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乔治,维罗尼克。
〔夜间。乔治跨窗而入。维罗尼克走进来,打开灯。她的衣着与第三幕相同,也正打算出门。乔治站在她身后,双手高举,面带微笑。
乔治 晚上好。
维罗尼克 (转过身来)啊!涅克拉索夫。
乔治 他已经死了。叫我乔治吧。把窗帘拉上。(放下双手)小姑娘,你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你叫什么。
维罗尼克 维罗尼克。
乔治 温柔的法兰西啊!(顺势坐到扶手椅上)上一回,我坐的也是这把椅子,你也正要出去,警察围着房子转。一切又重演了。上次,我多么年轻啊!(注意静听)有警笛声?
维罗尼克 没有。他们追捕你?
乔治 从我二十岁起就开始了。(稍停)我刚把他们甩掉。噢,马上会回来的。
维罗尼克 要是他们进来呢?
乔治 他们肯定要来的。高伯莱是出于习惯,国土保安人员是闻着味来的。不过十分钟之内来不了。
维罗尼克 你让国土保安部门也盯上了?
乔治 博杜安警官和沙布衣警官。你认识吗?
维罗尼克 不认识。不过我了解国土保安警察。你危险了。
乔治 (开玩笑地)有一点!
维罗尼克 别留在这儿啦!
乔治 我要跟你谈谈。
维罗尼克 谈你的事?
乔治 你朋友们的事。
维罗尼克 我明天来见你,在哪儿都行,什么时间都行。现在,快跑吧!
乔治 (摇头)我一离开你,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他们这就会把我抓起来。(维罗尼克做了个手势)你别不信。这种事情,只要是干这一行的,都有预感。再说,你叫我去哪儿呢?我没有一个肯藏我的朋友。半夜里穿着夜礼服,人家不大注意;可是,明天,中午大太阳地里……(突然心生一计)你父亲的旧西服,在哪儿放着?
维罗尼克 都送给看门的了。
乔治 新的呢?
维罗尼克 除了他身上穿的那一件,别的还没做好呢。
乔治 你看:我的运气有多坏。维罗尼克,我的星辰陨灭了,我的天才黯淡无光了。我完了。(踱步)今夜,准有个人被捕,这你不必怀疑。是谁呢?被捕的是哪一个呢?你能告诉我吗?高伯莱追寻瓦列拉,国土保安人员找的是涅克拉索夫。谁先抓到我,我就变成他们要的那个人。要打赌,你押在哪一边呢?是司法警察呢,还是国土保安警察?是乔治呢,还是尼基塔?
维罗尼克 我押在国土保安警察身上。
乔治 我跟你一样。(稍停)通知一下麦斯特尔和杜瓦尔。
维罗尼克 通知他们什么?
乔治 听我说,我的孩子,尽量把我的话听明白。(非常耐心地)国土保安部会把我怎么样?把我关起来?他们没那么傻:涅克拉索夫是法国的客人。他们会为我租一幢郊外的别墅,当然是四周无邻的,有着漂亮的向阳房间。会让我住在最好的房间里,我将日夜卧床不起,因为,涅克拉索夫,这个可怜虫,身体太虚弱了。他过去受够了苦。然而,你父亲仍然可以按照我揭露的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续继往下搞。他基调已掌握住了,没有我也能自己往下编。(学报贩子的喊叫声)“麦斯特尔和杜瓦尔秘密到过莫斯科。涅克拉索夫付给他们美金!”我想,这就是所谓创造心理气氛吧:要是把他们两个拖到泥坑里,再指控他们犯了叛国罪,公众就会感到这是很自然的了。
维罗尼克 我父亲写的那些文章,法庭不会理睬的。法庭要的是证人。
乔治 你以为我不会出庭作证吗?
维罗尼克 你?
乔治 不错,是我。用担架抬着我出庭。我不喜欢吃拳头,小姑娘。要是天天给我来上一、两顿,很快我就要腻了。
维罗尼克 你认为,他们真会揍人?
乔治 他们难道会感到不好下手!哎,你可以瞧不起我,我太像个艺术家了,以至于在肉体方面缺乏勇气。
维罗尼克 我怎能瞧不起你?再说,谁跟你说要你肉体的勇气了?只要明白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就行了。
乔治 那还用说,我当然明白!
维罗尼克 你不愿意当个告密者,对吗?
乔治 不愿意。不过,我也不愿意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你说说,我该选哪条路?
维罗尼克 你这个人太傲气了,你不会招认的。
乔治 我还有傲气吗?
维罗尼克 你一身都是傲气!
乔治 但愿老天爷能听你的!没关系:我要是知道杜瓦尔和麦斯特尔没事了,我就大大地放心了。
维罗尼克 知道了又怎么样?
乔治 我要是受够了,就可能咬他们。我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坐牢的。
维罗尼克 你要是咬了他们,他们就要判罪了。
乔治 既然不会关他们,判个什么罪关系不大。
维罗尼克 (无能为力地)我可怜的乔治呀!
乔治 (没有听维罗尼克)你现在明白了吧,黄毛丫头。我要走了;你呀,快去给他们报个信儿,叫他们快逃跑。
维罗尼克 他们不会逃跑。
乔治 警察紧跟而来,眼看就要蹲五年班房,还不逃走?你发疯了?
维罗尼克 他们不愿意逃跑,因为他们是无罪的。
乔治 那么说,刚才你催我走,是因为我犯法了?你这逻辑真够可以的!照你的法子办,全法国的罪犯都没事,可以去捕鳟鱼,而没犯法的人呢,却常年蹲在监狱里。
维罗尼克 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
乔治 别再说空话了,小妞儿。事实上,你是看着他们两个往下掉!
维罗尼克 让他们来抓吧。然后等着瞧。
乔治 早瞧见过了:你们上街去,大喊大叫,贴标语,开大会,游行示威:真是大大地热闹一番。可你们的两个同志呢,他们在哪儿?在牢房里。他妈的:你们要的就是把他们俩关的时间越长越好。(发出笑声)可我这个可怜的白痴,为了通风报信,自投狼嘴。可不是给他们通风报信嘛!可是你们这些人却无所谓。我干了件大蠢事,可我不责备你们:人人为己嘛。不过,我还是有点讨厌你们,这是因为,我要去坐牢了,所以我觉得该拉一把被你们当作牺牲品的两个可怜的小伙子。(维罗尼克拨电话号码)你要干什么?
维罗尼克 (对着电话筒说)罗贝尔,是你吗?有一个人在电话里要跟你谈谈。(对乔治)是杜瓦尔。
乔治 他们电话可能有人监听。
维罗尼克 没关系。(把电话筒递给乔治)
乔治 (对着电话筒说)喂,杜瓦尔吗?老朋友,请听我讲,您明天就要被捕,至迟过不了后天。而且很可能要判罪。您甚至连收拾行李都来不及了:挂上电话,就赶快溜吧!什么?啊!啊!什么?(放下电话筒)他倒骂了我一通!
维罗尼克 (对电话筒)不,罗贝尔,不是,你安静些;不是个挑衅者。不是,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会向你解释清楚的。(对乔治)要不要我给麦斯特尔打电话?
乔治 什么也不干了,我全明白了。(大笑起来)我这辈子,帮人的忙,这还是头一次。看来也肯定是最后一次了。(稍停)我只能走了。晚上好,请多原谅!
维罗尼克 晚上好。
乔治 (突然发作)一句话,都是些大傻瓜!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的可怜虫!连坐牢是什么滋味都不琢磨琢磨!我可尝过这滋味。
维罗尼克 你没有坐过牢。
乔治 不假。可我是诗人啊。从今天晚上起,监狱就像粘到我身上一样,我骨头里都好像有监狱味。五个人进监狱,出来至少有两个成了痨病鬼,这他们知道吗?
维罗尼克 杜瓦尔1939年10月17日进了监狱,1944年8月30日出来。得了痨病。
乔治 那么,他就更不能原谅了。
维罗尼克 不能这么说,我的小乔治。他和你一样,怎么对他有利他怎么办。
乔治 对他有利?还是对你们有利?
维罗尼克 对他,对我,对我们,都是一回事。你呀,除了一条命,就没什么了;你想救自己的命,这是非常自然的。杜瓦尔也爱惜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并不是天天想他的命,他有他的党,有他的工作,有他的读者。要想挽救他这一切,他必须留下。(稍停)
乔治 (粗暴地)可耻的利己主义者!
维罗尼克 你说什么?
乔治 人们皆大欢喜:他将戴上荆冠[1]殉难,你们将借此大大热闹一番。我呢。一帮混蛋,我在这里头,会变成个什么呢?一个叛徒,一个密探,一个告密者!
维罗尼克 你只要……
乔治 什么也没用!警察把我绑在行军床上,一天三顿“开导”我;有时为了歇口气,他们问我:“你到底作不作证?”我这时无法回答:脑袋瓜子胀得比南瓜还要大,里边就像有铃铛不停地摇。这当儿,我会想起这两位受折磨的人,两位纯粹的人,他们由于不愿意逃走,弄得我好不是滋味。我自己对自己说:“你要是顶不住,他们可要坐五年牢。”我要是真顶不住了?那好,你们便皆大欢喜。没有犹大[2]就没有耶稣,你说对不对?可怜的犹大,这儿也有一个你这样的人,他心里可难受啦。这个人,我理解他。我尊重他。要是我真能顶住……那可得挨不少揍啊,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可我得到什么报酬呢?唾骂?你父亲在《巴黎晚报》上一篇又一篇地编造我的假谈话,你们的报纸庆祝杜瓦尔获释,同时大肆宣扬中伤诬蔑者涅克拉索夫遭到可耻的失败。你们把获释的朋友抬到肩上。庆祝胜利。就在这个时候,兴高采烈的人群从我身上踩过。我像一个小孩一样被人家操纵。大家都耍弄我!在那边,我是仇恨的工具;在这儿,我是历史的工具!(稍停)维罗尼克!你能不能把我的处境给你的朋友讲清楚?也许他们会发善心,同意逃走。
维罗尼克 我怕他们不同意。
乔治 混蛋!啊!我本想当你的面抹脖子,用我的血弄脏你家的地板。你真走运,现在我没这勇气了。(又坐下来)我什么都不明白了。过去,我有自己小小的人生哲学,它支持我活下去。如今,我什么也没有了,连我的原则也丢光了。啊!我真不该搞政治!
维罗尼克 走吧,乔治,走吧。我们什么也不要求你做;你也不欠任何人的帐。走吧。
乔治 (走到窗前,半打开窗帘)夜深了。大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得贴着墙溜,一直晃到天亮。然后呢……(稍停)你想知道真情吗?我来这里就是准备被捕的。一个人一旦入了修院,他在外面看到的最后一张人脸对他来说会很重要,会长时间留在他的记忆里。我希望我最后看到的就是你的脸。(维罗尼克微笑)你应该多笑笑。一笑你就更好看了。
维罗尼克 对我喜欢的人我就微笑。
乔治 我没什么讨你喜欢的地方,而你也并不招我喜欢。(稍停)我要能使这两位有魄力的汉子不去坐牢,可这反而给你们帮了个倒忙!(踱步)我的天才,快来帮帮吧!让我看看你还存在吧!
维罗尼克 天才,你知道……
乔治 安静!(转过身子,背向维罗尼克,鞠躬)谢谢!谢谢!(转回身向着维罗尼克)我遗憾地通知你,你那两位好朋友不会被捕了。再见了,本来准备热闹一番,还有给殉道者的棕榈枝,如今全不必了。戈斯达涅夫人就会复职。谁又能断定,贝尔德里叶的那十万张选票,下星期天,不会投到共产党候选人的名下呢?我要叫你们看看,我这个人是不是会让人任意摆布,让人牵着走?
维罗尼克 (耸肩)你没啥好办法了。
乔治 找个人把我藏起来。明天,你来见我,我给你个全世界独家专访。
维罗尼克 又来了!
乔治 你不要?
维罗尼克 不要……
乔治 可是,我想出个好标题:“我是怎样变成涅克拉索夫的——乔治·德·瓦列拉亲述”。
维罗尼克 乔治!
乔治 我可以在你的伙伴家住两个礼拜,你们可以大量拍照,各种各样的照,戴眼罩的,不戴眼罩的都要。巴洛丹、奈西亚、穆东那帮人,我一个个都了解。我要透露一些驳不倒的秘密。
维罗尼克 第一篇文章一出来,他们就该派警察来抓你了。要是我们不把你交出去,他们就会在报上宣布,说你的那番话统统是编造的。
乔治 第一篇文章出来后,你以为他们还敢逮捕我?这我见得多了。怎么着?如果他们还要逮捕,就把我的地扯告诉他们。你们那二位无谓地去受难,叫我心里总不好受。要是非得有个人去受难的话,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维罗尼克 你瞧,你还是充满了傲气。
乔治 是啊。(片刻停顿)专访的事,你同意吗?(维罗尼克拥抱乔治)要保持分寸。(笑出声来)我最后还是赢了吧。你那家进步报纸,竟要登一个骗子的文章。这对我来说,跟以前差不多,没什么变化:原先我口述,让爸爸写,以后由我说,让女儿写。
〔博杜安与沙布衣跨窗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