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第四场

〔先是莱妮单独一个人，随后尤哈娜上场，再后是父亲。〔莱妮的眼睛盯着里边左侧父亲刚从那儿出去的那道门然后她恢复常态，朝右面的落地窗走去，打开窗，放下护窗板，然后关上窗门。室内顿时昏暗。她慢慢沿着楼梯上到二楼。敲弗朗茨的房门：四下，五下，两次三下。当她敲两次三下的时候，舞台后部右侧的门开了，尤哈娜不声不响地出现，她在窥探。传来转锁扣的声音和起铁闩的声音，楼上门开，从弗朗茨房间里射出一束电灯光。但弗朗茨没有露面，莱妮进屋，关上房门。听得见她关锁扣和上铁闩的声音。尤哈娜上场，走近一张蜗形脚桌子，用食指在桌上敲两次三下，以加深印象。显而易见，她没有听见莱妮敲的前五下和四下。她又重复敲两次三下。此刻大吊灯上所有的灯泡一下全亮了，她吓了一跳，差一点没叫出声来。这时父亲出现在左侧，是他开的灯。尤哈娜用手和前臂挡着眼睛。

父亲　谁？（尤哈娜把手放下）尤哈娜！（父亲朝她走去）我很抱歉！（走到屋子中间）在警庭审讯人的时候，他们用聚光灯照被告，刚才我一下子把这么强的光刺进你的眼里，你对我怎么想呢？

尤哈娜　我想您应该把灯关上。

父亲　（一动不动）还有呢？

尤哈娜　还有，我想您并不是警察，但您打算像警察审人那样来审问我一下。（父亲微笑，放下双臂，装作沮丧的样子。尤哈娜生气地说）您从来不进这间屋的，要不是监视我，您来干什么？

父亲　可是，我的孩子，你也是从来不进来的啊。（尤哈娜不答话）不会审问你的。（他打开两盏台灯——灯罩是粉红色麻纱的——然后关了大吊灯）你瞧，这是两盏半明半暗的粉红色灯光。现在你是不是自在一些了？

尤哈娜　不。让我走吧。

父亲　听完我的回答以后，我就让你走。

尤哈娜　我什么也没有问哪。

父亲　你问过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吗，我要回答你这个问题，尽管这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可骄傲的。（沉默片刻）多年来，几乎是每天，当我肯定莱妮不会发现我的时候，我便坐在这张扶手椅上，等待着。

尤哈娜　（不禁感到好奇）等什么？

父亲　等弗朗茨在他房间里走动，我就可以听见他的脚步声。稍停）他的鞋底与地板碰击的声音，这就是我与我儿子保持的全部联系。（稍停）半夜里，我下床。大家都睡了，但我知道弗朗茨没有睡：他和我，我们患的是同样的失眠症。这是一种在一起的方式。而你呢，尤哈娜？你偷偷地候着谁呢？

尤哈娜　我谁也不候。

父亲　那么，今天是碰巧了，再巧不过的巧合，而且是最合适不过的巧合了，因为我非常希望跟你单独谈谈。（尤哈娜恼了，父亲赶紧地说）不，不，没什么秘密，没什么秘密，只对莱妮保密而已。你可以把我说的都告诉魏纳尔，而且我坚持要你这样做。

尤哈娜　既然如此，最简单的方法是把他叫来。

父亲　我只要求跟你谈两分钟，两分钟以后，如果你还坚持叫魏纳尔来的话，我就去把他叫来。

〔尤哈娜对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感到吃惊，她站住，面对面瞧着他。

尤哈娜　那好吧。您想说什么？

父亲　跟格拉赫家族年轻小家庭里的我的儿媳谈谈。

尤哈娜　这个格拉赫年轻小家庭已经支离破碎了。

父亲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尤哈娜　没什么新的意思，是您把这个小家庭砸碎的。

父亲　（抱歉地）我的天啊！那是我不当心的缘故。（关怀备至地）但我以为你有办法使它破镜重圆。（尤哈娜急速地走到舞台后部的左侧）你要干什么？

尤哈娜　（打开大吊灯所有的灯泡）审讯开始了，我打开聚光灯。（她走过来站在吊灯下）我该站在哪儿？这儿行吗？现在，在千真万确的实情和天衣无缝的谎言的冷光之下，我宣布我不会招供，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根本无供可招。我孤独一人，没有力量，而且很清楚自己是无能为力的。我要走了。我到汉堡等魏纳尔。如果他不来……（作了个失望的手势）

父亲　（庄重地）可怜的尤哈娜，我们只给你带来痛苦。（语气骤然变为推心置腹和快快乐乐的）不过，要紧的是，你要打扮得漂亮些。

尤哈娜　您说什么？

父亲　（微笑）我说，你要漂亮些。

尤哈娜　（几乎大怒，粗暴地）漂亮！

父亲　这并不费劲啊。

尤哈娜　（表情不变）漂亮！是不是要我在与您永别的那天给您留下一个更好的印象？

父亲　不，尤哈娜，我是说你到弗朗茨房间里去的那天。（尤哈娜大惊失色）两分钟已过，我要去叫你的丈夫来吗？（尤哈娜示意不要）那好，这将成为我们的秘密。

尤哈娜　魏纳尔会知道一切的。

父亲　什么时候？

尤哈娜　几天以后。是的，我将去找他，您的弗朗茨，我要见见你们家的这个霸王，宁找阎王，不求小鬼。

父亲　（稍停）我很高兴，你愿意试试你的运气。（搓起手来，然后把手放到口袋里）

尤哈娜　对不起，我看您高兴不了。

父亲　为什么？

尤哈娜　因为我们的利益是互相对立的。我希望弗朗茨能重新过正常人的生活。

父亲　我也这么希望。

尤哈娜　您？只要他一踏出门去，警察就会把他抓走，你们家就名声扫地了。

父亲　（微笑）我想你想象不到我的势力有多大。我的儿子只要肯下楼，我保管立刻什么事也没有了。

尤哈娜　要使他赶紧跑回楼上躲在房间里永不出来，这倒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静场。父亲低下头，看着地毯。

父亲　（声音低沉）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他会给你开门，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会听你说话，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会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获得这千分之一的可能性……

尤哈娜　怎么啦？

父亲　你是否愿意告诉他我快死了？

尤哈娜　莱妮没有……？

父亲　没有。

〔父亲抬起头。尤哈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尤哈娜　原来是这样？（一直看着他）您没撒谎吧。（稍停）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吸了口冷气，但立即恢复常态）还要问他是否愿意见您？

父亲　（害怕，急速地）不，不！只不过告诉他一声，老头快死了。别的不用说。说定了？

尤哈娜　（微笑）我对《圣经》起誓。

父亲　谢谢。（她始终望着他。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向她解释自己的行为，但低沉的声音又仿佛在对自己说话）我很想帮助他。今天不必去试了。莱妮很晚才下楼，他一定会很累的。

尤哈娜　明天？

父亲　行。明天中午以后。

尤哈娜　要是有事，到哪儿找您？

父亲　你找不到我。（稍停）我要到莱比锡去。（稍停）如果你没搞成……（做手势）我过几天就回来，不管你成不成功。

尤哈娜　（惴惴不安）您让我一个人干？（恢复常态）为什么不可以呢？（稍停）好吧，我祝您一路顺风，但我求您千万不要对我寄以希望。

父亲　请等一等。（带歉意地微微一笑，但很严肃）我担心使你不耐烦了，我的孩子。但我得向你重复一遍：要打扮得漂亮点。

尤哈娜　又来啦？

父亲　弗朗茨十三年没有见人，没有见过生灵。

尤哈娜　（耸耸肩膀）除莱妮以外。

父亲　莱妮不是生灵。我怀疑他是否注意她。他打开门后，将会怎么样呢？他害不害怕？他是不是永远沉沦在孤寂之中？

尤哈娜　我涂脂抹粉一番起什么作用？

父亲　（温和地）他从前喜欢美貌。

尤哈娜　这个工业家的儿子要美人干什么？

父亲　他明天会告诉你的。

尤哈娜　他什么也不会说。（稍停）我不美。这不是很明显吗？

父亲　如果你不美，那么还有谁美呢？

尤哈娜　谁都不美，有的只是打扮成美人的丑八怪。我决不再打扮了。

父亲　也不为魏纳尔打扮了？

尤哈娜　也不为魏纳尔打扮。不要扯到他。（稍停）您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吗？以前人家把我打扮成……一个美女，我每演一个电影就成了一种美女。（稍停）请原谅我，这是一种画出来的美人头，谁要碰它一下，这头就掉了。

父亲　应该是我请你原谅，我的孩子。

尤哈娜　别说了。您是不可能知道的，或许您知道了，这无关紧要。（稍停）我认为我从前漂亮……反正人家对我说我漂亮，我相信了他们的话。难道我知道我在世上将要做些什么？一个人的生活是需要证实其价值的。糟糕的是人家把我看错了。（突然）都是些无稽之谈，这也有必要证实吗？

父亲　没有必要。

尤哈娜　我想也是。（稍停）我就这个样子去见弗朗茨，就穿这件衣裳，脸也就这个样子。随便哪个女人，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总是有吸引力的。

〔静场。在他们头顶上，弗朗茨开始走动。脚步很不规律，时而缓慢而不均匀，时而快速而有节奏，时而原地踏步。

〔她不安地望着父亲，好像在问：“是弗朗茨吗？”

父亲　（回答这个讯问的眼神说）是的。

尤哈娜　您就这样整夜整夜地呆着……

父亲　（脸色苍白、痉挛）是的。

尤哈娜　那我罢手不试了。

父亲　你以为他是疯子？

尤哈娜　一个该捆起来的疯子。

父亲　不是什么疯癫症。

尤哈娜　（耸耸肩膀）那是什么？

父亲　不幸。

尤哈娜　谁能比一个疯子更不幸呢？

父亲　他。

尤哈娜　（粗鲁地）我不上弗朗茨那儿去了。

父亲　去吧，明天中午以后。（稍停）我们没有别的机会了，你没有，他没有，我也没有。

尤哈娜　（转身向着楼梯，慢慢地）我将登上这个楼梯，去敲那扇门……（稍停。停下脚步）好吧，我明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为的是保护我自己。

〔父亲向她微笑，搓着双手。

——幕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