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第二场

〔弗朗茨,尤哈娜。

弗朗茨 (后退,让尤哈娜进屋)十七!(用手指指手表)

尤哈娜 请问什么意思?

弗朗茨 (用电台报时的声音)现在四点十七分三十秒。你把我弟弟的照片带来了吗?(稍停)怎么啦?

尤哈娜 (不情愿地)带来了。

弗朗茨 给我看看。

尤哈娜 (表情不变)你要照片干什么?

弗朗茨 (放肆地大笑)要照片干什么用?

尤哈娜 (犹豫一下之后)在这儿!

弗朗茨 (瞧照片)哟,我都认不出他来啦。简直是一个运动员啊!祝贺,祝贺!(把照片放进口袋里)我们的孤儿们怎么样?

尤哈娜 (有些尴尬)什么孤儿们?

弗朗茨 哎呀!杜塞尔多夫的孤儿们呗。

尤哈娜 噢……(突然)他们统统死了。

弗朗茨 (对着天花板)螃蟹们,他们共七百人呐。七百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停了下来)我亲爱的朋友,我不管这些孤儿了。尽快让人把他们埋了!这件事就了结了!(稍停)喏,喏,由于你的过错,我成了一个坏德国人。

尤哈娜 由于我的过错?

弗朗茨 我本该知道这玩艺儿会把一切都搞乱的。为了把时间概念从这个房间里赶跑,我花了五年时间,而你只用了一会儿功夫就把时间概念领回来了。(指着手表说)这个温存的动物围着我的手腕轻声鸣叫。当我听到莱妮敲门,我就赶紧把表塞到口袋里。这个表是统一的时间,是电台报时的时间,是时刻表和天文台的时间。你要我拿它干什么使?难道我是统一的人吗?(瞧着手表)我觉得这个礼物可疑。

尤哈娜 那你把它还给我。

弗朗茨 才不呢!我留着它。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送我这个礼物。

尤哈娜 因为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

弗朗茨 什么叫活着?等你来?一千年以来我什么也不等。我这盏灯是不灭的,莱妮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瞌睡的时候,就随便睡一会儿,一句话,我从来不知道时间。(略带情绪地)现在呢,日夜颠倒了。(看一眼手表)四点二十五分,天暗下来,白日黯淡下来,我讨厌傍晚。你要是走开,那将是一片黑暗;你呆在这儿,就光辉灿烂!你一走,我会害怕的!(突然)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准备什么时候埋他们入土啊?

尤哈娜 我想是星期一吧。

弗朗茨 在教堂的废墟上设一个露天的点蜡烛的停尸室,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守着七百个小棺材!(瞧着尤哈娜)你今天没有打扮?

尤哈娜 是的。

弗朗茨 忘了?

尤哈娜 没有。我原不打算到这里来。

弗朗茨 (暴躁)什么?

尤哈娜 今天是和魏纳尔呆在一起的日子。(稍停)是的,今天是星期六。

弗朗茨 他要一个白天干什么,他每天夜里不都是和你在一起。星期六?……哦,是的,英国式工作周[1]。(稍停)当然还有星期日罗。

尤哈娜 当然!

弗朗茨 如果我听明白了你的话,今天是星期六喽。但是,夫人,手表上看不出来,应该给我送一个日历记事本来。(冷笑一下,突然)两天见不着你?我受不了。

尤哈娜 你以为我会牺牲唯一能和我丈夫呆在一起的时间吗?

弗朗茨 为什么不可以呢?(尤哈娜笑而不答)他对你有权利吗?很抱歉,但我也有啊。

尤哈娜 (近乎暴躁)你?没有任何权利。一点儿也没有!

弗朗茨 是我去找你的吗?(大嚷)你什么时候能明白这种无聊的等待已经使我背离了我的职责。螃蟹们困惑不解,他们起了疑心,因为伪证获胜了。(近乎辱骂)你这个达莉拉[2]!

尤哈娜 (恶意地大笑)呸!(向弗朗茨走去,傲慢地望着他)那么你就是参孙[3]喽?参孙!参孙!(停止笑)我以前可不是这么看的啊!

弗朗茨 (令人生畏地)参孙就是我。千秋万代压在我身上,如果我直起腰,今后的世世代代就统统要垮掉。(稍停。语调自然,辛辣地嘲笑)况且参孙是一个可怜的人,我确信无疑。(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完全处在受人支配的地位!(沉默。坐下)夫人,你使我为难。

〔静场片刻。

尤哈娜 我不再难为你啦

弗朗茨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尤哈娜 我什么都对魏纳尔说了。

弗朗茨 哟!这是为什么?

尤哈娜 (话里有刺)我也说不好。

弗朗茨 他听后没生气?

尤哈娜 他很生气。

弗朗茨 (不安,神经质地)他要离开我们?他要把你带走?

尤哈娜 他留下不走。

弗朗茨 (放心)一切顺利。(搓手)一切非常顺利。

尤哈娜 (辛辣地嘲笑)这样你眼睛一直看着我。但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呢?(她走近弗朗茨,双手捧着他的头,强迫他看她)对,就这样,现在你还敢讲一切顺利!

弗朗茨 (瞧着她,挣脱开)我明白了,是的,我明白了!你怀念汉堡。安逸的生活。男人的赞赏和他们的追求。(耸耸肩膀)这都是你所关心的。

尤哈娜 (伤心,但冷酷地)萨姆逊仅仅是个可怜虫而已。

弗朗茨 是的,是的,是的。一个可怜虫。(横着走起来)

尤哈娜 你干什么?

弗朗茨 (声音刺耳,深沉)我学螃蟹哩。(对自己刚才说的话大吃一惊)嗯,什么?(回过身来向着尤哈娜,声音自然)为什么我是个可怜虫?

尤哈娜 因为你什么也不懂。(稍停)我们会遭地狱之苦。

弗朗茨 谁?

尤哈娜 魏纳尔,你和我。(沉默片刻)他是出于妒忌才留下来的。

弗朗茨 (吃惊)什么?

尤哈娜 出于妒忌。明白吗?(稍停。耸耸肩膀)你甚至不知道妒忌是什么意思。(弗朗茨笑)他准备让我每天上你这儿来,甚至星期天也来。在船厂,在他那间部长式的大办公室里,他折磨着自己。晚上,我付出代价。

弗朗茨 (真的感到稀奇)我请你原谅,亲爱的朋友。他妒忌谁呀?(尤哈娜耸耸肩膀。弗朗茨拿出魏纳尔的照片,看了看)妒忌我?(稍停)你对他讲过……我成什么样子了吗?

尤哈娜 我对他讲过。

弗朗茨 那他怎样?

尤哈娜 他妒忌你。

弗朗茨 这简直是反常!我是一个病人,也许是一个疯子;我躲藏着。战争毁了我,夫人。

尤哈娜 战争没有毁坏你的傲气。

弗朗茨 这就足以使他妒忌我吗?

尤哈娜 是的。

弗朗茨 告诉他,我的傲气已化为乌有。就说我自吹自擂是为了自卫。喏,我干脆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好了,告诉魏纳尔,我也妒忌。

尤哈娜 妒忌他?

弗朗茨 妒忌他的自由,妒忌他健壮的肌肉,妒忌他的笑容,妒忌他有妻子,妒忌他健全的知觉。(稍停)嗯?他的自尊心能够得到多大的抚慰呀!

尤哈娜 他不会相信我的话。

弗朗茨 那他活该!(稍停)你呢?

尤哈娜 我?

弗朗茨 你相信我的话吗?

尤哈娜 (拿不定主意,恼火)不。

弗朗茨 夫人,有人走漏了风声,我对你们每分每秒的私生活了如指掌。

尤哈娜 (耸耸肩膀)莱妮对你瞎说。

弗朗茨 莱妮从不谈起你。(指着手表)是这个多嘴婆,它什么都说。你一走,它就唠叨开了:八点半,在家吃晚饭;十点,各人回房,你跟你丈夫单独在一起;十一点,睡前梳洗。魏纳尔睡觉,你洗个澡,十二点,你进他的被窝。

尤哈娜 (放肆地笑)进他的被窝?(稍停)不。

弗朗茨 你们分床睡?

尤哈娜 是的。

弗朗茨 你们在哪个床上亲热呢?

尤哈娜 (激怒,放肆)有时在他床上,有时在我床上。

弗朗茨 (低声埋怨)哦!(他看照片)八十公斤!他像个运动员,大概压得你够呛吧!你喜欢这样吗?

尤哈娜 我之所以选择他,就因为我喜欢体格魁梧的运动员,而不喜欢瘦骨嶙峋的侏儒。

弗朗茨 (嘀哩咕哝地瞧着照片,然后把它放进口袋)我已经六十小时没有合眼了。

尤哈娜 为什么?

弗朗茨 我一睡着,你就不跟他睡觉了!

尤哈娜 (冷笑)那你就永远别睡觉吧。

弗朗茨 这就是我的意图。今天夜里,当他搂住你的时候,你会知道我醒着呐。

尤哈娜 (暴躁地)很抱歉,但我可要剥夺你这肮脏的、怪僻的乐趣。今晚你好好睡吧,魏纳尔不会碰我。

弗朗茨 (茫然)噢!

尤哈娜 这使你失望吗?

弗朗茨 不。

尤哈娜 只要由于他的错我们留在这儿,他再也别想碰我。(稍停)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吗?他以为是你勾引了我!(辱骂地)你!(稍停)你们俩多相像啊!

弗朗茨 (拿出照片来)不像!

尤哈娜 一路货!两个格拉赫,两个想入非非的人,一对异想天开的兄弟!我,我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一件折磨人的工具罢了。每个人都想在我身上找到别人抚摸的痕迹。(走近弗朗茨)瞧瞧这个肉体。(抓起弗朗茨的手,硬把它放在她的肩膀上)以前,我在男人中间混的时候,他们想占有这个肉体,并不需要搞假正经。(她推开弗朗茨,离开了他。稍停。突然)父亲想跟你谈谈。

弗朗茨 (无所谓的样子)喔!

尤哈娜 如果你见他,他就解除魏纳尔的誓言。

弗朗茨 (平静、没有表情)然后呢?你们就离开这儿?

尤哈娜 这全取决于魏纳尔。

弗朗茨 (表情不变)你希望我见他吗?

尤哈娜 希望。

弗朗茨 (表情不变)我应该不再与你见面了吗?

尤哈娜 当然!

弗朗茨 (表情不变)那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尤哈娜 你再回到你的永生中去。

弗朗茨 好吧。(稍停)去告诉我父亲……

尤哈娜 (突然地)不!

弗朗茨 哎?

尤哈娜 (怀着激烈的热情)不!我什么也不对他说。

弗朗茨 (表面上无动于衷,内心感到他胜利了)我应当给他一个答复啊!

尤哈娜 (表情不变)用不着答复,反正我不转达。

弗朗茨 那你为什么向我转达他的要求呢?

尤哈娜 因为我憋不住。

弗朗茨 你憋不住?

尤哈娜 (小声笑,目光中仍充满着憎恨)请注意,我想杀你。

弗朗茨 (非常和蔼可亲)喔!很久就有这个想法了吗?

尤哈娜 才五分钟。

弗朗茨 现在没有了?

尤哈娜 (微笑,平静)现在我只想抓你的面颊。(两手抓他的脸。弗朗茨听任她摆布)就这样。(放下手,离开弗朗茨)

弗朗茨 (仍旧和蔼可亲)五分钟!你走运了。我,我整宿都想杀你。

〔静场。尤哈娜坐在床上,望着空间。

尤哈娜 (自言自语)我再也不走啦。

弗朗茨 (窥视尤哈娜)永远也不走啦?尤哈娜 (不看弗朗茨)永远。

〔她茫然一笑,张开两手,好像从手上掉落什么东西,瞧瞧她的双脚。弗朗茨仔细打量她,改变了举止,他又变得怪僻,装得一本正经,恢复到第二幕中的神情。

弗朗茨 跟我在一起,寸步不离。

尤哈娜 在这间屋子里?

弗朗茨 是的。

尤哈娜 从此不出屋?(弗朗茨点点头)隐居?

弗朗茨 就是隐居。(他边说话边走动。尤哈娜用眼睛跟着他。弗朗茨说话的时候尤哈娜恢复镇静,并且强硬起来,因为她明白,弗朗茨只想保护他的精神失常状态)我十二年来生活有高山之巅冰封雪地的屋脊上。我把多如蚂蚁的玻璃珠子统统倒在漆黑的深渊中。

尤哈娜 (开始有所警惕)什么玻璃珠子?

弗朗茨 世界啊,亲爱的夫人。你生活的世界啊。(稍停)这个不公道的破烂世界复活了,被你复活了:你一离开我,它就老缠着我,因为你在里面。你把我压在撒克逊瑞士山脉[4]的脚下,我在海拔五米的一个猎人小屋里胡言乱语。在浴缸里水从你皮肉的四周重新涌出,现在易北河在流动,草木在生长。女人是不讲信义的,夫人。

尤哈娜 (阴沉、僵硬地)倘若我背弃了某个人,这个人也不是你啊。

弗朗茨 是我!等于是我!你这个两面人物!二十四小时中有二十小时你在我地板底下跟其他人一起观看,感觉,思想,你使我屈居在庸人的天地之下。(稍停)如果我把你锁在屋里,那就绝对太平了:世界回到苦海之中。你将只是现在的你,(指着她)就这样!螃蟹们便会恢复对我的信任,我将继续对它们讲话。

尤哈娜 (嘲讽地)你有时也对我讲话吗?

弗朗茨 (指着天花板)我们一起对它们讲话。(尤哈娜哈哈大笑。弗朗茨望着她,张惶失措)你拒绝吗?

尤哈娜 有什么可拒绝的?你对我讲了个噩梦;我听着,不就这些吗?

弗朗茨 你不离开魏纳尔吗?

尤哈娜 我对你说过不离开他。

弗朗茨 那么离开我吧。喏,这是你丈夫的照片,(把照片交还尤哈娜,尤哈娜接过照片)至于手表,当报时信号响第四下[5]的时候,它将进入永恒。(解下手表,看着表面)去吧!(把手表扔到地上)从今以后,永远是四点半,作为对你的纪念,夫人。永别了。(走到门口,打开锁扣,抬起门闩。长时间静场。他低头鞠了个躬,请尤哈娜出去。尤哈娜不慌不忙走到门口,关上锁扣,放下门闩。她向弗朗茨走去,平静,没有笑容,但很有权威的样子)好吧!(稍停)那你将干些什么?

尤哈娜 干我星期一以来所干的事:来来往往。(作手势)

弗朗茨 要是我不开门呢?

尤哈娜 (平静)你会开的。

〔弗朗茨弯下身子,捡起手表,放到耳朵上听,脸色和声音都变了,说话时情绪激动,从尤哈娜这次接话后,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默契。

弗朗茨 我们很走运,表还在走。(看表面)四点三十一分。永恒外加一分钟。表针,转吧,转吧!应该活下去。(向着尤哈娜)怎么活法?

尤哈娜 我不知道。

弗朗茨 我们将是三个躁狂型的疯子。

尤哈娜 四个。

弗朗茨 四个?

尤哈娜 如果你拒绝见你父亲,他会告诉莱妮的。

弗朗茨 他完全做得出来的。

尤哈娜 会出什么事吗?

弗朗茨 莱妮不喜欢闹得太复杂。

尤哈娜 她会怎么样?

弗朗茨 她会采取简单化的做法。

尤哈娜 (把弗朗茨桌上的手枪拿在手里)用这个?

弗朗茨 用这个或别的办法。

尤哈娜 在这种情况下,女人朝女人开枪。

弗朗茨 莱妮只能算半个女人。

尤哈娜 你不乐意死吗?

弗朗茨 老实说不乐意。(指着天花板)我没有找到他们能理解的语言,你呢?

尤哈娜 我不愿意魏纳尔孤零零一个人。

弗朗茨 (转身笑,概括地)我们既死不了,又活不成。

尤哈娜 (学着他的表情)既不能呆在一起又不能分离。

弗朗茨 我们莫名其妙地被卡住了。(坐下)

尤哈娜 莫名其妙。

〔尤哈娜在床上坐下。静场。弗朗茨背对着尤哈娜,把两个牡蛎壳互相搓着。

弗朗茨 (背朝尤哈娜)必须找到一条出路。

尤哈娜 没有出路。

弗朗茨 (用力地)必须找到一条出路!(怪僻地、失望地搓着牡蛎壳)嗯,什么?

尤哈娜 扔下你的牡蛎壳吧,真叫人受不了。

弗朗茨 住嘴!(把牡蛎壳向希特勒像扔去)看见我使的力气没有?(他回身一半朝尤哈娜,并给她看他发抖的双手)你知道什么使我害怕吗?

尤哈娜 出路?(弗朗茨点点头,仍然全身紧张)你怎么啦?

弗朗茨 别急!(站起身,不安地走动)你别催我。所有的道路都堵死了,哪怕不太好的道也不通了。畅通无阻的路只剩一条,因为此路无人行走,即最坏的道路。咱们走这条道吧。

尤哈娜 (喊出)不!

弗朗茨 你瞧你明明知道有出路。

尤哈娜 (充满激情)我们这样很幸福嘛。

弗朗茨 地狱般的幸福?

尤哈娜 (激动地接词)是地狱般的幸福,你不情愿,我也不情愿,但我请求你,我恳求你,让咱们维持现状吧。不作声,不行动,等待吧。(抓住他的手臂)咱们不要改变。

弗朗茨 别人要改变的啊,尤哈娜,别人要使我们改变。(稍停)你以为莱妮会让我们这样活下去吗?

尤哈娜 (激烈地)莱妮,由我来对付她。如有必要开枪,我先下手。

弗朗茨 让我们把莱妮排开吧,我们俩单独在一起,面对面的,那又会怎么样呢?

尤哈娜 (情绪依然激昂地)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我们将……

弗朗茨 可能你会毁了我。

尤哈娜 (表情不变)决不会。

弗朗茨 只要我和你一起,你就肯定会慢慢地把我毁了。我的疯狂已经开始瓦解,尤哈娜,疯狂是我的藏身之地。当我重见天日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尤哈娜 (表情不变)你病就好了。

弗朗茨 (短暂的发作)啊!(稍停。苦笑)那我就不中用了。

尤哈娜 我决不会加害于你,我不想给你治病,因为你的疯狂便是我的笼子,我在里面转来转去。

弗朗茨 (带着辛酸、惆怅的感情)你转来转去,小松鼠?松鼠的牙齿可厉害了,你会把笼子的铁条咬断的。

尤哈娜 不对!我连想都没有想过。我俯首帖耳屈从你的各种要求。

弗朗茨 说得好。但说过头了,你的谎言成了招供。

尤哈娜 (紧张)我从不对你撒谎!

弗朗茨 你专门撒谎。讲起来滔滔不绝,一本正经,活像一个勇敢的小战士。只不过你撒谎撒得很拙劣。撒谎要使人相信,首先自身必须是一个假象,我就是这样的。而你,你是真实的。当我望着你的时候,我看出真实是存在的,但真实不在我这一边。(笑)如果杜塞尔多夫还有孤儿的话,我敢打赌,他们准像鹌鹑那样胖乎乎的!

尤哈娜 (用机械的、执拗的声调)他们死了!德国消灭了!

弗朗茨 (粗暴地)住嘴!(稍停)怎么样?你现在知道这条最坏的出路啦?你没法让我闭上眼睛,结果反而让我张开了眼。而我,每天戳穿你,我成了你的同谋,因为……因为我依恋你。

尤哈娜 (有点恢复常态)因此每个人都在做与他愿望相反的事情。

弗朗茨 确实如此。

尤哈娜 (用傲慢、被挫伤的声调)那怎么办呢?出路何在?

弗朗茨 每个人都要甘愿做他被迫做的事情。

尤哈娜 这么说我必须乐意毁掉你罗?

弗朗茨 我们必须互相帮忙以求得真理。

尤哈娜 (表情不变)你从来不要真理。你已经虚假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弗朗茨 (冷淡、疏远)嗳!我亲爱的,早该替我辩护啦。(稍停。热情了一点)我立即抛弃变魔术的把戏,当……(犹豫不决)

尤哈娜 当什么?

弗朗茨 当我爱你胜过爱我的谎言的时候,当你不顾我的真理而爱我的时候。

尤哈娜 (嘲讽地)你还有一套真理?什么真理?是你对螃蟹们讲的真理吗?

弗朗茨 (冲着她直吼)什么螃蟹?你疯了吗?什么螃蟹?(稍停。他转过头去)喔!是的。这么说,是的……(突然一下子改变语气)螃蟹就是人呀!(稍停)嗯,什么?(坐下)我曾经到什么地方找过?(稍停)我以前……是知道的。是的,是的,是的。我操心的事太多了。(稍停。用果断的语调)正人君子们,和善和俊美的人在世纪的阳台上,而我,我在院子里爬着,我好像听见他们在说:“兄弟,这是什么玩艺儿?”这玩艺儿,就是我……(站起身,行军礼,立正。用有力的声音)我,螃蟹。(转向尤哈娜,亲昵地对她说)喂,我说不行,有些人不会对我的时代作出评断。说到底,他们是些什么人?我们儿子的儿子。难道可以允许娃娃们判他们老祖父们的罪吗?我反其道而行之,我大声疾呼:“喏,我就是人类,我死后世界毁灭,我也不管;世界毁灭之后,就是螃蟹们,是你们呀!”统统现原形了,挤在阳台上的全是些节肢动物。(郑重其事)你不是不知道,人类一开始就起错了步,而我使人类令人难以置信的厄运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把人类的尸体交给了甲壳动物们的法庭。(稍停。横走,慢慢地横走)好。照这么说,甲壳动物也是一部分人。(轻轻地笑,精神失常的样子,后退着朝希特勒像走去)一部分人,你明白这个意思吧!(突然生气)尤哈娜,我否认他们的审判权,我不让他们管这个案子,我把它交给你办。审判我吧!

尤哈娜 (有些吃惊,但主要还是用顺从的口吻)审判你?

弗朗茨 (大嚷)你聋了吗?(从焦急不安转为暴躁)嗯,怎么办?(恢复常态。冷笑,近于自命不凡的神态,阴沉)你来审判我,毫无疑问,你审判我吧。

尤哈娜 昨天你还是见证人,人类的见证人啊。

弗朗茨 昨天是昨天。(把手放到额头上)人类的见证人……(笑)你认为人类见证人是怎么样的人?其实,夫人,这就是人类自己。连三岁小孩也猜得出来。被告为他自己作证。我承认有恶性循环。(语气阴森傲慢)我是人类,尤哈娜;我是任何一个人又是全人类,我是整个时代,(突然谦卑得可笑)其实任何人都和我一样。

尤哈娜 那么我就办另一个人的案子啦。

弗朗茨 谁的?

尤哈娜 随便谁的。

弗朗茨 被告看来具有典型性,可以杀一儆百,我本该替被告辩解,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自控有罪。(稍停)当然,你是自由的。但要是你不听我的申辩,或者害怕了解我,而撇下我的案子不管,那你实际上自觉不自觉地已经作出了判决。你决定吧。(稍停。指着天花板)我把脑袋里想的都对他们说了,但从来没有给我回音。我对他们吹牛皮,说笑话,我正在寻思他们是信以为真呢,还是都记了下来,以便有朝一日找我算帐。一座沉寂的金字塔,这个一千年也不吭一声的东西压在我的头上,真叫我受不了。他们是不是不知道我?他们是不是把我忘了?要是没有法庭,我会怎么样呢?真太瞧不起人了!——“你愿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才不在乎哩!”——噢,怎么?我就那样微不足道吗?一个没有被认可的生命,只能被大地所吞没。这是《旧约全书》》中说的,喏,听听《新约》:你是未来和现在,人间和我;除你之外,一切都不存在,因为你使我忘记时间的流逝,我能活下去。你会听我说话,我将碰到你的目光,我要听你回答我的问题;有一天,也许几年之后,总有一天你会承认我无罪,我会知道的。那该是多么隆重的节日呀,钟鼓齐鸣,你将成为我的一切,一切都将宣告我无罪。(稍停)尤哈娜!这可能吗?

〔静场片刻。

尤哈娜 可能。

弗朗茨 人家还能爱我吗?

尤哈娜 (悲伤地一笑,但是真心诚意地)不幸,能爱你。

〔弗朗茨站起身,如释重负,几乎是快活的。他走向尤哈娜,用双臂搂着她。

弗朗茨 我再也不会孤单了……(他准备吻她,但突然把她推开,又是原来怪僻而冷漠的神情。尤哈娜望着弗朗茨,明白他犯孤僻病了,于是也生硬起来。弗朗茨带着恶意的嘲讽意味,但只针对自己)我请求你原谅,尤哈娜,腐蚀我自己选择的审判官未免太早了一点吧。

尤哈娜 我不是你的审判官。对自己心爱的人,人们是不会审判的。

弗朗茨 如果你不再爱我了?这难道不就是判决吗?不就是终判吗?

尤哈娜 我怎么会呢?

弗朗茨 当你知道我是谁的时候。

尤哈娜 我已经知道了。

弗朗茨 (兴奋地搓着双手)啊,不!你根本不知道!根本不知道!(稍停。完全是疯子的神态)总有那么一天,这一天跟哪一天都一样,我说出了我的经历,你听着。突然间,爱情的大厦倒塌了,你厌恶地看着我,我感到重新变成……(他爬在地上,横爬着)……螃蟹!

尤哈娜 (厌恶地瞧着弗朗茨)别爬了!

弗朗茨 (爬在地上)你会这样瞪我的,就像这样瞪我!(他敏捷地爬起来)被判了刑,嗯?被最终判了刑!(改变语气,用装腔作势和乐观的腔调)当然,我也可能被宣告无罪。

尤哈娜 (蔑视、紧张)我不敢肯定你是否真心愿意。

弗朗茨 夫人,我衷心希望把事情了结,不管结果如何。

〔静场片刻。

尤哈娜 你赢了,好样的!如果我离开你,我就是给你判了刑;如果我留下,你就在我们之间制造猜疑;这种疑疑已经在你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了。好吧,咱们就按计划办吧:让我们一起堕落,小心翼翼地互相使对方变坏,我们把我们之间的爱情变成一种折磨人的工具。我们喝酒,是吗?你喝你的香槟酒,我喝我的威士忌,威士忌酒由我自备。每人一瓶酒,面对面,各喝各的酒。(恶意的微笑)人类的见证,你知道我们将成为什么样子吗?我们将成为一对夫妻,和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给自己斟了一杯香槟,举杯)我为我们干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向希特勒像扔去。酒杯砸到像上,碎了。尤哈娜走到破家具堆前捡了一张椅子,把椅子支起,坐下)怎么样?

弗朗茨 (尴尬地)尤哈娜……难道……

尤哈娜 该我审问了。怎么样?你有什么好说的?

弗朗茨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向你发誓……

尤哈娜 哪还有什么别人?

弗朗茨 (痛心地)莱妮,我的妹妹。我之所以决心讲真话,是为了使我们摆脱她。我会讲出……应该讲的事情,决不姑息自己,但以我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讲出来,这需要几个月,几年,管他呢!我只要求你相信我,如果你答应只相信我一个人的话,你将取得我的信任。

尤哈娜 (久久地瞧着弗朗茨。语气缓和一些)好。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弗朗茨 (有点郑重其事,但很真诚地)只要你遵守这个诺言,莱妮就对我们无可奈何。(坐下)刚才我很害怕。我把你搂在怀里,我想得到你,我正想……但突然间我仿佛见到我的妹妹,我心想:“她要干掉我们的。”(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擦额头上的汗)喔唷!(用温和的声音)现在是夏天了吧?天该热啦。(稍停。望着空处)你知道他曾经把我变成一部可怕的机器吗?

尤哈娜 你父亲?

弗朗茨 (表情不变)是的,一部指挥机器。(小声笑。稍停)又是一个夏天了!机器还在运行。但一如既往,空转着。(他站起身)我要向你讲述我的一生,不过你别以为我干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不,我没干过这样的事。你知道,我所责怪自己的是,一生无所作为。(灯光渐渐暗下来)无所作为!无所作为!一辈子无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