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第五幕

〔布景和第一幕相同。时间是七点钟。天色暗下来。起先觉不出天黑,因为落地窗门的护窗板紧闭着,室内半明半暗。时钟敲七下,敲到第三下的时候,左边落地窗门的护板从外面打开,透进光线。父亲推门进来。同时二楼弗朗茨的房门也开了,弗朗茨出现在楼道口。两人相视片刻。弗朗茨手提一只黑色正方小箱子:他的录音机。

第一场

〔父亲,弗朗茨。

弗朗茨 (站着不动)您好,爸爸。

父亲 (声音自然,亲切)你好,孩子。(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一张椅子的靠背)等等,我放点光线进来。(把另一扇落地窗打开,推开护窗板。第一幕快结束时出现的绿光透进室内)

弗朗茨 (下了一级楼梯)您说吧,我听着呢。

父亲 我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

弗朗茨 怎么?您可是缠着莱妮要她转达您的请求……

父亲 我的孩子,我到这间屋里来,是因为你叫我来的啊。

弗朗茨 (他不胜惊愕地看着父亲,然后哈哈大笑)确实如此。(他又下了一级楼梯,停下)好一盘棋!您先用尤哈娜整莱妮,后来又用莱妮整尤哈娜,三步棋就把人将死了。

父亲 谁输了?

弗朗茨 我,黑方之王。您赢腻味了吧?

父亲 除了一件事外,我对什么都腻味了,我的儿子。这件事就是:我们永远赢不了。我尽量想捞回赌注罢了。

弗朗茨 (耸耸肩膀)您最后总能得到您想要的东西。

父亲 这是最可靠的输的办法。

弗朗茨 (尖刻地)这倒是真的。(突然)直说吧,您有什么事?

父亲 此刻!看看你。

弗朗茨 我在这儿呐,请看吧,趁您还活着的时候,看个够吧。我专门拣好听的给您说。(父亲咳嗽)别咳嗽。

父亲 (带几分谦卑)我尽量不咳,(他还是咳嗽)不很容易……(控制住自己)不咳啦。

弗朗茨 (望着父亲,慢吞吞地)这么愁眉苦脸啊!(稍停)笑笑吧!今天值得庆祝,父子重逢,大摆酒宴吧。(突然地)您成不了我的审判官。

父亲 谁说这个来着?

弗朗茨 您的眼神。(稍停)两个罪人:其中一个以他们共同践踏的道德准则的名义审判另一个,这出滑稽戏叫什么?

父亲 (平静而不动感情)正义。(沉默片刻)你是一个罪人?

弗朗茨 是的。您也是。(稍停)我不承认您有权审我。

父亲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谈话?

弗朗茨 为了告诉您,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您也将失去一切。(稍停)对着《圣经》起誓,您不审判我,请起誓,否则我马上回我的房间。

父亲 (一直走到《圣经》旁,打开书,把手伸过去)我起誓!

弗朗茨 那好!(走下楼梯,直走到桌旁,把录音机放在桌上。他转过身。父亲和儿子面对面)岁月对您不起作用吗?您还是老样子。

父亲 不。

弗朗茨 (走近父亲,仿佛被吸引过去。带着明显的傲慢神情,但不咄咄逼人)我重新见到您,完全无动于衷。(稍停。他抬起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搁在父亲的手臂上)老兴登堡,嗯,什么?(他朝后仰一仰。生硬地,恶狠狠地)我严刑拷打过人。(沉默。激烈地)您听见了吗?

父亲 (面不改色)听见了。接着讲。

弗朗茨 讲完了。游击队搞得我们精疲力尽;他们和村庄的老百姓串通一气,我企图使村民开口招供。(沉默。冷漠而神经质)最后总是同样的结果。

父亲 (语气沉重,缓慢,毫无表情)总是如此。

〔静场片刻。弗朗茨高傲地瞧着父亲。

弗朗茨 我想,您会审判我?

父亲 不。

弗朗茨 再好不过了,我亲爱的爸爸。我还要告诉您,我是施刑者,因为您是告密者。

父亲 我没有告发过任何人。

弗朗茨 波兰犹太教士?

父亲 连他也没有。我冒了风险……令人讨厌的风险。

弗朗茨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弗朗茨回忆过去)令人讨厌的风险?我也冒过这样的风险。(笑)嗨!非常令人讨厌的风险!(弗朗茨笑。父亲借机咳嗽)您怎么啦?

父亲 我跟着你笑呐。

弗朗茨 您咳嗽!别咳啦,他妈的,您把我嗓子都撒破了。

父亲 对不起。

弗朗茨 您快死啦?

父亲 你知道了。

弗朗茨 (准备走近父亲,但突然后退)这下可轻松了!(他的手发抖)大概难受得要命吧。

父亲 什么。

弗朗茨 该死的咳嗽。

父亲 (不快地)不,不。

〔又一阵咳嗽,然后平息下来。

弗朗茨 您的痛苦,我感觉得到。(眼睛发呆)我曾经缺乏想象力。父亲 什么时候?

弗朗茨 在那边。(沉默许久。他的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瞧着尽里的门。他说话时,又回到过去的岁月;只有在直接对父亲讲话时,他才置身于现在)上司都成了肉酱;副官和克拉吉斯在我的手中;士兵统统跪在我的脚下。唯一的指令:坚持下去,我坚持了。我可以叫人死,也可以让人活:你,去死吧!你,留在这儿!(稍停。弗朗茨站在舞台前,庄严而凄凉)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稍停)嗯,什么?(仿佛在听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然后转身向着父亲)有人问我:“你怎么行使你的权力?”

父亲 谁问?

弗朗茨 这是在黑夜的空气里发出的声音。每天夜里。(模仿看不见的对话者发出的唧哝声)你怎么行使权力?你怎么行使权力?(大嚷)笨蛋!我要坚持到底,直到权力用尽为止!(向着父亲,突如其来地)您知道为什么吗?

父亲 知道。

弗朗茨 (有点张皇失措)啊?

父亲 你一生中间有这么一次认识到你无能为力。

弗朗茨 (大声笑着说)老兴登堡始终头脑清楚,祝他万岁!是的,我认识到了。(停止笑)在这儿,由于您的缘故!您向他们出卖了犹太教士,他们拚命揪住我,而另一些人把他掐死了。我能干什么呢?(举起左手的小拇指,瞧着)连小指都没有动一下。(稍停)奇异的经历,但我劝将来的头领们别重复我的经历,因为这种创伤是医治不好的。您立我为王子,父亲。您知道谁立我为王吗?

父亲 希特勒。

弗朗茨 对喽!这是羞愧所造成的。在这个……事件之后,权力变成我的天职。您也知道我很崇敬他吗?

父亲 希特勒。

弗朗茨 您不知道吧?哦!我恨他。在此前后都恨他。但那一天,我完全着了希特勒的魔。两个领袖人物,那只能是要么互相厮杀,要么互相结合。我曾经跟希特勒相结合。犹太教士流血而死,在我无能为力之时,我感到自己有一种莫名的赞同。(回忆过去)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希特勒使我变成另一个人,心如铁石而又神圣的人:变成了希特勒自己。我成了希特勒,超越了我自己。(稍停。向着父亲)没有给养了,我的士兵们围着谷仓转。(回忆过去)四个德国人会把我压在地上,我的下属会把俘虏们的血全放了。不行!我不能再次陷入可耻的无能为力。我起誓。天色已晚,恐怖还未实施……我必须抢在他们前面,要是有人掀起恐怖的话,那便是我。我要搞邪恶,要以一个令人难忘的行为来显示我的权力,而且是别出心裁的:把人活活地变成虫;我要一个人对付俘虏,我将对他竭尽侮辱之能事:他们一定会开口招供的。权力是一座我能见底的深渊。光挑选去死的人还不够劲;用一把小刀子和一个打火机,我就能决定对人类世界的统治。(精神失常)多么令人神往!君主们统统进地狱,这是他们的光荣,我也去。

〔弗朗茨在舞台前处于幻觉状态。

父亲 (平静地)他们招了吗?

弗朗茨 (从回忆中醒悟过来)嗯,什么?(稍停)没有。(稍停)没招就死了。

父亲 输者其实是赢者。

弗朗茨 唉!一切都学得会,我的手不灵。还不灵。

父亲 (凄楚地一笑)这不是个理由,人类的统治是由输者决定的。

弗朗茨 (大声吼叫)我本来满可以像他们一样!我也满可以被乱拳打死而一声不吭!(冷静下来)然而我对此并不在乎!我保住了我的权威。

父亲 很久吗?

弗朗茨 十天。十天之后,敌人的坦克进攻了,我们全死了,俘虏也死了。(笑)对不起,当然除我以外,我没有死!根本没有死!(稍停)我所说的事没有什么是可靠的,唯一可肯定的是我严刑拷打过人。

父亲 之后?(弗朗茨耸耸肩膀)你就赶大路?躲躲藏藏?最后回到我们家?

弗朗茨 是的。(稍停)片片废墟证明我是对的,我喜欢见到我们的房屋遭洗劫,我们的儿童骨断肢残。我认为我闭门不出是因为不忍眼看德国的末日。这不对,其实我希望我们的国家灭亡,而我闭门不出是因为不愿意看到德国的复兴。(稍停)审判我吧!

父亲 你已经让我对《圣经》起过誓了……

弗朗茨 我改变了主意,结束了算啦?

父亲 不。

弗朗茨 我对您说我解除您的誓言。

父亲 施刑者能接受告密者的审判吗?

弗朗茨 不存在上帝,不是吗?

父亲 我怕的是上帝不存在,不过有时没有上帝还真麻烦。

弗朗茨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告密者,反正您是我天然的审判官。(稍停。父亲摇摇头)您不审判我吗?一点也不肯?那么,您脑袋里一定装着别的什么东西!那就更糟糕。(突然地)您等待什么?

父亲 什么也不等;你已在我眼前了。

弗朗茨 您等!我知道您耐心地等待着,长时间地等待着。我见到在您面前出现过冷酷无情的人,心黑手狠的人。他们对您破口大骂,您却忍气吞声,您等待着,到头来好好先生们的毅力丧失殆尽了。(稍停)说话啊!说话啊!随便讲点什么!真叫人受不了!

〔静场片刻。

父亲 今后你想怎么样?

弗朗茨 回到楼上去。

父亲 什么时候再下楼。

弗朗茨 永远也不下来啦。

父亲 你不见任何人了?

弗朗茨 我只见莱妮;她侍候我。

父亲 尤哈娜呢?

弗朗茨 (生硬地)吹了!(稍停)这个女人缺乏魄力……

父亲 你爱过她吗?

弗朗茨 孤独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稍停)如果我像现在这个样子她要我的话……

父亲 你愿意保持这个样子吗?

弗朗茨 您呢?您要我吗?

父亲 不要。

弗朗茨 (被深深触动)甚至父亲也不要我了。

父亲 甚至父亲也不要。

弗朗茨 (声音变了)原来如此?那我们干吗在一起呢?(父亲不答。弗朗茨深感焦虑地)啊,我原不该再见您。我早就预料到了!我早就预料到了。

父亲 预料到什么?

弗朗茨 预料到会落在我头上的事情。

父亲 你什么事也不会有。

弗朗茨 事情还没有发生哩。您在那儿,我在这儿,如同在我梦中一样。您就像我在梦里看到的那样等待着。(稍停)很好。我也一样,我也可以等待。(指着他的房门)在您和我之间,我关上这扇门。耐心等待六个月。(用一个指头点着父亲的头)过六个月这个脑袋里将空空如也,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虫子们将吃掉您的嘴唇,吃掉使嘴唇鼓鼓的趾高气扬。

父亲 我没有瞧不起你。

弗朗茨 (嘲笑地)真的!在我对您讲了这一切之后?

父亲 你没有给我讲什么新鲜事呀。

弗朗茨 (惊愕)你说什么?

父亲 你在斯摩棱斯克的那些事,我知道已经有三年了。

弗朗茨 (激烈地)不可能!人全死了!没有见证人。死的死,埋的埋,全完了。

父亲 除了那两个后来被俄国人释放的家伙。他们来见过我。时间是一九五六年三月。费里斯特和舍德曼,你记得他们吗?

弗朗茨 (狼狈不堪)不记得。(稍停)他们要干什么?

父亲 要钱,以换取他们保守机密。

弗朗茨 后来呢?

父亲 我不会要挟人。

弗朗茨 他们守……

父亲 守口如瓶。你已经把他们给忘了,接着讲吧。

弗朗茨 (眼睛发呆)三年?

父亲 三年。我几乎立即宣布说你死了;第二年我把魏纳尔叫了回来,这样做比较审慎。

弗朗茨 (没有听父亲说话)三年!我对螃蟹们发表演说,我骗了他们!而三年之中,我在这儿早已暴露无遗了。(突如其来地)是不是从这时候起您千方百计想见我?

父亲 是的。

弗朗茨 为什么?

父亲 (耸耸肩膀)不为什么?

弗朗茨 他们坐在您的办公室里,您听着他们,因为他们认识我,突然间其中一个对您说道:“弗朗茨·冯·格拉赫是一个刽子手。”晴天霹雳。(试图开玩笑)我想这出乎您意料之外吧?

父亲 不。不太意外。

弗朗茨 (大嚷)在我离开您的时候,我是干干净净的,洁白无瑕,我曾经想营救那个波兰人……不感到意外吗?(稍停)您是怎么想的?您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但一下子,您知道了!(声音更响)您是他妈的怎么想的?

父亲 (带着深厚的温情但又忧郁)我可怜的孩子!

弗朗茨 什么?

父亲 你问我是怎么想的,我告诉你。(稍停。弗朗茨挺直整个身子,突然扑倒在父亲的肩上恸哭起来)我可怜的孩子!(父亲笨拙地抚摸弗朗茨的后颈)我可怜的孩子!

〔静场片刻。

弗朗茨 (突然直起身子)行了!(稍停)意外打动了我的感情,我有十六年没有哭了,十六年后我又哭了。别可怜我,这反而使我恼火。(稍停)我不大喜欢自己。

父亲 为什么你要喜欢自己呢?

弗朗茨 对啊。

父亲 与此有关的是我。

弗朗茨 您喜欢我,您?您喜欢斯摩棱斯克的刽子手?

父亲 斯摩棱斯克的刽子手,是你。

弗朗茨 好,好,您别感到不好意思。(故意笑得俗不可耐)所有的情趣都是天生有的。(突然地)您在折磨我!每次您透露出您的想法,都是因为这些想法有助于您计划的实现。我对您说您在折磨我:先给我几下子,然后可怜我,当您认为我到时候了……得了!这件事您已经反复考虑了很久,您太专横,以至于非按您的方式解决不可。

父亲 (忧郁的嘲笑)专横!这在我早已成为过去的事。(稍停,他自个儿笑了笑,轻松了一点,但仍然阴郁。然后他转身向着弗朗茨。非常温和,但极其坚定)但对这件事,我是专横的,由我来解决吧。

弗朗茨 (猛地朝后一跳)我不许您插手。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父亲 我要你不再痛苦。

弗朗茨 (冷酷、粗暴,好似在指责别人)我不痛苦,我使别人痛苦过。也许您能领会两者细微的差别?

父亲 我领会。

弗朗茨 我把什么都忘了,连他们的喊叫声都忘了。我脑子里现在是空空的。

父亲 我已料到了,但这更难受,不是吗?

弗朗茨 为什么?

父亲 十四年来你摆脱不了一种你自己造成的但你自己又感受不到的痛苦。

弗朗茨 谁请您谈论我?是的,这更难受,我好似一匹马,痛苦骑在我身上。但我并不欢迎痛苦这个骑士。(突然地)那么有什么解决办法?(瞧着他的父亲,圆睁双目)您滚吧!(转身背着父亲,吃力地登上楼梯)

父亲 (没有作阻止弗朗茨的表示。但当弗朗茨走上二楼楼梯平台时,他用很响亮的声音说)德国就在你的房间里!(弗朗茨慢慢转过身来)德国活着,弗朗茨!你再也无法忘怀了。

弗朗茨 我知道,尽管败了,但德国还勉强活着。我自己会安排的。

父亲 正因为德国失败过,所以今天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你怎么办?(稍停)我们既是祸根,又是赌注。人家宠爱我们,所有的市场都向我们开放,我们的机器开动着:这是一座炼铁炉,停不下来。得天独厚的失败,弗朗茨,我们既有黄油又有枪炮,还有士兵,我的儿子!明天还有炸弹。到那时,我们只要像马那样抖动一下鬃毛,你就会看到我们的保护人像跳蚤一样乱蹦乱跳。

弗朗茨 (最后的辩解)我们统治着欧洲,而我们是战败者。要是我们是战胜者,那会怎么样?

父亲 我们不可能战胜。

弗朗茨 那场战争,应该打败吗?

父亲 本来就应该玩输家算赢家的游戏,自古以来一直如此。

弗朗茨 您就是这么做的吗?

父亲 是的,从双方一交手我就如此。

弗朗茨 那些热爱国家而且为了胜利牺牲自己军人荣誉的人们……

父亲 (平静而冷酷)他们很可能延长屠杀和影响重建。(稍停)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作什么恶,只不过杀了个别人而已。

弗朗茨 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考题;这下我回到房间里有事可干了。

父亲 你在房间里一刻也呆不住啦。

弗朗茨 那您就错了:既然这个国家否认我,我便否定这个国家。

父亲 你已经尝试了十三年,并无很大成效。现在你全知道了,你怎么还能旧戏重演呢?

弗朗茨 我怎么能丢得开我演的戏呢?要么德国灭亡,要么我就是一名普通法的罪犯,二者必居其一。

父亲 正是这样。

弗朗茨 怎么办呢?(瞧着父亲,突然)我不愿意死。

父亲 (平静地)为什么不愿意?

弗朗茨 我倒正要问您为什么呢。您已经留名在世了。

父亲 你知道这我根本不在乎!

弗朗茨 爸爸,您撒谎,您要造船,您已经造出了。

父亲 我造船是为了你。

弗朗茨 哟!我以为您生下我是为了船哩。不管怎么说,船造出来了。您死了,船队载着您的名字。我呢?我能留下什么?

父亲 什么也没有。

弗朗茨 (精神失常)所以我要活一百年。我,我只有这一条命。(惊慌)我只有这条命。别想夺走我这条命。请相信我讨厌我这条命,但我觉得它比虚无要强。

父亲 你活,你死,总而言之,都是虚无。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也不干,你什么也没干出来,你什么也干不了。(长时间静场。父亲慢慢走近楼梯,靠着灯站到弗朗茨下面,仰着头对他说)我请你原谅。

弗朗茨 (一下子吓呆了)请我,您?这是一个花招!(父亲等待着。弗朗茨突然问)原谅什么?

父亲 对不起你。(稍停。带着微笑)父母都是笨蛋,他们阻挡太阳。我以为世界是不会变的,而世界变了。你记得我给你描绘过的前程吗?

弗朗茨 记得。

父亲 我不断跟你讲前程,你,你也看到了你的前程。(弗朗茨点头表示同意)其实这个前程只是我的过去。

弗朗茨 是的。

父亲 你以前就知道了吗?

弗朗茨 我一直知道。起初,我非常喜欢。

父亲 我可怜的孩子。我原想你在我之后领导企业。其实企业在领导我们,企业在选择它需要的人材,企业把我淘汰了,我拥有所有权,但我指挥不了了。而你,我的公子,企业一开始就把你拒之门外,企业要个公子哥儿来干吗?企业自己培养和招聘着它的管理人员。(在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弗朗茨慢慢走下楼梯)我把我的本事全给了你,给你灌输了我那贪婪的权欲,但这一切都无助于你,真遗憾!为了达到目的,你曾冒过最大的风险,但你瞧,企业把你的行动全变成了欺人之谈。你的烦恼最后促使你犯罪,到头来在你的罪行中,企业把你清除了,你的失败导致了企业的壮大。我不喜欢搞什么良心责备,弗朗茨,这无济于事。如果当年我能想到你可能在别的地方或以别的方式有所作为……但我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君王,用现在的话来说,毫无用处的人。

弗朗茨 (带着微笑)我注定如此?

父亲 是的。

弗朗茨 注定无能?

父亲 是的。

弗朗茨 注定要犯罪?

父亲 是的。

弗朗茨 由于您?

父亲 由于我灌输给你的感情欲望。告诉你的螃蟹法庭,有罪的只是我一个人,我承担一切罪过。

弗朗茨 (带着同样的微笑)这才是我想听你说出来的话哩。(他下完最后几级楼梯,然后与父亲并排站着)现在我接受了。

父亲 接受什么?

弗朗茨 接受您期待着我的事情。(稍停)唯一的条件是两个人一起去,而且马上去。

父亲 (突然变得尴尬)马上?

弗朗茨 是的。

父亲 (声音变哑)你是说今天?

弗朗茨 我是说,此刻。(沉默)这是您所希望的吗?

父亲 (咳嗽)不要……这么快。

弗朗茨 为什么不呢?

父亲 我跟你刚刚重逢。

弗朗茨 您没有跟任何人重逢,你自己也在内。(神态平静,老实,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表情,但完全绝望了)我只不过是您诸多形象中的一个形象,其他形象还在您的头脑里。不幸的是我这个形象形成了肉身。在斯摩棱斯克的一天夜里,我这个形象有过那么……什么呢?有过一分钟的自主。而现在除了这件事外您承担一切罪过。(稍停)我在这儿过了十三年,我抽屉里一直放着一支上了子弹的手枪。您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自杀吗?我心里想:“木已成舟,改变不了。”(稍停。非常真诚地)死不解决任何问题,因为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原希望……您会感到好笑,我原希望根本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在楼上并不成天撒谎。晚上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想念您。

父亲 而我,我就在这儿,坐在这张扶手椅上。你来回走着。我听着你。

弗朗茨 (麻木,无表情地)啊!(紧接着说)我曾经想:“如果有办法把这个叛逆的形象追回来,把它还给我,并使它融化在我之中,那么恐怕只有他了。”

父亲 弗朗茨,其实只不过有过我罢了。

弗朗茨 说得轻巧,请证明您的话。(稍停)只要我们都活着,我们总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稍停)梅塞戴斯牌汽车当时有六个座位,但您只带我一个人。您说:“弗朗茨,应该锻炼你,我们开快车。”我当年八岁,我们沿易北河的那条道开出去……“鬼桥”还在吗?

父亲 一直在。

弗朗茨 那是条险道,每年都死人。

父亲 在那儿死的人一年比一年多。

弗朗茨 您一边对我说:“我们到了”,一边加大油门。我害怕得要死,但又高兴得要命。

父亲 (微微一笑)有一次我们差一点翻车。

弗朗茨 有过两次。如今车速更快了吧?

父亲 你妹妹的那辆波尔舍牌汽车每小时能开一百八十公里。

弗朗茨 咱们就用这一辆吧。

父亲 这么快就去!……

弗朗茨 您还盼望什么?

父亲 暂缓一缓。

弗朗茨 您已经缓期了。(稍停)您很清楚不能再缓。(稍停)我没有一刻不在恨您。

父亲 现在呢?

弗朗茨 现在,不。(稍停)您的形象将同所有埋在您头脑里的其他形象一起化为乌有。您是我的起源,也将是我的归宿,咱们善始善终吧。

〔静场片刻。

父亲 好。(稍停)我生了你养了你,现在我将毁掉你。我的死包括了你的死,最终其实是我一个人去死。(稍停)等一等。我也没有想到一切会发展得这么快。(微笑,但掩盖不了内心的焦虑)真有意思,一条生命在空廓的天空下报销了。这……这不说明什么。(稍停)不会有人审判我。(稍停)你知道,我,我也不喜爱我自己。

弗朗茨 (把手搁在父亲的手臂上)这和我有关。

父亲 (表情不变)到头了。我是一片云彩的影子,等下过一场骤雨,太阳又将照耀我生活过的地方,我才不在乎哩,赢者输了。这个压死我的企业,是我创建的。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稍停)弗朗茨,你乐意开快车吗?这能锻炼你啊。

弗朗茨 我们开波尔舍牌车,好吗?

父亲 当然。我去车库把车开出来。等我一下。

弗朗茨 您一会儿给个信号吧?

父亲 开车灯为号?好。(稍停)莱妮和尤哈娜在平台上。跟她们告别吧。

弗朗茨 我……好吧……叫她们吧。

父亲 回头见,我的孩子。(下)

第二场

〔先是弗朗茨一人,后莱妮、尤哈娜上。

〔传来父亲在后台的喊声。

父亲 (在幕后)尤哈娜!莱妮!

〔弗朗茨走近壁炉,望着他的照片。突然扯下黑纱,扔到地上。

莱妮 (刚出现在门口)你在干什么?弗朗茨 (笑着)我活着,不是吗?

〔尤哈娜跟着进屋。弗朗茨走到台前。

莱妮 你穿便服了,中尉?

弗朗茨 爸爸马上开车送我去汉堡,明天我就搭船走。你们再也见不着我了,尤哈娜,你赢了。魏纳尔自由了。像空气那样自由。祝你一切顺利。(他站在桌子旁边,用食指点着录音机)我把录音机送给你,还有我最好的讲话录音: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十七日的录音。那天我很有灵感。你以后再听。哪一天你想了解我的辩护词,或干脆你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你再打开。你接受吗?

尤哈娜 我接受。

弗朗茨 永别了。

尤哈娜 永别了。

弗朗茨 永别了,莱妮。(像父亲那样抚摸莱妮的头发)

莱妮 你们用哪一辆车?

弗朗茨 你的车。

莱妮 你们从哪儿走?

弗朗茨 走易北河岸。

〔两盏汽车的前灯在屋外亮着,亮光通过落地窗透进室内。

莱妮 我明白了。父亲在给你打信号哪。永别了。

〔弗朗茨退场。汽车开动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后又逐渐减轻。灯光射到另一扇窗,然后消失。汽车开走了。

第三场

〔尤哈娜,莱妮。

莱妮 现在几点了?

尤哈娜 (靠时钟比较近)六点三十二分。

莱妮 六点三十九分我的波尔舍牌汽车将跌进水里啦!永别了!

尤哈娜 (感到恐惧)为什么?

莱妮 因为“鬼桥”离这儿只有七分钟的路程。

尤哈娜 他们要……

莱妮 是的。

尤哈娜 (刻薄、全身紧张)你杀害了他!

莱妮 (也很刻薄)你呢?(稍停)有什么办法?他不想活了。

尤哈娜 (始终竭力控制自己,几乎忍不住了)七分钟。

莱妮 (走近时钟)现在还有六分钟,不,五分半钟。

尤哈娜 难道我们不能……

莱妮 (始终刻薄地)追上他们?不妨试试。(沉默)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尤哈娜 (装出无情的样子)由魏纳尔决定,你呢?

莱妮 (指着弗朗茨的房间)上面需要有一个隐居者。现在轮到我了。尤哈娜,我再也不见你啦。(稍停)劳驾告诉海尔德,要她明天早上敲那扇门,我有事吩咐她。(稍停)还有两分钟。(稍停)我并不恨您。(走近录音机)辩护词。(打开录音机)

尤哈娜 我不愿意……

莱妮 七分钟!得了,他们死了。

〔莱妮说完话立即按录音机的键。弗朗茨的声音立刻响起来。弗朗茨的说话声回荡的时候,莱妮穿过屋子,登上楼梯,走进弗朗茨的房间。

弗朗茨的声音 (从录音机发出)

千秋万代啊,我的时代,孤独而丑陋,他是被告。委托人亲手剖腹。你们以为是白色淋巴液的东西,其实是血,因为被告是饿死的,所以没有红血球了。但我要告诉你们引起器官千疮百孔的秘密:如果人类不被凶恶的世仇所暗算,不被发誓要毁他的食肉动物所暗算,不被没毛而恶毒的畜生所暗算,不被人类自己所暗算,这个世纪本来会是美好的。一加一等于一,这就是我们的奥秘。野兽隐藏着,我们意外地突然在我们同类的眼睛深处看到了野兽的目光,于是我们就大打出手:所谓预防性的正当自卫。我意外瞥见了这只野兽,我打了一阵,结果倒下的是一个人,在他死前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野兽。活着的野兽:就是我。一加一等于一,多么大的误会哟!我嗓子眼里的这股油哈喇和寡味是谁的?是什么味?是人的?是野兽的?是我自己的?这是我们时代的滋味。幸福的千秋万代啊,你们不知道我们的憎恨,你们怎么会理解我们由杀生欲望而产生的那股残酷力量。爱,恨,一加一……请恕我们无罪吧!委托我诉讼的人最先懂得羞耻:他知道他是赤身露体的。美丽的孩子们,你们是我们所生,是我们痛苦的产儿。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位妇女,她生儿育女,难道你们会给你们的母亲判罪吗?嗯?回答啊!(稍停)第三十世纪不肯回答。或许在我们这个世纪之后就不再存在什么世纪了。或许一颗炸弹把一切光明全都扑灭。一切都将死亡:眼睛,法官,时间。黑夜。啊,黑夜的法庭,你过去是,将来是,现在是,我曾经是那样一个人,我曾经是那样一个人!我,弗朗茨·冯·格拉赫,这儿,在这个房间里,我啊!我啊!我以肩负这个时代为己任,我说过:我将为这个时代负责。今天负责,永远负责。嗯,什么?

〔莱妮已进入弗朗茨的房间。魏纳尔出现在花厅门口。尤哈娜见到魏纳尔,向他走去。两人面无表情,他们互相没有说话就退场了。从“回答啊”这句话开始,舞台上空无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