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第二场

〔前场人物,乔治。

乔治 (怒不可遏)一群王八蛋!

女流浪者 (难过地)你瞧瞧!

男流浪者 人就是这样忘恩负义。

乔治 (揪住男流浪者的上衣,使劲摇晃)你他妈的管什么闲事,混帐东西!你把自己看成老天爷啦?

男流浪者 我们还以为……

乔治 你以为什么!今晚这么亮,跟大白天一样,你根本不可能搞不清我要干什么。我要自杀,你听见了吗?你们难道那么卑鄙,连一个要死的人的意愿都不尊重?

男流浪者 你刚才还没到要死的地步。

乔治 谁说的!我那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吗?

男流浪者 刚才你并非马上要死,因为您现在还没死。

乔治 我所以没死,那是因为你们违背了我的遗愿。

男流浪者 什么遗愿?

乔治 死的遗愿呗。

男流浪者 那称不上什么遗愿。

乔治 谁说的!

男流浪者 当然称不上。你那会儿还在水里游呢。

乔治 这又算什么!我游一会儿,是等着沉底呢。要是你们不抛绳子……

男流浪者 嗨!要是你不抓呢……

乔治 我是不得已才抓的。

男流浪者 什么逼你非抓不可?

乔治 咳!还不是人性嘛!自杀,那是违背人性的!

男流浪者 这回你总算看对了!

乔治 我看对什么了?噢,原来你是个崇拜人性的人啊!我当时不是不知道,我的那个人性啊,它会不答应的。可是,我算计好了,就是它不答应也来不及了。先冻得我浑身麻木,再叫水这么一呛,我就喊不出来了。什么都预料到了,就是没想到冒出一个傻老头,利用了我求生的本能。

男流浪者 我们可没想作孽呀。

乔治 我要责备你们的正是这个!大家都想作孽,你就不能跟大家一样吗?要是刚才你也想作点孽,你就会乖乖地等我沉了底,你就会蔫不唧儿地走上桥头,把我撂下的衣服拿走,那可就三全其美罗。我呢,死了,你们俩呢,还能捞三千法郎。

男流浪者 这件上衣值三千法郎!(欲躲开。乔治一把抓住他)

乔治 少说也值三千。说不定值四千。(男流浪者又想躲开,乔治又把他拉回来)

男流浪者 天哪!

乔治 一件漂亮的全新上衣,又暖和,又时髦,丝绸衬里,还有好几个暗口袋。这件上衣从你鼻子底下溜走了!我再去寻死的时候可就要穿着它了。你懂吗,傻瓜!我死了才对你有好处。

男流浪者 先生,这我知道。不过,我那会儿一心想的只是您呀!

乔治 (粗暴地)你说什么?撒谎!

男流浪者 我们是想给您帮个忙。

乔治 你撒谎!(男流浪者正要表示抗议)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揍你这小子。

男流浪者 要怎么揍您就揍吧。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乔治 老家伙,我活了三十五岁,人世间什么卑鄙龌龊的事我都经历过。人心哪,我算是看透了。可是,到了我的末日,竟有这么个人模狗样的家伙,有胆子当着我的面(指了一下河水)在我的灵床前,冲着我说,他想帮我个忙!你听好了,从来没有谁帮过谁的忙。幸亏如此!你以为我会感激你?我感激你?我告诉你说,我瞧不上你,就是瞧不上!(忽然有所怀疑)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唉,你是不是觉得多亏了你,我才捡了一条命?(摇晃男流浪者的身子)你说!

男流浪者 不,先生,不。

乔治 那我这条命该属于谁?

男流浪者 不属于任何人。命是您自己的,完全属于您。

乔治 (放开男流浪者)是啊,老家伙,命是我的。我这条命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就连生我养我的父母我也不欠他们的帐。他们没掐算好,这才倒霉地生出了我。谁供养、教育我来着?谁安慰过我最初的忧伤?谁又保护我免遭世上的种种危险?是我!是我自己!我只欠我自己一个人的帐。我是我自己所作所为的好儿子(又抓住男流浪者的衣领)告诉我,你到底图个什么?我临死前一定要弄个明白。是钱吗?你以为我会给你钱吗?

男流浪者 先生,一个人要自杀,恰恰是因为他没钱。

乔治 那总有点什么别的可图了。(恍然若有所悟)没错!你们俩一定是非常高傲的人罗。

男流浪者 (不知所措)我们俩?

乔治 你一定想:“此人必非寻常之辈,看他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容貌虽不出众,看上去却聪明伶俐、颇有魄力。这样一位先生,一定不会鲁莽从事。他既然要了结自己的余生,想必出于某种重大原因。可是,我,我这个阴沟里的耗子,这个区区小虫,这个腐烂发臭的地老鼠,可我比他看得还远,他怎样做对自己更有利,我比他自己更清楚,我替他作出决定,他该活下去!”这不是骄傲又是什么?

男流浪者 天哪……

乔治 尼禄[1]从奴隶们的妻子身边把奴隶夺过来,扔到河里喂鱼,你呢,你把我从鱼嘴里夺下来,又抛给人们吞噬。你这不是比尼禄还残忍吗?你考虑过没有,世人原来要怎样整治我?你没想过。你是任着性子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可怜的法兰西啊!要是全国的流浪汉都像罗马皇帝尼禄那样随心所欲,法兰西将变成什么样子!

男流浪者 (惊恐地)先生……

乔治 像尼禄那样!你们最高的享受,就是叫那些活不成的人也死不成。你们专门躲在暗处候着那些当今的厌世者,看准了时机就提起线儿操纵他们。

男流浪者 提什么线儿?

乔治 加利古拉[2]暴君,你别装好人了!我们身上都连着线儿,只要人家提线提得得法,我们就跟着跳舞。我是吃过苦头才懂得这一点的。我就这样提过别人的线,我玩了十年。只不过,我,我不像你们那样,我不去招惹受折磨的苦孩子、被人家玩弄过的姑娘和有家室之累的失业者。我专找那些飞黄腾达、权倾一时的阔佬,专到这些人家里去花言巧语连哄带骗。噢!生活就像打扑克牌一样。有时候啊,一对七就能战胜四张同花。一个不名一文的加利古拉式的人物就能牵动我的绳子,叫我这个过去牵着世上大人物们鼻子走的人在月光下跳舞。(稍停)算了吧,我还是跳河的好。再见了,晚安。

男、女流浪者 晚安。

乔治 (又返回来对着男、女流浪者说)你们不会再救我吧?

男流浪者 再救你?

乔治 是啊,绳子,在那儿,不会了吧……

男流浪者 哦!不会了!我发誓,我们再也不干那种蠢事了。

乔治 要是我在水中挣扎呢?

女流浪者 我们就只搓搓手。

乔治 我要是喊救命呢?

女流浪者 那我们就唱歌,把你的声音盖住。

乔治 真好!好极了!(仍在原地不动)

女流浪者 再见啦。

乔治 多少时间浪费掉了!我本应该死去十分钟了。

男流浪者 (胆怯地)哦!先生,十分钟,这算得了什么?

女流浪者 特别是像您这样,当永恒就在眼前的时候。

乔治 我愿意在永恒里见到你们!永恒刚才是在我的眼前,这是事实。不过,由于你们的过错,我让永恒溜掉了,我现在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抓回来。

男流浪者 永恒不会走远的。

乔治 (用手指着河水)用不着找了,永恒就在那儿。现在的问题是要到那里去与它会合。请理解我:刚才我遇到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走在一座桥上,恰好这时我感到绝望,这两种场合不是那么容易碰到一起的。现在呢,我不再站在桥上了,但是我希望——听好了,我说的是我希望——我现在还处于绝望之中。哎!它们来了!

男流浪者 (吓了一跳)谁?

乔治 促使我死的理由。(扳着手指头数)这些理由一一都在。

男流浪者 (急促地)我们不打算阻挡您,先生,不过,既然你已经找回理由……

女流浪者 (急促地)您要是不嫌我们冒昧的话……

男流浪者 (急促地)我们很喜欢知道您的理由。

女流浪者 (急促地)这些日子,我们看到不少人跳河……

男流浪者 (急促地)可不是天天能找到机会同他们谈谈。

乔治 星星啊,转过脸去吧!苍天啊,快把你的月亮带走!应该有两个太阳,才能把人类愚蠢的犄里旮旯儿照亮。(对两个流浪者)你们竟敢问我想死的理由?倒是该我,该我问问你们这些可怜虫,你们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男流浪者 我们活着的理由……(向女流浪者)你,你说得上来吗?

女流浪者 说不上来。

男流浪者 人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呗。

女流浪者 既然开了头,就得过下去。

男流浪者 反正总要到头,干吗非要自己往台阶下走呢?

乔治 到头是要到头的。可落得个什么样子?还没死就成了臭肉一摊。别错过我给你们的这个机会。把手伸给我,咱们三个手拉手,一齐跳。这样,死就成为一桩乐事了。

女流浪者 可是,干吗非要死呢?

乔治 因为你们早就倒下了。生活,就像剧院里失了火,一片慌乱。大家都找太平门,可是谁也找不到,你挤我,我撞你。谁要跌倒了,那就活该倒霉,马上被众人踩在脚下。四千万法国人都在你们脸上踩来踩去,这分量你们感觉到了吗?可谁也别想踩我。我周围的人都叫我踩过了。今天,我倒在地上了。那么,再见吧。我宁愿一命呜呼,也不愿让人老踩在脚下。你知道吗?很久以来,我总是随身带着毒药,就藏在戒指的宝石座底下。我已经提前死了;我翱翔于人间之上;我以艺术家的超脱观察这一切。这多么轻盈飘忽!我的死,我的生,一切都出自我自身。我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我,我是我自己事业的破坏者。这又多么值得自豪。跳下去吧,伙伴们。人与兽唯一的不同,就是人能自尽,而兽类就不能。(要拉男流浪者去跳河)

男流浪者 先生,您先跳吧,让我再想一想。

乔治 我还没有说服你?

男流浪者 还没完全说服。

乔治 现在到了我结束自己的时候了,不能再等了:我不行了。过去,我只要一开口,想说服谁就能说服谁。(向女浪流者)那你呢?

女流浪者 不跳!

乔治 不跳?

女流浪者 咱们用不着客气。

乔治 那就来吧!你将死在一个艺术家的怀抱里。(拖女流浪者)

男流浪者 我的老婆子,上帝啊,我的老婆子!她是我的,他是我老婆。救命哪!救命哪!

乔治 (松开手)别嚷嚷。他们会听到的。

〔桥上及远处出现灯光。哨声。

男、女流浪者 (看到手电筒的光束)警察来了!

乔治 他们抓的是我!

男流浪者 您是个小偷?

乔治 (不快)我长得像个小偷吗?我的老好人!我是骗子。(传来哨声。乔治若有所思地)要么寻死,要么坐五年班房。现在问题就在这儿。

男流浪者 (注视着桥上)他们看上去好像要下来。

女流浪者 我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罗贝尔?他们会把我们当成他的同谋,把我们打得鲜血直流。(向乔治)先生,您要是还想自寻短见的话,就快请便吧,用不着考虑我们。您要是赶在警察来到背后之前拿定主意,那我们可就感恩不尽了。先生,请您帮这个忙吧。

乔治 我从来没有帮过什么人的忙。临死这一天,我也不能开这个头!(男、女流浪者会意地相互看了一眼,一齐扑向乔治,打算把他推到河里)哎!哎!你们要干什么?

男流浪者 帮您一把,先生。

女流浪者 您知道,万事开头难……

男流浪者 想帮您开这个头。

乔治 你们放开我!

男流浪者 (继续推)别忘了您已经倒在地上了,先生。

女流浪者 倒了,完蛋了,一无所有了!

男流浪者 让人家在您脸上踩吧!

乔治 你们要溺死自己的孩子?

女流浪者 我们自己的孩子?

乔治 我是你们的孩子,是你刚刚说的。(推男、女流浪者,二人跌倒在地)你们这两个溺婴犯,我有权利向你们提出要求。你们俩生出个儿子,这违背了他本人的意愿。现在,该由你们保护他!(左顾右盼)我来得及逃走吗?

男流浪者 他们从两头堵过来了。

乔治 要是抓住我,你们也得挨揍。这就是说,我的利益就是你们的利益。这正是我喜欢做的:你们救了我,自己也得救了。这样,我什么也不欠你们了,连感激之心也不欠你们了。这是什么?(用手指河岸上一小片暗影)

男流浪者 这是我的替换衣服。

乔治 把它给我。(男流浪者把衣服递给他)好极了!(脱掉裤子,换上拿过来的一条)真够脏的,都成虱子窝了。(把自己的裤子扔到塞纳河里)给我搓搓身子!

男流浪者 我们可不是您的仆人。

乔治 可是你们是我的父母呀。给我搓搓,要不我可要揍人了。(二人给他搓身)他们来了!我躺下假装睡着了,你们就说我是你们的儿子。(躺下)

男流浪者 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的。

乔治 你们要是表情逼真,他们会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