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场
〔弗朗茨,尤哈娜。
〔弗朗茨关好门。他回来站在尤哈娜面前。尤哈娜向房门口跨出一步,又停下来。
弗朗茨 别动,莱妮还没有离开客厅。
尤哈娜 她在那儿干什么?
弗朗茨 整理屋子。(尤哈娜又走了一步)留神您的鞋跟!(弗朗茨轻轻敲着门,摹仿女人高跟鞋的声音。弗朗茨讲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看着尤哈娜。看得出他是在掂量他冒的风险有多大,他的话都是预先考虑好的)您想走了吗,但您不是有秘密要告诉我吗?
尤哈娜 (从浴室出来以后,好像觉得很不自在)不,没有。
弗朗茨 啊!(稍停)那就算了!(稍停)您什么也不说了?
尤哈娜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弗朗茨 (突然站了起来)不,我亲爱的弟媳妇,没有那么便宜。起先想把秘密捅给我,后来改变了主意,末了一去不复返,故意留下团团疑云,来毒死我,办不到!(他走到桌旁,拿起两只酒杯和一瓶酒,边往酒杯中倒酒,边说)是德国吗?德国变富了吗?我们繁荣昌盛了吗?
尤哈娜 (被激怒)德国……
弗朗茨 (很快地堵住双耳)用不着说了!用不着说了!我不会相信您的话!(尤哈娜望着弗朗茨,耸耸肩膀,默不作声。弗朗茨走来走去,从容潇洒)总之,这是一次失败。
尤哈娜 什么失败?
弗朗茨 您的卤莽行动。
尤哈娜 哦,(略停,声音低沉)应该是这样:要么治好您,要么杀掉您。
弗朗茨 对!对!(和颜悦色地)您会找别的办法。(稍停)至于我,您给了我瞧您的乐趣,我要感谢您的慷慨大方。
尤哈娜 我并不慷慨。
弗朗茨 那么您费了那么大的劲又怎么解释呢?还有对着镜子下的这番工夫?花了您好几个小时吧。为了一个男人,下这么多的钓饵!
尤哈娜 我每天晚上都这样打扮。
弗朗茨 为了魏纳尔。
尤哈娜 为了魏纳尔。有时也为了他的朋友。
弗朗茨 (笑着摇摇头)不对。
尤哈娜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就蓬头垢面吗?我不梳洗吗?
弗朗茨 那也不是。(他停止看尤哈娜,眼睛转到墙上,一边想象尤哈娜的样子,一边描绘着)您的身子直挺挺的,笔直笔直的,这样头就能露出水面。头发是披散的,嘴唇没涂口红,没扑一点香粉。魏纳尔可以享受体贴、温存、亲吻。至于您的微笑,则从来享受不到,您不再微笑了。
尤哈娜 (微笑)幻想家!
弗朗茨 隐居者掌握了一种特殊的光,能使他们互相认得出来。
尤哈娜 他们大概不常见面。
弗朗茨 是啊,您瞧,有时能见面。
尤哈娜 您认出我来了?
弗朗茨 我们互相认出来了。
尤哈娜 我也是一个隐居者?(她站起身,照照镜子,转过身来,很美,第一次露出撩人的媚态)我倒没有想到。(向弗朗茨走去)
弗朗茨 (赶紧地)留神您的鞋跟声!
〔尤哈娜笑着把皮鞋脱下,一只一只向希特勒像扔过去。
尤哈娜 (走近弗朗茨)魏纳尔当律师时,我见到过一个委托人的女儿,她戴着手铐脚镣,瘦得只有三十五公斤,浑身是虱子。我像她吗?
弗朗茨 如同姐妹。我猜想她什么都想要,这注定要失败的。结果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于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装作什么也不想要的样子。
尤哈娜 (恼火)还要议论我很久吗?(后退一步,指着地板)莱妮该已经离开客厅了。
弗朗茨 还没有。
尤哈娜 (看看手表)魏纳尔快回来了。八点了。
弗朗茨 (暴躁地)不!(尤哈娜惊讶地望着他)这儿从来没有时间概念,这里是永恒。(平静下来)耐心点,您很快就自由啦。
〔静场片刻。
尤哈娜 (又似挑逗,又似好奇地)怎么?我隐居起来了吗?
弗朗茨 是的。
尤哈娜 出于高傲?
弗朗茨 当然喽!
尤哈娜 您还有什么?
弗朗茨 您还不够漂亮。
尤哈娜 (微笑)这是恭维!
弗朗茨 我说出了您的想法。
尤哈娜 而您?您怎么想的?
弗朗茨 对我自己吗?
尤哈娜 对我。
弗朗茨 您着了魔。
尤哈娜 疯了?
弗朗茨 疯到极点。
尤哈娜 您跟我扯些什么?您的事还是我的事?
弗朗茨 咱们的事。
尤哈娜 您,您着了什么魔呢?
弗朗茨 这能说得出吗!空虚。(稍停)不如说,伟大……(笑)它使我着了魔,但我没有得到它。
尤哈娜 这才说对啦。
弗朗茨 您监视您自己,嗯?您要使自己措手不及吗?(尤哈娜表示同意)您抓住了您自己?
尤哈娜 亏您想得出来!(她顾影自怜地照照镜子)我看见过这个。(她指着镜子中的面影。稍停)我以前经常去城区的电影院。当女明星尤哈娜·泰斯悄悄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小小的嘈杂声,他们很激动,每个人都由于别人的激动而激动。我看着……
弗朗茨 看见什么?
尤哈娜 什么也没看见。我根本没有看见过他们所看见的东西。(稍停)你呢?
弗朗茨 喔,我也跟您一样,没有获得自己。人家在全军面前给我授勋章。魏纳尔觉得您漂亮吗?
尤哈娜 我很希望他觉得我不漂亮。只有一个男人觉得我漂亮,您想想看,这有啥意思?
弗朗茨 (慢吞吞地)我,我觉得您漂亮。
尤哈娜 那您就这样认为吧,但不要再说了。自从观众不捧我了,没有一个人,您听见了没有,没有一个人说我漂亮……(她平静了一点,笑)您把自己看成是整整一个军团啦。
弗朗茨 为什么不呢?(不停地看着尤哈娜)应该相信我的话,这是您的运气,您要是相信我的话,我就成为拥有数不清的成员的一个大军团。
尤哈娜 (神经质地笑笑)这是一笔交易:“加入我的疯狂之中,我也加入您的疯狂之中。”
弗朗茨 为什么不呢?您什么也不会丧失。至于我的疯狂,很久以前您已经加入了,(指房门)当我给你开门的时候,您看见的不是我,而是我眼底的某种形象。
尤哈娜 因为您的眼晴是空的。
弗朗茨 是这样。
尤哈娜 我甚至不记得不复存在的女明星的形象是什么样了。您说话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
弗朗茨 是您先讲话的。
尤哈娜 因为我受不了。必须打破沉默。
弗朗茨 打破了。
尤哈娜 不管怎么说,总算说话了。(稍停)您怎么啦?(神经质地笑笑)您的眼睛像摄影机的镜头。别看了。您死了。
弗朗茨 为您效劳。死亡是死亡的镜子。我的伟大反映出您的美貌。
尤哈娜 我是要讨活人们的欢心。
弗朗茨 取悦那些渴望死去的疲惫不堪的芸芸众生吗?您给他们观看了纯真安详的长眠的脸庞。电影院是公墓啊,亲爱的朋友。您叫什么?
尤哈娜 尤哈娜。
弗朗茨 尤哈娜,我并不想要您,我不爱您。我是您的见证,我是所有人的见证。我要世世代代为您作证,我说:您很漂亮。
尤哈娜 (仿佛入迷)好。
〔弗朗茨使劲敲桌子。
弗朗茨 (声音严厉)承认您说了谎吧,照实说:德国奄奄一息。
尤哈娜 (近乎痛苦地打了一个哆嗦。清醒过来)啊!(打了个寒颤,面孔抽搐,片刻间变得丑陋)您把一切都搞糟了。
弗朗茨 一切,我搅和了形象。(突然)您居然想让我枯木重生?您这是徒劳的。叫我下楼与你们生活在一起,我和全家人一起吃饭,这样您就可以跟您的魏纳尔一起到汉堡去。最后结果会怎么样呢?
尤哈娜 (恢复了常态。微笑)到汉堡去。
弗朗茨 到了汉堡,您永远也美不起来了。
尤哈娜 是的,永远也不行了。
弗朗茨 可是在这儿,您天天都是美的。
尤哈娜 是的,要是我天天来的话。
弗朗茨 您会来的。
尤哈娜 您开门吗?
弗朗茨 我开门。
尤哈娜 (学弗朗茨刚才说的话)最后结果会怎么样呢?
弗朗茨 这里是永生呀!
尤哈娜 (微笑)这里是两人说疯话……(她思索。迷惑消失,看得出她想起了原来的策划)好,我一定再来。
弗朗茨 明天吗?
尤哈娜 可能明天来。
弗朗茨 (温和地,尤哈娜沉默不语)您说德国奄奄一息,说啊!否则,镜子就粉碎啦。(恼火起来,双手又抖起来了)说啊!说啊!说啊!
尤哈娜 (慢慢地)反正是两人说疯话,好吧!(稍停)德国在奄奄一息。
弗朗茨 是真的吗?
尤哈娜 是的。
弗朗茨 会把我们掐死吗?
尤哈娜 是的。
弗朗茨 好。(注意倾听)她走了。(捡尤哈娜的鞋子,跪在她面前,替她穿鞋。她站起身。他站直身子,一鞠躬,两个脚跟咔嚓并拢)明天见!(尤哈娜快步走到门口,弗朗茨跟在后面,转开锁扣。开门。尤哈娜向他点头示意,微微一笑。她要离开时,弗朗茨叫住她)等一等!(尤哈娜转过身,弗朗茨突然怀疑地瞧着她)谁赢了?
尤哈娜 赢什么?
弗朗茨 第一个回合。
尤哈娜 您猜猜。
〔尤哈娜退场。弗朗茨关上门,插铁闩,上锁扣。他如释重负,走到台中央,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