（向弗朗茨，同时指着纳斯蒂）如果他同意忏悔，立即停止拷打；他赦完罪后就吊死他。（好像刚记起卡特丽娜也在场）啊！新娘子！弗朗茨，你去把马伕们找来，把他们介绍给太太。他们愿意把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不要杀死她。

卡特丽娜　（猛地跪下）格茨，可怜可怜吧！不要这样，别做这种可怕的事情，发发慈悲吧！

格茨　（惊奇地后退着）你刚才还充好汉……你不相信我会这样做吗？

卡特丽娜　不，格茨，我不相信。

格茨　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恶，是作过以后才能相信的。（她抱住他的膝盖）弗朗茨，把她给我拉开。（弗朗茨抓住她，并把她扔在床上）好了，好了，我什么也忘不了……不！我看就到此为止了。（稍停）奇迹始终没有出现：我开始相信上帝是在让我放手去干。谢谢，我的上帝，十分谢谢。为将被强奸的妇女谢谢，为将被扎死的孩子谢谢，为将被砍头的男人谢谢。（稍停）如果我愿意说出来那就好了！我知道底细。滚，肮脏的伪君子。喂，纳斯蒂，我马上就把真情告诉你：上帝在利用我。今天晚上你看见了，他让他的天使们来跟我纠缠不清。

海因里希　他的天使们？

格茨　你们都是天使。卡特丽娜准是一个天使。你也是，银行家也是。（重新转向纳斯蒂）就说这把钥匙吧，啊？这把钥匙，难道是我向他要的吗？我甚至没有想到有这把钥匙：但他还不是得派他的一个神甫来把钥匙交到我手里。当然喽，你知道他想干什么，他要我救他那些狗教士和狗修女的命。于是他暗中引诱我，他提供机会而自己不露面。如果我上了钩，他就有权否定我。当然，不管怎样，我可以把那把钥匙丢在沟里。

纳斯蒂　对，你刚才可以这样做，现在也还可以。

格茨　唉，我的天使，你很清楚我是不能这样做的。

纳斯蒂　为什么不行？

格茨　因为我究竟是我，不能成为另外一个人。好吧，为了帮他的忙，我要去洗个小小的血水澡。不过当这一切都结束时，他还是会捏着鼻子大声叫嚷说，他本来是不愿意发生这一切的。主啊，你真的不愿意吗？那么现在阻止我还来得及。我不祈求苍天掉下来压在我头上。只要一口唾沫就够了：我踩在上面一滑，折断了腿骨，今天不就这样结束了吗？好，好。我不坚持这样的要求，瞧，纳斯蒂，看看这把钥匙。一把钥匙，很好，有用处。还有拿钥匙的手呢！这真是个杰作：必须称颂上帝给了我们手。不过手里有一把钥匙并不是什么坏事：让我们为眼下在世界各地拿着钥匙的所有的手而颂扬上帝吧。至于那只手拿了钥匙去干什么，上帝概不负责，和穷人也毫无关系。是的，上帝，您是绝对地清白无辜，您无所不能，您对虚无又是怎样想象的呢？您的目光就是光明，可将一切化为光明：但您怎能知道我心灵中有阴暗之处呢？您的智慧是无穷的，但它又怎能渗入我的理性，而不让我的理性表现出来呢？仇恨、怯懦、暴力、死亡和痛苦，这些只有人才有。这是我唯一的王国，我独自呆在里面；那里发生的事只能归咎于我。好吧，好吧，一切都由我负责，我将毫无怨言。在审判我的那一天，我将一声不吭，缄口不语。我无比骄傲，我将不吱一声地听任判决。但是，把你自己的打手判入地狱，你难道一点儿、一丁点儿也不感到难堪吗？我这就去，我这就去：士兵们都等着，这把美好的钥匙在拖着我走，它要找到它原配的锁。（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像我这样的人你见过吗？我是那种叫万能的上帝感到不舒服的人。在我的身上，上帝感到了他自身的可厌！有两万贵族，三十个大主教和十五个国王，人们同时看见了三个皇帝，一个真罗马教皇，一个假罗马教皇。但是你们能告诉我有另一个格茨吗？有时候，我想象地狱是一片沙漠，它在等着我。再见。（他向外走去时，海因里希突然哈哈大笑）怎么啦？

海因里希　傻瓜！地狱是个热闹非凡的市场。（格茨停住并瞧着他。海因里希面向其他人说）这是个最古怪的想入非非的人：他自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在作恶。每天晚上，德国的土地被熊熊的火把照得通亮，今天夜晚也不例外，几十个城市在燃烧。而那些打家劫舍的军官们也没有如此大吵大叫，平日他们杀生，星期天就规规矩矩地忏悔。但是这个人因为尽了他士兵的职责而自以为是魔鬼本人。（向格茨）小丑，如果你是魔鬼，那么，我这个曾经声称要爱护穷人，后来又把他们出卖了的人，又是什么呢？

〔在海因里希说话的时候，格茨有点迷惑地瞧着他。最后他打起精神。

格茨　你祈求什么呢？入地狱的权力？我给你。地狱相当大，我和你在那里是不会碰头的。

海因里希　那其他的人呢？

格茨　哪些人？

海因里希　所有其他的人。所有想要杀人但是没有机会的人。

格茨　我作的恶跟他们作的恶不一样，他们是为了追求奢侈生活，或者为了谋取私利才作恶的。而我是为作恶而作恶。

海因里希　如果已经证明，人除了作恶以外干不了别的，那作恶的原因也就无关紧要了。

格茨　已经证明了吗？

海因里希　是的，小丑，已经证明了。

格茨　谁证明的？

海因里希　上帝自己。上帝的意旨是使善在人间行不通。

格茨　行不通？

海因里希　完全行不通：爱，行不通！正义行不通！你试试去爱人，再把情况告诉我。

格茨　如果我想爱人的话，我为什么不可以爱呢？

海因里希　因为只要有一个人恨上了另一个人，就可以使嫉恨之心渐渐蔓延到全人类。

格茨　（接上话头）这一位从前爱过穷人。

海因里希　他故意欺骗他们，他煽起他们最卑劣的感情，他逼着他们杀死了一位老人。（稍停）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过去是一个无罪的人，可是罪恶像强盗一样扑到了我的身上。私生子，善在哪里？在哪里！最小的恶在哪里？（稍停）恶行的吹鼓手，你是枉费苦心！如果你想够资格入地狱，你只要躺在你床上就够了。世界就是不公正；如果你接受这个世界，你就是同谋者，如果你要改变这个世界，你就是刽子手。（笑）哈！地上一片臭气，一直熏到星星上了。

格茨　那么，人人都得入地狱？

海因里希　啊，不！不是人人！（稍停）我有信仰，我的上帝，我有信仰，我不去犯绝望的罪：我浑身上下直到骨髓里都散发着臭气，不过我知道只要你有决心就可以拯救我。（向格茨）私生子啊，我们大家罪孽相当。我们大家都该入地狱。不过当上帝乐意宽恕的时候，他会宽恕的。

格茨　不管我怎么样，上帝也不会宽恕我。

海因里希　可怜的小人，你怎么可以抗拒他的怜悯呢？他的耐心无限之大，你怎么能磨得过上帝呢？只要他高兴，他可以用手指一捏就把你送进天堂；他用大拇指一捻就可以粉碎你的罪恶企图。他可以掰开你的嘴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把善填进你的肚肠，你将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成了善人了。去！去！去把沃尔姆城烧掉，去抢劫，去屠杀；你这是既浪费时间，又白费力气，因为用不了几天，你将和所有的人一样，在炼狱里出现。

格茨　那么人人都作恶吗？

海因里希　人人都作恶。

格茨　从来没有人行过善吗？

海因里希　是的。

格茨　太好了，（回进营帐）我，我和你打赌，我去做。

海因里希　做什么？

格茨　行善，你敢打赌吗？

海因里希　（耸耸肩膀）不，私生子，我什么也不赌。

格茨　你错了。你告诉我说善是行不通的，那么我打赌我要行善，因为这是成为与众不同的人的最好办法。我以前是个罪犯，现在我要改变自己，我要脱胎换骨。我打赌要做个圣人。

海因里希　谁来作出评价呢？

格茨　你，在一年零一天后。你只要打赌就行了。

海因里希　傻瓜，如果你要打赌，你就先输了！你行善是为了打赌打赢。

格茨　正是！好吧，我们来掷骰子吧。如果我赢了，那就是恶获胜……如果我输了……啊，如果我输了，我将做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嗯？谁跟我打赌？纳斯蒂！

纳斯蒂　不。

格茨　为什么？

纳斯蒂　这不好。

格茨　好吧，是的，这不好。你自己在想什么哪？喂，面包师，我现在仍旧是个坏人呢。

纳斯蒂　如果你愿意行善，只要下决心做就行了。

格茨　我要逼得上帝进退两难。这一次他总得作出决定。如果他使我赢了，城市将烧成灰烬，很明显应由他负责。来，掷吧：如果上帝和你在一起，你不该害怕呀。你不敢，胆小鬼！你宁愿被吊死吗？谁敢和我赌？

卡特丽娜　我！

格茨　你，卡特丽娜？（注视她）为什么不呢？（给她骰子）掷吧。

卡特丽娜　（掷）一个两点和一个一点，（浑身颤栗）你想输可不容易。

格茨　谁告诉你我想输，（把骰子放在摇骰子用的皮杯里）主啊，您无路可走了，摊牌的时候到了。（掷骰子）

卡特丽娜　一个一点和一个一点……你输了！

格茨　那么我将顺从上帝的旨意。别了，卡特丽娜。

卡特丽娜　拥抱我。（他拥抱了她）别了，格茨。

格茨　把这个钱袋拿去吧，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向弗朗茨）弗朗茨，去告诉乌利其队长，叫他打发士兵们去睡。你，纳斯蒂，回城吧，现在去平息骚乱还来得及。天一亮只要你打开门，只要教士们安然无恙地走出沃尔姆城，走到我控制的地方来，我中午就撤围。同意吗？

纳斯蒂　同意。

格茨　你重新找到信仰了吗，先知？

纳斯蒂　可我从来也没有丢过呀。

格茨　走运的人！

海因里希　你让他们自由了，你把生命和希望还给了他们。但是我呢，畜生，你强迫我背叛。你将还我清白吗？

格茨　找回清白是你自己的事情。总之，你也没有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海因里希　事情的后果是没什么关系的！重要的是我的动机。我要跟着你，我要跟着你，黑天白夜寸步不离：让我来评价你的行为吧。你尽管放心，在一年零一天以后，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失约。

格茨　天亮了，清晨是多么寒冷。黎明和善都进了我的帐篷，这并没有使我们更高兴。这个女的在呜咽，这个男的在恨我，就好像昨天刚发生一场灾难一样。也许善使人悲观失望……这与我没什么关系，再说，我用不着去判定善行，而只要行善就行了。再见。（格茨下，卡特丽娜大声笑了起来）

卡特丽娜　（笑出了眼泪）他作弊了！我亲眼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为了要输，他作弊了。

——幕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