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希比洛，乔治。
希比洛 你在那儿做什么呢？
乔治 练基本功！
希比洛 什么基本功？
乔治 自己骗自己！
希比洛 你也骗自己？
乔治 先得骗我自己！我生来太喜欢厚颜无耻了；少不了受骗的首先是我自己。希比洛，我要死了，你正赶上我临终的时刻。
希比洛 啊？
乔治 死的是瓦列拉，以便转生为涅克拉索夫。
希比洛 可你不是涅克拉索夫呀！
乔治 怎么不是，从头到脚都是，从成年追溯到童年都是。
希比洛 你从头到脚都是个可恶的骗子手；你自取灭亡。我要是没作精心安排，非让你把我也拖进去不可。
乔治 喔！好啊！（盯着希比洛）你要反戈一击，把我们毁了，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希比洛 我们去坦白！
乔治 蠢货！现在一切都那么顺当！
希比洛 刚才我已经打定主意，现在是来通知你：明天早晨，十一点正，我要扑到儒勒的脚下，坦白一切。你还有十七个小时，可以准备逃跑。
乔治 你疯啦？贝尔德里叶退出竞选，《巴黎晚报》》发行量翻了一番，你每月挣上了二十一万法郎，可现在你竟要自首？
希比洛 是啊。
乔治 可怜虫，你也替我想想！我现在握有最高的权力，我是大西洋公约的幕后军师，手中掌握着战争与和平的大权；希比洛，我在书写历史，我在书写历史。可你偏偏选择这么个关头，往我脚下扔香蕉皮，要我摔跤！你知道么？我一辈子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么个机会。使用我的权势吧，你将是我的浮士德。你要钱吗？要美女？要青春？
希比洛 （耸耸肩）青春……
乔治 为什么不能要？这也不过是钱的问题。（希比洛向门口走去）你上哪儿？
希比洛 我去自首。
乔治 你可以去自首，别害怕，你可以去自首。不过用不着那么着急。我们还有时间谈谈嘛。（把希比洛拉回房间中央）你简直怕得要死，我的朋友。出什么事了吗？
希比洛 出事啦，穆东这就要你的命啦，连我也跑不了啊。他找到德米多夫作帮手。德米多夫可是个真正的克拉甫申科式的人物，塔斯社已经证实了。穆东现在正在寻找你呢。他们一旦找到你——他们一定能找到你的——德米多夫就会戳穿你的骗局，那我们就全完蛋了。
乔治 就这么点儿事情？你那个德米多夫，叫人把他带到我这儿来。我来对付他，我把他们全包了：企业家、银行家、法官、部长、美国殖民者、苏联难民。我要叫他们都给我跳舞。还有别的吗？
希比洛 有啊。还有更严重的呢！
乔治 那好！我正闲着没事呐。
希比洛 还有，涅克拉索夫在电台发表声明。
乔治 我吗？我发誓，我没有发表过任何声明。
希比洛 不是说你。我说的是涅克拉索夫。
乔治 涅克拉索夫，就是我。
希比洛 我说的是在克里米亚的那一个。
乔治 你瞎搀和些什么？希比洛，你是法国人。各人自扫门前雪，何必管克里米亚发生的事呢？
希比洛 他说他已经痊愈，本周末就要返回莫斯科。
乔治 那又怎么样？
希比洛 怎么样？我们就要完蛋！
乔治 完蛋？就因为一个布尔什维克在话筒前胡扯了几句废话，我们就完蛋了！你呀，希比洛，你这个反共先锋，竟信任起这种人来了？你真使我失望。
希比洛 星期五，所有大使和外国记者，都将应邀到莫斯科歌剧院观剧。他们将亲眼看到涅克拉索夫坐在政府要人的包厢里！到那时候，我就不会像今天这么使你失望了。
乔治 啊！因为，星期五……
希比洛 对！
乔治 已经宣布了吗？
希比洛 是的。
乔治 那么，他们看到的将是我的替身。你知道，在那边，和所有的部长一样，我有个和我长得一样的替身。我们怕人暗害，所以在正式场合都由替身出面。嗨，把这记下来，明天发表。等一等，还得加上点有趣的小花絮，那就更真实了。要编一些别人编不出来的轶事。这样说吧：我和我的替身简直别提多像了，十步之外，别人根本辨别不出来谁真谁假。不幸的是，我的替身第一次来见我，我就看出来，他的一只眼睛是假的。你想想，我当时不知如何是好啊！我只好放出风声，说我的右眼害了病，治不好了。这就是我这个眼罩的来由。你这样写大标题：“替身是独眼，涅克拉索夫本人跟着戴眼罩”。记下来了么？
希比洛 这有什么用？
乔治 （以命令的口吻）给我记！（希比洛耸耸肩，掏出铅笔，记录）文章用这样挑衅性的语言结尾：那位自称是涅克拉索夫的人，走进政府要人的包厢时，如果他有胆量，就请他摘下眼罩来。在同一时间，我也当着眼科和内科医生的面，摘下我的眼罩。他们会发现，我的两只眼睛都是好好的，没有毛病。而那个人，要是他只有一只眼，那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他不是我。写了么？
希比洛 写是写了。可是，用处不大。
乔治 为什么用处不大？
希比洛 我要自首！我是个老实人，你明白吗？老实人！老实人！我是老实人！
乔治 谁说你不老实来着？
希比洛 我！我！我自己！
乔治 你自己？
希比洛 我每天对自己重复一百次，说我是个不老实的人！乔治，我撒谎就和我说话一样容易了。我欺骗读者，欺骗我的亲生女儿，欺骗我的老板！
乔治 你认识我以前，就没有撒过谎吗？
希比洛 那时候，即使我撒谎，也有上级的批准。我编的谎言是有控制的，经检验放行的，都是些假的重大新闻，于公众有益的谎言。
乔治 那你现在的谎言呢，对公众就无益了吗？其实都一样，你说呢？
希比洛 是都一样。可是，现在的谎言没有政府的保障。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什么人。这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次我的罪过不是骗人，而是独自一个人骗人。
乔治 那你就去吧！还等什么？快跑去自首吧！（希比洛迈步）还有个问题，一个简单的问题。说完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干涉。你对儒勒怎么说？
希比洛 全说。
乔治 全说什么？
希比洛 你很清楚！
乔治 天哪，我不清楚。
希比洛 那我告诉你！我就说：我欺骗了他，你不是真正的涅克拉索夫。
乔治 不明白。
希比洛 这不是一清二楚的么。
乔治 你那真正的三个字怎么讲？（希比洛耸耸肩）你是真正的希比洛吗？
希比洛 是，我就是希比洛啊！我是个倒霉的家长，被你这个无赖拉下了水。我现在又在给我这满头白发抹黑。
乔治 说话要有证据。
希比洛 我有证明文件。
乔治 我，我也有。
希比洛 我的是真的。
乔治 我的也不假。我有州警察局发的居住证，你要看吗？
希比洛 它一钱不值。
乔治 为什么？请你说说。
希比洛 因为你不是涅克拉索夫。
乔治 你那几个证明文件，都管用吗？
希比洛 当然管用。
乔治 为什么？
希比洛 因为我是希比洛。
乔治 你看，要证明一个人的身份，并不靠证明文件。
希比洛 说对了！并不靠证明文件！
乔治 那么，你给我证明证明你就是希比洛吧。
希比洛 大家都会告诉你我是。
乔治 大家？多少人算大家？
希比洛 一百，二百，我可说不清，一千……
乔治 一千个人认为你是希比洛，凭他们一句话，你就想叫我相信他们的话。可是两百万读者认为我是涅克拉索夫，你却信不过他们的话。
希比洛 这不是一码事……
乔治 公众到处在议论，把我当成自由的英雄、西方的先锋，你想让他们不说话吗？你想用你那微弱的个人信念对抗鼓舞着善良公民的集体信仰吗？你连自己的身分都弄不清楚，还想冒冒失失地使二百万人一下子丧失希望。干吧，叫你们老板破产吧。再加把油，把那位部长也搞下台。我知道这使谁高兴。
希比洛 谁？
乔治 共产党！没错！难道你是为他们干事情的？
希比洛 （忧心忡忡）瞧你说的，乔治！
乔治 他们花钱收买人干败坏舆论的勾当，你并不是第一个！
希比洛 我向你起誓……
乔治 你怎能叫我再相信你，你刚才不是向我供认自己极不老实吗？
希比洛 （慌乱不堪）你应该相信我：我是个不老实的老实人，而不是不老实的人！
乔治 就算是这样吧。可是，那么……可是，那么……嘿！嘿！我可怜的朋友，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你一把吗？
希比洛 还有什么事情？
乔治 怎么跟你说呢？这么说吧，一方面是四千万法国人，我们的同时代人，他们深信自己生活在二十世纪中叶；另一方面呢，有这么个人，就他一个人，他固执地宣称，说自己是查理五世皇帝。这样一个人，该叫他什么好？
希比洛 疯子。
乔治 而你正是这样一个人，你想否认建立在公认基础上的事实。
希比洛 乔治！
乔治 儒勒会怎么对待你，你知道吗？当他看到他最老的职员扑在他的脚下，恳求他亲手把他的报纸埋葬掉，他会怎么对待你？
希比洛 他会把我赶走！
乔治 他吗？才不会呢！他会叫人把你关起来。
希比洛 （吓呆了）哟？
乔治 喏，看看这份电报，是麦卡锡给我的，他请我担任长期的证人。这是佛朗哥的贺电，这是联合果品公司的贺电，还有阿登纳的友好信，包尔若参议员的亲笔信。我提供的内部情况一发表，纽约交易所的行情马上上涨。不论在哪里，军火工业都繁荣兴旺。可下了大本钱了。涅克拉索夫，已不仅仅是我了，他已变成军火工厂股东应得红利的统称了。老兄，这就是现在的客观事实！这就是现实！你能抗得过它！你开动了这个机器，这是真的；硬要叫它停下来，它就会把你轧得粉身碎骨。再见了，我可怜的朋友。我一直是爱你的。（希比洛一动不动）你等什么？
希比洛 （哽咽声）我还能有救吗？
乔治 治好你的精神病？
希比洛 是呀。
乔治 就怕来不及了。
希比洛 乔治，你要是给我治治呢？你愿意不愿意给我治治啊？
乔治 唉！我可不是精神科医生。（稍停）不过，说实在的，主要还是功能恢复的问题。你可想让我把你的功能矫治一下？
希比洛 那就请吧！
乔治 开始吧，拿出诚实的样子来。
希比洛 我可不知道怎么装法。
乔治 坐到沙发上，靠着沙发背。把脚放到软垫子上。把这枝玫瑰花别在扣眼里。拿着这支雪茄烟。（拿过一面镜子，递给希比洛）
希比洛 （照镜子）唉！
乔治 现在你是不是感到比刚才诚实一些了？
希比洛 可能是诚实点了。
乔治 好。把你个人那些确信无疑的想法撂到一边，对自己说这些想法都是错误的，因为谁也不这样看。这些想法会使你远离人世。赶紧回到人群里来吧。不要忘记，你是一个好法国人。现在看着我，用读我们报纸的千千万万法国人的眼光看。你看到谁了？
希比洛 涅克拉索夫！
乔治 现在我出去，再进来。你要使自己处于诚实状况。当然，我指的是集体的诚实。我一推门，你就对我说：“您好，尼基塔……”
〔乔治出去。希比洛摆好架式，喝酒，吸烟。乔治进门。
希比洛 您好，尼基塔。
乔治 你好，希比洛。
希比洛 我说对了吗？
乔治 还算不坏。（绕着希比洛坐着的沙发走了一圈，突然俯下身去，用手蒙住希比洛的眼睛）你猜是谁？
希比洛 别闹，放开我，尼基塔！
乔治 越来越好了。起来吧。
〔希比洛站起来，背向乔治。乔治搔希比洛的痒。
希比洛 （身子歪扭着，笑个不止）行了！……尼基塔！
乔治 你的病快好了。（稍停）今天就治到这儿。现在开始工作！第八章：“与斯大林悲剧性的会晤”。
希比洛 （一边记录）与斯大林悲剧性的会晤。
〔电话铃声。
乔治 （接电话）喂！是啊！戈斯达涅夫人？请等一等。（对希比洛）这个名字，好像哪儿听见过。
希比洛 《巴黎晚报》的打字员。
乔治 啊！是那七个里头的一个吧？他们想要把这几个人赶出门外，我反而使他们加了薪。她找我干什么？
希比洛 儒勒就要把她辞退了！
乔治 （对着电话）叫她上来。（挂上电话，又向希比洛走去）与斯大林悲剧性的会晤。副标题是：“坐着轿子逃出克里姆林宫”。
希比洛 尼基塔！这可能吗？
乔治 再自然不过了。后面有人追我。我藏到博物馆一间摆满马车的展览厅里。一个角落里，有一乘轿子……
一警卫 戈斯达涅夫人到。
乔治 叫她进来。千万别用手枪吓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