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第三场

〔弗朗茨,尤哈娜,一个妇人。

一个妇人的声音 (轻声地)士兵!

尤哈娜 (没有听见这个女人的声音)你们发动了战争。弗朗茨 哪儿的话!

〔台上灯光开始暗淡下来。

妇人的声音 (声音较响)士兵!

弗朗茨 (站在台的前景,观众只能看见他。尤哈娜坐在扶手椅子上,在暗处)战争,我们没有发动战争,而是战争发动了我们。人家打仗的时候,我却玩得痛快,我是穿着军服的老百姓。可是一天夜里,我成了终生士兵。(他从背后的桌子上拿起一顶军官帽,猛地戴在头上)一个到处乞讨的可怜的战败者,一个无能之辈!我从俄国回来,躲躲藏藏地穿过了德国,我走进一座夷为废墟的村庄。

妇人 (观众始终看不见她,但她的声音更响了)士兵!

弗朗茨 嗯?(突然转过身去。他左手拿着一只手电筒,右手从枪筒中拔出手枪,准备射击;手电筒没有打开)谁叫我?

妇人 找找吧。

弗朗茨 你们多少人?

妇人 像你这样站着的,一个没有。躺在地上的,有我。(弗朗茨突然打开手电筒,照着地上。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靠着墙,半躺在地上)把手电关上,你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弗朗茨关上手电。台上灯光暗淡,他们周围有一抹光线,观众可以看到他们)哈哈!开枪吧!开枪啊!你以杀害一个德国女人来结束你参加的战争吧!

〔弗朗茨发现他无意之间把枪口对准了这个妇女,恐惧地把手枪放进口袋。

弗朗茨 你在那儿干什么?

妇人 你不是看见了,我在墙脚下。(很自豪地)这是我家房子的墙,全村最结实的一堵墙,唯一没有倒塌的墙。

弗朗茨 上我这儿来。

妇人 把手电打开。(弗朗茨打开手电,一束灯光照在地上。他照亮了一条把那个妇人从头裹到脚的毯子)瞧。(她把毯子的一角掀开。弗朗茨把光束朝她指给他看的地方照去,但观众见不着。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咒骂声,突然把手电熄灭了)瞧这儿,原先我还有两条腿。

弗朗茨 我能帮你干什么?

妇人 你坐一分钟。(弗朗茨靠近妇人坐下)我请我们的一个士兵在我家墙脚下呆一会儿!(稍停)我没有别的什么要求。(稍停)我原希望这个人是我的兄弟,但是他已经死了。死在诺曼底,算了;你也行。我想对他说:“瞧瞧!(指着村子的废墟)这是你的杰作。”

弗朗茨 他的杰作?

妇人 (直截了当,向弗朗茨)也是你的杰作,小伙子。

弗朗茨 为什么?

妇人 (觉得再明显不过)你让人家打败了。

弗朗茨 别胡说八道啦。(他突然站起身,面对着妇人。他见到一张标语,这标语早先在暗处看不见,现在聚光灯亮着才看见了。标语贴在墙上,离地一米七十五公分高,靠妇人的右侧,上面写着:“有罪的是你们!”)又是标语!他们到处贴啊!(准备扯下标语)

妇人 (仰面瞧着他)留着!我说,留着它,这是我的墙!(弗朗茨离开标语)有罪的是你们!(她念着,指着弗朗茨)你,我的兄弟,你们大家!

弗朗茨 你也同意他们的看法吗?

妇人 完全同意。他们对上帝说我们是吃人肉喝人血的,上帝相信了他们,因为他们打胜了,但人家始终改变不了我的看法,真正吃人肉喝人血的,是战胜者。士兵,你承认吧:你不想吃人。

弗朗茨 (疲惫不堪地)我们毁坏了城市和村庄,摧毁了一些京城!

妇人 他们打败了你们,因为他们毁坏的城市比你们还多。(弗朗茨耸耸肩)你吃过人吗?

弗朗茨 你的兄弟呢?他吃过人吗?

妇人 肯定没有,他保持着文雅的举止,像你一样。

弗朗茨 (沉默之后)有人跟你谈过集中营吗?

妇人 什么样的集中营?

弗朗茨 你知道得很清楚,灭绝人的集中营。

妇人 有人跟我讲起过。

弗朗茨 假设有人对你说,你兄弟死的时候是集中营的看守,你会感到骄傲吗?

妇人 (残暴相)会的。好好听我说,小伙子,如果我兄弟的良心上有成千上万条人命,如果这些死者里有像我一样的妇女,有像在这片瓦砾下腐烂的儿童,我会为他感到骄傲,因为我确信他已经在天堂,他有权认为:“我,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但我了解他,他爱我们,但更爱他的荣誉,更爱他的品德。结果呢,喏!(她作了个手势,指着周围一片瓦砾,语气激烈地)必须搞恐怖,你们本应该摧毁一切!

弗朗茨 我们已经做了。

妇人 差远了,永远不够!集中营不够多!刽子手不够多!你放掉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就是对我们的背叛,每当你饶过敌人营垒中的一条性命,哪怕是还在摇篮里的一条性命,就意味着你夺去了我们自己人的一条命:你原想不怀着仇恨打仗,其结果是使我染了这种仇恨,使我心碎。你的道德在哪儿,坏士兵?败兵,你的荣誉在哪儿?有罪的是你!上帝不是根据你的所作所为来判你罪的,而是根据那些你不敢干的事情:根据你应该犯而没有犯的罪。(灯光渐暗,台上一片漆黑,唯有标语可见。妇人的声音重复回响,远去)有罪的是你!是你!是你!

〔标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