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前场人物，希尔达，格茨后上。
妇人甲 希尔达，这是希尔达！
妇人乙 我们想你。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给我们说说吧。
希尔达 没什么好说的。到处是一片寂静，只有畜生的叫唤，因为它们也感到害怕了。
声音 天气好吗？
希尔达 我不知道。
原来的声音 你没看天吗？
希尔达 没有。（稍停）我抱来了稻草好给病人们铺床。（向两个农妇）帮我一把，（她们扶起一个病人，并把他安置在稻草铺上）那儿，现在，给这个男的铺，（同样的动作）给那个女的。（她们扶起一个老妇人，老妇人开始哭泣）别哭了，我求求你，别使他们丧失勇气。喂，老妈妈，你要是一哭，他们全会跟着你一起哭的。
老妇人 （抽抽搭搭地）我的念珠，那边……（她指着她刚才躺过的地方的一块石板）
希尔达 （恼火地拿起那串念珠，把它扔在她的膝盖上）拿着！（又平静下来，比较温和地）祈祷吧，去祈祷！祈祷要比哭好得多，因为出声小。啊！怎么了，可别一边祈祷一边哭。（用手绢擦了擦老妇人的眼睛）好啦！把鼻涕擤掉！行了！我说，别再哭了。我们不是罪人，上帝没有权利惩罚我们。
老妇人 （抽抽搭搭地）哎哟！我的姑娘！你知道上帝什么权利可都有啊。
希尔达 （厉声地）如果他有惩罚无辜者的权利，我立即去投靠魔鬼。（周围的人吓了一跳，都注视着她，她耸了耸肩膀，走去靠在一根柱子上，眼睛直愣愣地呆了一会儿，好像陷入了回忆，接着她突然厌恶地）呸！
妇人甲 希尔达！你怎么啦！
希尔达 没什么。
妇人 你可真善于给我们希望……
希尔达 对谁的希望？对什么的希望？
妇人 希尔达，要是你感到失望，我们也会跟着你一起感到失望的。
希尔达 那好。别把我说的当一回事。（她浑身颤抖）天冷得很，世界上只有你们才有热气，你们必须互相靠紧，并且等待着。
声音 必须等待什么？
希尔达 等待暖和起来。我们又饥又渴，我们担惊受怕，我们不舒服。但唯一重要的事是要温暖。
妇人 那就过来靠着我，来呀！（希尔达一动不动。妇人站起身并向她走去）她死了？
希尔达 死了。
妇人 愿上帝带走她的灵魂。
希尔达 上帝？（淡然一笑）上帝不要。
妇人 希尔达！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人群喧哗）
希尔达 她死去之前，已经到过地狱了。她突然坐起来，说出了她看见的东西，随后就死了。
妇人 没人照料她吗？
希尔达 没人。你愿意到那儿去吗？
妇人 说什么我也不去。
希尔达 那好，我立即就回那儿去，稍许给我些时间，让我暖和一会儿吧。
妇人 （转身向人群）弟兄们，我们祈祷吧。祈求上帝宽恕这个可怜的死者，她看到了地狱，她可能会被打入地狱。
〔她走开，跪下。一阵单调的祈祷声。格茨出现了，他瞧着仍然靠在柱子上的希尔达。
希尔达 （低声地）祈求你的宽恕！你有什么要宽恕我们的呢？应该是你祈求我们的宽恕！我呀，我不知道你将怎么处置我。我也并不认识这个可怜的死者，但是，如果你判她罪，我就不要你那个天堂。你以为千年的天堂生活就能使我忘怀她那双可怕的眼睛吗？对于你选的那些愚蠢的有福之人，我有的只是蔑视。当地狱里有受苦的人，人间有穷人的时候，他们竟会感到高兴。我，我站在人类一边，我不离开他们这边。你可以让我在死的时候没有神甫听取我的忏悔，可以突然把我传到你的天庭：我们将看看到底谁审判谁。（稍停）她是爱他的，整个晚上她大声呼唤着他，可是那个私生子，他又怎么呢？（她猛地转向大家）如果你们要祈祷，那就祈求在里吉流过的血全落在格茨头上！
一个声音 格茨头上！
希尔达 他是罪人！
声音 愿上帝惩罚私生子格茨！
格茨 （淡然一笑）是啊，不管我作恶，还是行善，我总是遭人憎恨。（向一个农民）这个女人是什么人？
农民 噢，那是希尔达。
格茨 全名呢？
农民 希尔达·莱姆。她父亲是村里最富有的磨坊主。
格茨 （难过地）你们听她说话就像是听神谕似的，她叫你们祈祷反对格茨，你们就全都跑下了。
农民 啊！那是因为我们非常喜欢她。
格茨 你们喜欢她？她是有钱人，你们也喜欢她吗？
农民 她现在没钱了。去年，她本来要去当修女，后来发生了饥荒，她就放弃了夙愿，来和我们同甘共苦。
格茨 她是怎么叫别人喜欢她的？
农民 她像一个善良的修女，放弃了一切享受，帮助所有的人……
格茨 对，对。这一切我都会。也许这里面还有别的什么吧，嗯？
农民 我就知道这些。
格茨 就这些？嗯！
农民 她……她很可亲。
格茨 （笑了起来）可亲？谢谢，善良的人，你启发了我。（走开）如果她真在行善，我将感到高兴，主啊，我将感到非常高兴。只要你的统治能够实现，通过她或者通过我又有什么关系？（怀着敌意看着她）好一个善良的修女！而我呢？难道我不像一个修道士道？她做了些什么我没有做的事呢？（走向前去）你好！你认识卡特丽娜吗？
希尔达 （吓了一跳）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你是谁？
格茨 回答我，你认识她吗？
希尔达 认识，认识。我认识她。（猛地掀去格茨的风帽。露出格茨的脸）是你，我也认识你，尽管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格茨吧？
格茨 是的，我是格茨。
希尔达 总算看到你啦！
格茨 她在哪里？
〔她一声不响地瞧着他，但脸上带着愤怒的笑。
希尔达 你会看到她的，不必着急。
格茨 你以为她还想再多忍受五分钟的痛苦吗？
希尔达 你以为她一看见你就不再痛苦了吗？（看着他，稍停）你们俩都在等待。
格茨 我们在等什么？
希尔达 等我好好地看看你。
格茨 疯女人！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
希尔达 可我，我认识你。
格茨 胡说。
希尔达 胡说？你胸前有一绺卷毛，像黑丝绒似的，你左边腹股沟上有一条青筋，你玩女人的时候，青筋就膨胀起来。腰部上方有一颗像草莓一样大的胎痣。
格茨 你从哪儿知道的？
希尔达 我在卡特丽娜身旁已经整整守了五天五夜。我们房间里住着三个人，她、我、你。咱们三人共同生活，她眼里看出去，到处都是你，因此最后我也终于见到了你。每天晚上有二十来次，门打开了，你进来了。你懒洋洋地高傲地看着她，用两个指头抚摸她的脖子，就像这样。（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喂，这些指头上是些什么东西？是些什么东西？是些长着毛的肉。（她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
格茨 她说了些什么？
希尔达 所有一切我听了对你产生恶感的东西。
格茨 说我野蛮、粗暴、使人讨厌？
希尔达 说你漂亮、聪明、勇敢，说你傲慢、冷酷无情，还说没有一个女人能看见你而不爱你的。
格茨 她对你说的是另一个格茨吧？
希尔达 格茨只有一个。
格茨 你倒是用你的眼睛看看我呀。我什么地方冷酷无情？我什么地方傲慢无礼？唉！我什么地方聪明伶俐？以前，我看得清望得远，因为作恶很简单。但是现在，我的视线模糊了，世界上充满着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东西。希尔达！请别和我为敌好吗？
希尔达 我是没法损害你的，而与你为敌又能把你怎么样呢？
格茨 （指着农民）在那些人面前你损害了我。
希尔达 那些人是属于我的，而我也是属于他们的。别把他们扯进你的事里去。
格茨 他们真的喜欢你吗？
希尔达 是的，真的。
格茨 为什么？
希尔达 这我可从来没想过。
格茨 哼！那是因为你长得漂亮！
希尔达 不，我的队长。你们这些人，你们爱漂亮女人是因为你们闲得慌，是因为你们吃的是山珍海味。而我的弟兄们整天干活，他们饿着肚子，因此他们没有心思欣赏女人的美色。
格茨 那么，是什么？是因为他们需要你？
希尔达 不如说是我，我需要他们。
格茨 为什么？
希尔达 这你不能理解。
格茨 （走向她）他们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你的吗？
希尔达 是的，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格茨 （自言自语地）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要么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你，要么永远不喜欢你。一开始就输赢已定；时间和努力毫无作用。（蓦地）这，上帝是不会同意的，这太不公平了，这等于说有些人天生就是该下地狱的。
希尔达 有这样的人，比如说，卡特丽娜就是。
格茨 （没听她说）你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呢，妖婆？你肯定为他们干了什么事情，才能在我遭到失败的地方获得成功。
希尔达 那你呢，为了迷住卡特丽娜，你对她干了些什么？（他们死死地互相对视着）
格茨 （一直看着她）你从我这儿偷走了他们的爱。在我看你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他们的爱。
希尔达 而我，在我看你的时候，我看见的是卡特丽娜的爱，而这使我感到厌恶。
格茨 你有什么好责备我的？
希尔达 我以卡特丽娜的名义责备你不该让她落到绝望的境地。
格茨 这不关你的事。
希尔达 我以这些女人和这些男人的名义指责你，你不该把你的土地一车一车地往我们头上倒，把我们埋葬在里面。
格茨 你给我滚！……我用不着在一个女人面前为自己辩白。
希尔达 我以我个人的名义指责你，你不该逼着我和你睡觉。
格茨 （大吃一惊）和你睡觉？
希尔达 一连五个晚上，你用诡计，用暴力占有了我。
格茨 （大笑）你一定是在做梦！
希尔达 在做梦，是的。在过去的梦中。是在她的梦里，因为她把我拽到了她的梦里。我原想承担一下她的痛苦，就像我承担他们这些人的痛苦一样，但这是一个圈套；因为我必须以她的爱来爱你。谢天谢地，我看到了你。我在白天看见了你，我得到了解脱！在白天，你恢复了本来面目。
格茨 那么，对啊，你醒醒吧。这一切都是你脑子里想象的。我没有碰过你，今天早上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希尔达 没有，绝对没有。她在我怀里大声喊叫，但这有什么关系，我什么事也没发生，因为你既没有摸过我的乳房，也没吻过我的嘴。自然罗！我漂亮的队长，你像富翁一样孤独，你除了受伤的痛苦以外，从未受过别的痛苦，这是你的不幸。而我呢，我几乎感觉不到我躯体的存在。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自何日始，至何日终。别人叫我的时候，我也不一定回答他们，有时候我对自己有一个名字还感到万分惊奇。可我在所有人的身躯里忍受着痛苦，打别人就是打我，别人的死就是我的死，我各种死法都经受过了，所有你强占的女人，你强奸她们就是强奸我的身子。
格茨 （胜利地）原来如此！（希尔达惊讶地看着他）你将是第一个！
希尔达 第一个什么？
格茨 第一个爱我的人！
希尔达 我？（她笑了）
格茨 你已经爱上了我。我把你搂了五个晚上，我已经占有了你，你通过爱我来爱卡特丽娜对我的爱。而我，我通过爱你来爱这些人对你的爱。你会爱我的。如果他们像你声称的那样是属于你的，那么他们必将通过爱你来爱我。
希尔达 如果有一天我的眼睛温情脉脉地看你，我就立即挖掉我的眼睛。（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突然停止了笑，恶狠狠地看着他）卡特丽娜死了。
格茨 死了！（他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什么时候？
希尔达 刚才。
格茨 她……痛苦吗？
希尔达 她看到了地狱。
格茨 （摇摇晃晃地）死了。
希尔达 她逃脱了你的手掌，嗯？快去抚摸她的脖子吧。（静场，接着从教堂深处发出叫喊声。农民们站起身子，转身向着教堂的入口处，等待了一会儿）
〔喧哗加剧，随后海因里希和纳斯蒂抬着一副担架出现了，担架上躺着卡特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