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第一场

〔乔治,维罗尼克。

〔乔治越窗而入,差点没碰倒一只花瓶,他赶紧扶住,没有倒下。哨声。乔治紧贴着墙。一个警察从两扇窗子之间探进头来,用手电筒照室内。乔治屏住气,一动不动。警察走了。乔治大喘了几口气。过了一会儿,只见他要打喷嚏,强忍着,没打出来。他捏着鼻子,又张开嘴,最后还是啊嚏一声打出来了。

维罗尼克 (声音从远处传来)谁呀?

〔乔治又打喷嚏。他向窗口奔去,正跨窗外的栏杆,近处哨声又起,他赶紧缩回室内。这时候,维罗尼克走进来,打开灯。乔治后退,直至墙根,背紧贴着墙面。

乔治 (举起双手)完蛋了!

维罗尼克 什么完蛋了?(瞧着乔治)哎呀!是个贼!

乔治 贼?在哪里?

维罗尼克 您不是贼吗?

乔治 我怎能是贼;我是来拜访您的。

维罗尼克 半夜三更来拜访?

乔治 是呀。

维罗尼克 那您为什么举着手呢?

乔治 正因为是半夜三更。一个夜来客,不邀而至,遇见人就该举手,这是惯例。

维罗尼克 那好!礼貌已经到了,把手放下来吧。

乔治 这不慎重吧。

维罗尼克 那么,您就高举着,随您便吧。(维罗尼克坐下)请找个椅子坐下,把胳膊肘放到椅背上,这样舒服些。(乔治坐下,仍高举着双手。维罗尼克打量他)您说得对,我是不应该把您当成贼。

乔治 谢谢。

维罗尼克 不客气。

乔治 不能这么说!光看外表,我不像好人;您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

维罗尼克 我相信您的手。瞧您那两只手,看上去多笨啊,您从来没有用十个手指头做过什么。

乔治 (含含糊糊地)我是靠舌头做营生的。

维罗尼克 (接着讲下去)反之,一个小偷的手又灵巧,又有劲,又机灵……

乔治 (恼火)您怎么会知道的?

维罗尼克 我搞过法庭事务的报道。

乔治 您搞过?我可不想祝贺您。

维罗尼克 我干了两年。现在搞外交政策的报道。

乔治 记者?

维罗尼克 对。您呢。

乔治 我吗?可能,吸引我的,还是艺术行当。

维罗尼克 您是干什么的?

乔治 在生活里?我专门做说话的事。

维罗尼克 那在这个客厅里呢?

乔治 在这个客厅里也是来说话的。

维罗尼克 好!那么,请说吧!

乔治 谈些什么呢?

维罗尼克 这您自己该知道。就说说您需要说的吧。

乔治 对您说?哦!不。把您丈夫叫来。

维罗尼克 我离婚了。

乔治 (指指桌上的烟斗)是您抽烟斗吗?

维罗尼克 是我父亲。

乔治 您跟他住在一起?

维罗尼克 我住在父亲家里。

乔治 叫您父亲来。

维罗尼克 他在报馆。

乔治 噢!你们二位都是记者。

维罗尼克 对,但不在一家报馆。

乔治 那现在,房子里就咱们两个了。

维罗尼克 这使您不高兴吗?

乔治 这不明不白的,会牵连到您的名声,对我也别扭。

维罗尼克 我并不觉得这对我有什么。

乔治 这我就更别扭了。

维罗尼克 那好,再见吧!等我父亲回来,您再来。

乔治 再见!晚安!(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外面哨声又起。他又坐下)如果不打扰您的话,我想就在这儿等您父亲。

维罗尼克 不打扰我,只是我要出去。我可以留您一个人在我家里。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您到我家干什么来了?

乔治 再正当不过了。(停顿)您听着。(停顿)

维罗尼克 什么?

乔治 (又打喷嚏,还跺脚)伤风了!伤风了!干一件事没干好,这就是唯一的后果,怪可笑的。我本来想凉快凉快,结果却着凉了。

维罗尼克 (递给他一条手帕)快擤擤鼻子!

乔治 (双手仍然高举)擤不了!

维罗尼克 为什么?

乔治 我手放不下来。

维罗尼克 站起来。(乔治站起来。维罗尼克身体悬挂在乔治的双臂上,仍无法使之落下)您瘫痪了?

乔治 这是疑心的结果。

维罗尼克 您疑心我?

乔治 凡是女人我都不那么放心。

维罗尼克 (生硬地)随您的便。(从乔治手中拿过手帕给他擦鼻涕)使劲擤,再使劲!对了。(把手帕叠起来,塞进乔治的口袋里)

乔治 (怒气冲冲)真别扭!我的天哪,这真别扭!

维罗尼克 放松点。

乔治 说起来容易。

维罗尼克 头向后仰,闭上眼,数数,一直数到一千。

乔治 我要是闭上眼,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偷偷溜出去叫警察,要不就是到抽屉里拿手枪……

维罗尼克 您是不是要我也举起手来?(她举起双手,乔治的手慢慢落下)总算下来了!您感觉好点了吗?

乔治 好点了。自在多了。

维罗尼克 那么说,您可以回答我了?

乔治 当然可以。回答什么来着?

维罗尼克 一个钟头了,我问您,您来我们家,到底有什么事?

乔治 有什么事?那再简单不过了。不过,请把手放下来。瞧!这多难受啊!只要您那两只手举在头上,我就没法跟您说话。(维罗尼克放下手来)很好!

维罗尼克 我听您说。

乔治 您父亲不在,我深感遗憾!我喜欢女人,喜欢给她们身上挂满金银珠宝,抚摩她们。我什么都乐意给她们,就是不能对她们做解释。

维罗尼克 这多奇怪!为了什么?

乔治 夫人,因为女人听不懂。假定——这当然是打个比方啦——我对您说:“我是个骗子手,警察正在追捕我,看见您家的窗户开着,我就跳进来了。”这看来很简单,也很清楚。那么,您听了怎么想呢?

维罗尼克 我怎么想?我也不知道,我……

乔治 您看,您连知道都不知道!

维罗尼克 那我就想,您是个骗子……

乔治 这就对了嘛!

维罗尼克 您要讲的,主要就是这个?(短暂的沉默)我觉得很遗憾。

乔治 那您更喜欢小偷儿了?

维罗尼克 可以那么说。因为他们总还要动动手啊。

乔治 您也搞工运中心主义那一套?(稍停)不管怎么说,经验是能说明问题的:您全理解错了,满拧。

维罗尼克 那您不是骗子?

乔治 不!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屁股后边有警察在追。换个男人,他绝对不会弄错的。(突然大叫起来)有警察在后边追我,明白吗?

维罗尼克 好了,好了!别喊了。

〔静场片刻。

乔治 您要干什么?

维罗尼克 拉上窗帘。(向窗前走去,拉窗帘)

乔治 拿我怎么办?

维罗尼克 拿您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呢?您又不是一把吉他,让我拨弄您!您又不是一把曼陀林,让我弹弹您!您又不是一枚钉子,让我敲打您的头!

乔治 那又怎么样?

维罗尼克 不怎么样。我并不需要您。

乔治 不怎么样。再没有比这更含糊的回答了。不怎么样,那就是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都可能发生。您可以哭哭啼啼,也可以用帽子上的别针挖出我的眼睛。唉!我怎么就没碰上您父亲他老先生啊!您说他会怎么回答我呢?

维罗尼克 我马上把您送交警察。

乔治 (吓一跳)您马上把我送交警察?

维罗尼克 嗨!不是我!我是说,我父亲会这么回答您。

乔治 这回答好!这才像个男子汉!

维罗尼克 很可能,是呀,他要在家,您早就戴上手铐了。

乔治 不会!

维罗尼克 不会?

乔治 不会。只要是男人,我就能说得服。他们的头脑有逻辑性。依靠逻辑的力量,我能遥控他们的思想。可是您呢,夫人?您的逻辑在哪里?您的见识又在哪里?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不打算把我交给警察,对吗?

维罗尼克 您真的理解我了。

乔治 正因为如此,您一定会把我交给警察的。您别辩解!您跟所有女人一样,感情容易冲动、爱狂热。您向我微笑,您可以对我关怀备至。然后呢,您看见我的耳朵就会害怕,看见我鼻孔里的一根鼻毛也会惊恐万分,于是,您就会叫喊起来。

维罗尼克 当我发现了您的时候,我喊了吗?

乔治 正是,您还没有喊出来。我了解女人。她们若要喊叫,迟早总会喊出来的,对任何人毫不留情。您那一声啊,还憋在嗓子里。只要警察一敲门,您就会痛痛快快地喊出来。真不幸,您不是个男的。是男的您就能是我的救星。可您是个女人,出于女人的天性,您会毁了我的命运。

维罗尼克 毁了您的命运?我?

乔治 一扇紧紧关闭的牢门,一个收紧了的绞索扣,一把落下来的铡刀:这就是女人。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别的呢?

维罗尼克 (动怒)您走错门了。要讲毁人命运,您找三楼那位太太去。她搞得两个有妇之夫倾家荡产。我可是四门大开,我还……(停住不讲,笑了起来)您差点儿把我……

乔治 您说什么?

维罗尼克 一张弓上有两根弦:射男人用讲道理之弦;对女人呢,就采用激将法那根弦,假惺惺地认为我们女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因为你们觉得每个女人都想与众不同。“您是女人,因此您一定要把我交给警察。”您这么说,是想激我,您以为我会迫不及待地向您显示自己与一般女人不一样。我可怜的朋友,您这是枉费心机:我毫无不同寻常之意,我和别的女人一样,并且为此而感到满意。

〔从大门外传来电铃声。

乔治 这……

维罗尼克 我真怕。

乔治 (举起双手)您会把我交给警察吗?

维罗尼克 您说呢?(看到乔治双手高举)放下来吧,您真叫我不知该怎么好了!

乔治 (把双手插到衣袋里)您到底怎么办?

维罗尼克 别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我就怎么办。(稍停)她们会怎么办?

乔治 我哪儿知道。

维罗尼克 您认为她们会喊叫吗?

乔治 我对您说了,我不知道。

维罗尼克 刚才您可是镇静得多。(门铃声又响)您要再说一个字,我可就要感情冲动、要发疯了。

乔治 我难道落到这般地步,我的命运落入了一个女人手中?

维罗尼克 只要您表个态,我就把您的命运交到男人手里。

〔敲门声。喊声:“警察局的。”

乔治 (拿定主意)说定了我可没有什么好感激您的。

维罗尼克 行啊。

乔治 您可别指望我报答您……

维罗尼克 我还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乔治 我可说不定会以怨报德。

维罗尼克 行啊!

乔治 那么,把我藏起来吧!(突然惊慌起来)快!还等什么?

维罗尼克 (指了指她卧室的门)进去吧。

〔乔治不见了。维罗尼克去开大门。警长高伯莱的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