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
〔儒勒，穆东，女秘书。
儒勒 您好，亲爱的董事长先生。
穆东 您好，亲爱的巴洛丹。（坐下）您也坐吧。
儒勒 只要您不感到不便，我倒愿意站着。
穆东 那我会感到非常不便。要跟您说话，我还得在办公室里到处找您，您说这合适吗？
儒勒 那就悉听尊便。（坐下）
穆东 我来是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内政部长昨天打电话给我，他的意思是他在考虑把招聘的广告交我报独家刊登。
儒勒 招聘广告？这……这真是意想不到呀！……
穆东 谁说不是呢！这次电话之后，我立即决定召开董事会会议。会上，全体同仁都强调，这一决定对我报意义重大。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减少费用，提高质量。
儒勒 我们出它二十版，把《巴黎新闻》和《法兰西晚报》都挤垮！
穆东 我们将是第一家刊登彩色照片的报纸。
儒勒 作为交换条件，部长有什么要求吗？
穆东 嘿，亲爱的朋友！人家什么也没要，什么也没要！这种特殊照顾如果是出于对我们业绩的称道，我们受之无愧，如果是为了收买我们的良心，那我们就拒不接受。部长很年轻，充满活力，有一股子运动员的劲头！他要激励他的同僚，使政府工作真正做到现代化。由于《巴黎晚报》是一家政府报纸，所以给它条件，让它现代化起来。部长甚至说了这么一句绝妙的话：让消遣报变成冲锋号！
儒勒 （哈哈大笑，然后突然收住笑容）他把我当成消遣报啦？
穆东 这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然而，我不能不告诉您，我的某些同仁曾向我指出，《巴黎晚报》近来有些死气沉沉。报纸总的格调还是很好的，只是锐气大大不如以前，公众欣赏的那股锐气没有了。
儒勒 别忘了现在国际局势缓和了！佩里格尔刚才对我说的很对，现在什么事情也不发生。
穆东 当然！当然！你一定知道，我总是护着您的。可是，我明白部长的意思。部长对我说：“咄咄逼人的气势，是今后法国政策的新面貌。”只要我们经受得往考验，部长给我们的照顾，一定会大大超过其他同行。现在机会来了，是表明我们具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的时候了。归纳起来说，部长的意思是：塞纳-马恩州就要举行部分选举了。共产党挑中了这个选区要跟我们较量一番。内阁准备接受这个挑战。竞选将围绕一个问题进行，就是赞成还是反对重新武装德国。您知道布努米夫人吧？她是政府支持的候选人。这位基督徒妇女是十二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十二个子女还都活着，她能觉察到法国公众心里想什么。她的宣传简单而富有感染力，无论我们的政治家，还是我们各大报的负责人，都应向她学习。请您看看这张宣传画。（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宣传画，把它打开。上面写着：“通过重新武装走向博爱”。下面还有一行字：“为了保卫和平，任何手段，甚至战争手段，皆可采取”）这多么直截了当！我倒希望您把它贴在墙上。
儒勒 （对女秘书）菲菲！拿图钉来！（女秘书把宣传画钉在墙上）
穆东 要是胜负凭才能而定，布努米夫人轻而易举即可当选。不幸的是，形势并不很妙。在开始的时候，我们只能掌握三十万张选票；共产党的票数会差不多，也许还要多点儿；像往常一样，一半左右的选民会弃权。此外，还有十来万人要投激进党议员贝尔德里叶的票。这样，可能会出现第一轮无人当选，那就要进行第二轮投票。而第二轮投票时共产党候选人很可能当选。
儒勒 （迷惑不解）啊！啊！
穆东 为了不出现他毫不隐讳地称之为一场灾难的这种局面，部长认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为了支持布努米夫人而让贝尔德里叶放弃竞选，不过，难办的是，贝尔德里叶不肯退出。
儒勒 贝尔德里叶？我认识他，他是苏联人的死敌，我们还在同一桌上吃过饭呢。
穆东 我跟他更熟：他是我乡下别墅的邻居。
儒勒 他跟我谈话，有些看法非常合情合理。
穆东 您是说，他谴责苏联的政策？
儒勒 正是。
穆东 此人就是这样！他憎恶共产党但不愿意重新武装德国。
儒勒 惊人的矛盾！
穆东 他完全是感情用事。您知道事情的底细吗？1940年，德国人掠夺了他的财产；1944年又把他流放了。
儒勒 还有什么？
穆东 就这些！他是什么也不想学，什么也不想忘。
儒勒 噢！
穆东 请注意，那次流放，没什么了不起，只有八到十个月。
儒勒 是啊，要不然他怎么回得来哟！
穆东 （耸肩）可不，问题就在于他对往事耿耿于怀，他就讨厌德国人。历史是不会重演的，他这种排德情绪一点道理也没有。下一次世界大战，德国人掠夺的将是俄国土地，流放的将是俄国佬啊！
儒勒 没错！
穆东 您一定知道，这他都懂。
儒勒 这还动摇不了他固有的信念？
穆东 可不是嘛，越说他越来劲！他说，把人关进布亨瓦尔德集中营，即使是俄国人，他也同样不能容忍。（略现笑意）可是，一谈起德国人，他马上火冒三丈。（儒勒有礼貌地笑了笑）好吧，情况就是这样，您都知道了：贝尔德里叶怕德国人甚于怕俄国人。你们要是叫他反过来，即怕俄国人甚于怕德国人，他就会退出竞选。
儒勒 你们要是叫他……这你们具体指谁？
穆东 就是您。
儒勒 我？我怎么办得了这件事？我对他没什么影响。
穆东 应该取得对他的影响嘛。
儒勒 用什么办法？
穆东 他那十来万选民看《巴黎晚报》。
儒勒 还怎么着？
穆东 你们得咄咄逼人。要叫人害怕。
儒勒 害怕？我干的就是吓唬人的事。我那第五版，全部讲的是红祸。
穆东 问题正出在这一版上。（沉默片刻）我亲爱的巴洛丹，董事会委托我告诉您，您那个第五版，现在一钱不值了。（儒勒站起来）我的朋友，我恳求您坐下来。（用手按儒勒）请给我这个面子。（儒勒坐下）过去，读第五版，得益匪浅。我还记得你们那篇精彩的调查记，《战争，就在明天！》读了吓得人出冷汗。还有你们的照片剪接术：斯大林骑着大马走进一片火海的巴黎圣母院！都是杰作！然而，最近一年多来，我发现你们松劲了，这有点可疑，还有许多该提的不提了，这是有罪的。过去常讲苏联闹饥荒，现在不提了。为什么？你们认为俄国人现在吃得饱了吗？
儒勒 我？我不会这样想。
穆东 有一天，我看到登了一张照片，图片说明是：“苏联家庭主妇在食品店门前排队”。我感到吃惊的是，好几个妇女脸上笑眯眯的，排队的人都穿着皮鞋。在莫斯科，有皮鞋！这显然是苏联发的宣传照片，你们却错当作法新社的照片登了出来。有皮鞋！我的老天，你们该把照片上她们的脚裁掉呀！在苏联，还有人穿皮鞋！
儒勒 可是我不能把她们的头也裁掉呀！
穆东 为什么不能裁掉！要我明白告诉您吗？我甚至怀疑过您的观点是不是变了！
儒勒 （自尊地）我的报纸是客观的，是政府报纸。只要政府不改变观点，我的观点就不会改变。
穆东 好。很好。您不感到担心吗？
儒勒 我为什么要担心？
穆东 因为人们开始放心了。
儒勒 开始放心了？亲爱的董事长，您不觉得有些夸大其词吗？
穆东 我从来不夸大其词。两年前，在罗加玛杜尔举行过一次露天舞会。不巧一声霹雳打在一百米外的地方，会场大乱，一百人死亡。我们的人去调查时，幸存者都说，他们还以为是苏联飞机来扔炸弹了。这件事证明，我们的报刊虽然搞的是客观报道，可那时候干得很不错。昨天法国舆论研究所发表了最近的民意调查结果。您知道了吗？
儒勒 还不知道。
穆东 调查者询问了一万人，这些人地位不同，各界的都有。对于“您将死在何处？”这个问题，百分之十的人回答不知道；其他的人，就是说几乎全部，都说死在床上，寿终正寝。
儒勒 死在床上？
穆东 死在床上。这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都是我们的读者。啊！比起罗加玛杜尔那个时候来，差得太远了，这两年时间退步太大了。
儒勒 连一个人也没有说，他可能被烧死，被炸得粉身碎骨，化作一缕青烟？
穆东 都说死在床上！
儒勒 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提到氢弹、致人死命的辐射、放射云、死灰、硫酸雨？
穆东 都死在床上。已经是二十世纪中叶了，有了使人眼花缭乱的技术进步，他们认为还能死在床上，就像中世纪时候一样！啊！我亲爱的巴洛丹，出于友谊让我告诉您，您是罪魁祸首。
儒勒 （站起来）这与我牵连不上！
穆东 （也站起来）您的报纸太软了！温吞吞的！淡而无味！哭哭啼啼！就在昨天，你们还大谈什么和平！（向儒勒逼近）
儒勒 （后退）没有！
穆东 （进逼）有！就在第一版！
儒勒 （同样动作）那不是我！是莫洛托夫[5]谈的！我仅仅刊登了他的讲话。
穆东 （进逼）你全文刊载了。要登也该摘登呀！
儒勒 新闻报道要求……
穆东 整个宇宙都处在危险之中的时候，这些要求又算得了什么？西方列强之所以团结，正是出于恐惧。如果您叫它们个个得到安全，它们到哪里汲取准备战争的力量呢？
儒勒 （被挤在办公桌前）战争？什么战争？
穆东 下次战争。
儒勒 可是，我不要战争，不要。
穆东 您不要？巴洛丹，那就请回答我：您认为您会死在什么地方？
儒勒 在我的……
穆东 在您的……？
儒勒 在一张……哎呀！我怎么知道呀？
穆东 您是个稀里糊涂的中立主义者，一个可耻的和平主义者，一个贩卖幻想的商人！
儒勒 （跳到前场照相用过的台子上，喊叫）让我安静点儿！安静！安静！
穆东 安静就是和平！您看，您要的就是和平吧。（沉默。儒勒跳到地上）算了吧，再坐下，我们都平心静气一点！（儒勒坐下）您的品质出众，无人不晓。昨天我还在董事会上说，您是客观报道的拿破仑。可是，在咄咄逼人的气势方面，您能不能也当拿破仑呢？
儒勒 我也能。
穆东 拿出行动来！
儒勒 怎么？
穆东 设法让贝尔德里叶退出竞选。发动一场可怕的、声势浩大的宣传攻势，把读者们病态的梦想打个稀烂；要叫读者看到，法国要实实在在地生存下去，这取决于德国的军队以及美国的优势地位。要设法使我们怕活比怕死更厉害。
儒勒 我……照办。
穆东 您如果怕接受这项任务，现在退缩还来得及。
儒勒 这任务我不怕。（对女秘书）叫希比洛马上来一趟。
女秘书 （打电话）叫希比洛来。
儒勒 啊！可怜的家伙们！可怜的家伙们！
穆东 说谁呢？
儒勒 读者！他们安安稳稳地钓鱼，他们天天晚上打纸牌，一星期搂着女人睡两回，希望老了平平安安死在床上。我这可要大扫他们的兴了。
穆东 亲爱的朋友，不要悲天悯人。想想您自己吧。您的处境可不妙啊。想想我吧，是我一直在维护着您。更要为国家多想一想！明天早晨十点钟，董事会开会。希望您能提交您的新方案。不必，不必，坐着。不必送了。
〔穆东下。儒勒跳起来，几乎是小跑着，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
儒勒 他妈的！见他妈的鬼！妈的！
〔希比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