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第一场

〔父亲,弗朗茨。

弗朗茨 (站着不动)您好,爸爸。

父亲 (声音自然,亲切)你好,孩子。(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一张椅子的靠背)等等,我放点光线进来。(把另一扇落地窗打开,推开护窗板。第一幕快结束时出现的绿光透进室内)

弗朗茨 (下了一级楼梯)您说吧,我听着呢。

父亲 我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

弗朗茨 怎么?您可是缠着莱妮要她转达您的请求……

父亲 我的孩子,我到这间屋里来,是因为你叫我来的啊。

弗朗茨 (他不胜惊愕地看着父亲,然后哈哈大笑)确实如此。(他又下了一级楼梯,停下)好一盘棋!您先用尤哈娜整莱妮,后来又用莱妮整尤哈娜,三步棋就把人将死了。

父亲 谁输了?

弗朗茨 我,黑方之王。您赢腻味了吧?

父亲 除了一件事外,我对什么都腻味了,我的儿子。这件事就是:我们永远赢不了。我尽量想捞回赌注罢了。

弗朗茨 (耸耸肩膀)您最后总能得到您想要的东西。

父亲 这是最可靠的输的办法。

弗朗茨 (尖刻地)这倒是真的。(突然)直说吧,您有什么事?

父亲 此刻!看看你。

弗朗茨 我在这儿呐,请看吧,趁您还活着的时候,看个够吧。我专门拣好听的给您说。(父亲咳嗽)别咳嗽。

父亲 (带几分谦卑)我尽量不咳,(他还是咳嗽)不很容易……(控制住自己)不咳啦。

弗朗茨 (望着父亲,慢吞吞地)这么愁眉苦脸啊!(稍停)笑笑吧!今天值得庆祝,父子重逢,大摆酒宴吧。(突然地)您成不了我的审判官。

父亲 谁说这个来着?

弗朗茨 您的眼神。(稍停)两个罪人:其中一个以他们共同践踏的道德准则的名义审判另一个,这出滑稽戏叫什么?

父亲 (平静而不动感情)正义。(沉默片刻)你是一个罪人?

弗朗茨 是的。您也是。(稍停)我不承认您有权审我。

父亲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谈话?

弗朗茨 为了告诉您,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您也将失去一切。(稍停)对着《圣经》起誓,您不审判我,请起誓,否则我马上回我的房间。

父亲 (一直走到《圣经》旁,打开书,把手伸过去)我起誓!

弗朗茨 那好!(走下楼梯,直走到桌旁,把录音机放在桌上。他转过身。父亲和儿子面对面)岁月对您不起作用吗?您还是老样子。

父亲 不。

弗朗茨 (走近父亲,仿佛被吸引过去。带着明显的傲慢神情,但不咄咄逼人)我重新见到您,完全无动于衷。(稍停。他抬起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搁在父亲的手臂上)老兴登堡,嗯,什么?(他朝后仰一仰。生硬地,恶狠狠地)我严刑拷打过人。(沉默。激烈地)您听见了吗?

父亲 (面不改色)听见了。接着讲。

弗朗茨 讲完了。游击队搞得我们精疲力尽;他们和村庄的老百姓串通一气,我企图使村民开口招供。(沉默。冷漠而神经质)最后总是同样的结果。

父亲 (语气沉重,缓慢,毫无表情)总是如此。

〔静场片刻。弗朗茨高傲地瞧着父亲。

弗朗茨 我想,您会审判我?

父亲 不。

弗朗茨 再好不过了,我亲爱的爸爸。我还要告诉您,我是施刑者,因为您是告密者。

父亲 我没有告发过任何人。

弗朗茨 波兰犹太教士?

父亲 连他也没有。我冒了风险……令人讨厌的风险。

弗朗茨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弗朗茨回忆过去)令人讨厌的风险?我也冒过这样的风险。(笑)嗨!非常令人讨厌的风险!(弗朗茨笑。父亲借机咳嗽)您怎么啦?

父亲 我跟着你笑呐。

弗朗茨 您咳嗽!别咳啦,他妈的,您把我嗓子都撒破了。

父亲 对不起。

弗朗茨 您快死啦?

父亲 你知道了。

弗朗茨 (准备走近父亲,但突然后退)这下可轻松了!(他的手发抖)大概难受得要命吧。

父亲 什么。

弗朗茨 该死的咳嗽。

父亲 (不快地)不,不。

〔又一阵咳嗽,然后平息下来。

弗朗茨 您的痛苦,我感觉得到。(眼睛发呆)我曾经缺乏想象力。父亲 什么时候?

弗朗茨 在那边。(沉默许久。他的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瞧着尽里的门。他说话时,又回到过去的岁月;只有在直接对父亲讲话时,他才置身于现在)上司都成了肉酱;副官和克拉吉斯在我的手中;士兵统统跪在我的脚下。唯一的指令:坚持下去,我坚持了。我可以叫人死,也可以让人活:你,去死吧!你,留在这儿!(稍停。弗朗茨站在舞台前,庄严而凄凉)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稍停)嗯,什么?(仿佛在听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然后转身向着父亲)有人问我:“你怎么行使你的权力?”

父亲 谁问?

弗朗茨 这是在黑夜的空气里发出的声音。每天夜里。(模仿看不见的对话者发出的唧哝声)你怎么行使权力?你怎么行使权力?(大嚷)笨蛋!我要坚持到底,直到权力用尽为止!(向着父亲,突如其来地)您知道为什么吗?

父亲 知道。

弗朗茨 (有点张皇失措)啊?

父亲 你一生中间有这么一次认识到你无能为力。

弗朗茨 (大声笑着说)老兴登堡始终头脑清楚,祝他万岁!是的,我认识到了。(停止笑)在这儿,由于您的缘故!您向他们出卖了犹太教士,他们拚命揪住我,而另一些人把他掐死了。我能干什么呢?(举起左手的小拇指,瞧着)连小指都没有动一下。(稍停)奇异的经历,但我劝将来的头领们别重复我的经历,因为这种创伤是医治不好的。您立我为王子,父亲。您知道谁立我为王吗?

父亲 希特勒。

弗朗茨 对喽!这是羞愧所造成的。在这个……事件之后,权力变成我的天职。您也知道我很崇敬他吗?

父亲 希特勒。

弗朗茨 您不知道吧?哦!我恨他。在此前后都恨他。但那一天,我完全着了希特勒的魔。两个领袖人物,那只能是要么互相厮杀,要么互相结合。我曾经跟希特勒相结合。犹太教士流血而死,在我无能为力之时,我感到自己有一种莫名的赞同。(回忆过去)我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希特勒使我变成另一个人,心如铁石而又神圣的人:变成了希特勒自己。我成了希特勒,超越了我自己。(稍停。向着父亲)没有给养了,我的士兵们围着谷仓转。(回忆过去)四个德国人会把我压在地上,我的下属会把俘虏们的血全放了。不行!我不能再次陷入可耻的无能为力。我起誓。天色已晚,恐怖还未实施……我必须抢在他们前面,要是有人掀起恐怖的话,那便是我。我要搞邪恶,要以一个令人难忘的行为来显示我的权力,而且是别出心裁的:把人活活地变成虫;我要一个人对付俘虏,我将对他竭尽侮辱之能事:他们一定会开口招供的。权力是一座我能见底的深渊。光挑选去死的人还不够劲;用一把小刀子和一个打火机,我就能决定对人类世界的统治。(精神失常)多么令人神往!君主们统统进地狱,这是他们的光荣,我也去。

〔弗朗茨在舞台前处于幻觉状态。

父亲 (平静地)他们招了吗?

弗朗茨 (从回忆中醒悟过来)嗯,什么?(稍停)没有。(稍停)没招就死了。

父亲 输者其实是赢者。

弗朗茨 唉!一切都学得会,我的手不灵。还不灵。

父亲 (凄楚地一笑)这不是个理由,人类的统治是由输者决定的。

弗朗茨 (大声吼叫)我本来满可以像他们一样!我也满可以被乱拳打死而一声不吭!(冷静下来)然而我对此并不在乎!我保住了我的权威。

父亲 很久吗?

弗朗茨 十天。十天之后,敌人的坦克进攻了,我们全死了,俘虏也死了。(笑)对不起,当然除我以外,我没有死!根本没有死!(稍停)我所说的事没有什么是可靠的,唯一可肯定的是我严刑拷打过人。

父亲 之后?(弗朗茨耸耸肩膀)你就赶大路?躲躲藏藏?最后回到我们家?

弗朗茨 是的。(稍停)片片废墟证明我是对的,我喜欢见到我们的房屋遭洗劫,我们的儿童骨断肢残。我认为我闭门不出是因为不忍眼看德国的末日。这不对,其实我希望我们的国家灭亡,而我闭门不出是因为不愿意看到德国的复兴。(稍停)审判我吧!

父亲 你已经让我对《圣经》起过誓了……

弗朗茨 我改变了主意,结束了算啦?

父亲 不。

弗朗茨 我对您说我解除您的誓言。

父亲 施刑者能接受告密者的审判吗?

弗朗茨 不存在上帝,不是吗?

父亲 我怕的是上帝不存在,不过有时没有上帝还真麻烦。

弗朗茨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告密者,反正您是我天然的审判官。(稍停。父亲摇摇头)您不审判我吗?一点也不肯?那么,您脑袋里一定装着别的什么东西!那就更糟糕。(突然地)您等待什么?

父亲 什么也不等;你已在我眼前了。

弗朗茨 您等!我知道您耐心地等待着,长时间地等待着。我见到在您面前出现过冷酷无情的人,心黑手狠的人。他们对您破口大骂,您却忍气吞声,您等待着,到头来好好先生们的毅力丧失殆尽了。(稍停)说话啊!说话啊!随便讲点什么!真叫人受不了!

〔静场片刻。

父亲 今后你想怎么样?

弗朗茨 回到楼上去。

父亲 什么时候再下楼。

弗朗茨 永远也不下来啦。

父亲 你不见任何人了?

弗朗茨 我只见莱妮;她侍候我。

父亲 尤哈娜呢?

弗朗茨 (生硬地)吹了!(稍停)这个女人缺乏魄力……

父亲 你爱过她吗?

弗朗茨 孤独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稍停)如果我像现在这个样子她要我的话……

父亲 你愿意保持这个样子吗?

弗朗茨 您呢?您要我吗?

父亲 不要。

弗朗茨 (被深深触动)甚至父亲也不要我了。

父亲 甚至父亲也不要。

弗朗茨 (声音变了)原来如此?那我们干吗在一起呢?(父亲不答。弗朗茨深感焦虑地)啊,我原不该再见您。我早就预料到了!我早就预料到了。

父亲 预料到什么?

弗朗茨 预料到会落在我头上的事情。

父亲 你什么事也不会有。

弗朗茨 事情还没有发生哩。您在那儿,我在这儿,如同在我梦中一样。您就像我在梦里看到的那样等待着。(稍停)很好。我也一样,我也可以等待。(指着他的房门)在您和我之间,我关上这扇门。耐心等待六个月。(用一个指头点着父亲的头)过六个月这个脑袋里将空空如也,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虫子们将吃掉您的嘴唇,吃掉使嘴唇鼓鼓的趾高气扬。

父亲 我没有瞧不起你。

弗朗茨 (嘲笑地)真的!在我对您讲了这一切之后?

父亲 你没有给我讲什么新鲜事呀。

弗朗茨 (惊愕)你说什么?

父亲 你在斯摩棱斯克的那些事,我知道已经有三年了。

弗朗茨 (激烈地)不可能!人全死了!没有见证人。死的死,埋的埋,全完了。

父亲 除了那两个后来被俄国人释放的家伙。他们来见过我。时间是一九五六年三月。费里斯特和舍德曼,你记得他们吗?

弗朗茨 (狼狈不堪)不记得。(稍停)他们要干什么?

父亲 要钱,以换取他们保守机密。

弗朗茨 后来呢?

父亲 我不会要挟人。

弗朗茨 他们守……

父亲 守口如瓶。你已经把他们给忘了,接着讲吧。

弗朗茨 (眼睛发呆)三年?

父亲 三年。我几乎立即宣布说你死了;第二年我把魏纳尔叫了回来,这样做比较审慎。

弗朗茨 (没有听父亲说话)三年!我对螃蟹们发表演说,我骗了他们!而三年之中,我在这儿早已暴露无遗了。(突如其来地)是不是从这时候起您千方百计想见我?

父亲 是的。

弗朗茨 为什么?

父亲 (耸耸肩膀)不为什么?

弗朗茨 他们坐在您的办公室里,您听着他们,因为他们认识我,突然间其中一个对您说道:“弗朗茨·冯·格拉赫是一个刽子手。”晴天霹雳。(试图开玩笑)我想这出乎您意料之外吧?

父亲 不。不太意外。

弗朗茨 (大嚷)在我离开您的时候,我是干干净净的,洁白无瑕,我曾经想营救那个波兰人……不感到意外吗?(稍停)您是怎么想的?您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但一下子,您知道了!(声音更响)您是他妈的怎么想的?

父亲 (带着深厚的温情但又忧郁)我可怜的孩子!

弗朗茨 什么?

父亲 你问我是怎么想的,我告诉你。(稍停。弗朗茨挺直整个身子,突然扑倒在父亲的肩上恸哭起来)我可怜的孩子!(父亲笨拙地抚摸弗朗茨的后颈)我可怜的孩子!

〔静场片刻。

弗朗茨 (突然直起身子)行了!(稍停)意外打动了我的感情,我有十六年没有哭了,十六年后我又哭了。别可怜我,这反而使我恼火。(稍停)我不大喜欢自己。

父亲 为什么你要喜欢自己呢?

弗朗茨 对啊。

父亲 与此有关的是我。

弗朗茨 您喜欢我,您?您喜欢斯摩棱斯克的刽子手?

父亲 斯摩棱斯克的刽子手,是你。

弗朗茨 好,好,您别感到不好意思。(故意笑得俗不可耐)所有的情趣都是天生有的。(突然地)您在折磨我!每次您透露出您的想法,都是因为这些想法有助于您计划的实现。我对您说您在折磨我:先给我几下子,然后可怜我,当您认为我到时候了……得了!这件事您已经反复考虑了很久,您太专横,以至于非按您的方式解决不可。

父亲 (忧郁的嘲笑)专横!这在我早已成为过去的事。(稍停,他自个儿笑了笑,轻松了一点,但仍然阴郁。然后他转身向着弗朗茨。非常温和,但极其坚定)但对这件事,我是专横的,由我来解决吧。

弗朗茨 (猛地朝后一跳)我不许您插手。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父亲 我要你不再痛苦。

弗朗茨 (冷酷、粗暴,好似在指责别人)我不痛苦,我使别人痛苦过。也许您能领会两者细微的差别?

父亲 我领会。

弗朗茨 我把什么都忘了,连他们的喊叫声都忘了。我脑子里现在是空空的。

父亲 我已料到了,但这更难受,不是吗?

弗朗茨 为什么?

父亲 十四年来你摆脱不了一种你自己造成的但你自己又感受不到的痛苦。

弗朗茨 谁请您谈论我?是的,这更难受,我好似一匹马,痛苦骑在我身上。但我并不欢迎痛苦这个骑士。(突然地)那么有什么解决办法?(瞧着他的父亲,圆睁双目)您滚吧!(转身背着父亲,吃力地登上楼梯)

父亲 (没有作阻止弗朗茨的表示。但当弗朗茨走上二楼楼梯平台时,他用很响亮的声音说)德国就在你的房间里!(弗朗茨慢慢转过身来)德国活着,弗朗茨!你再也无法忘怀了。

弗朗茨 我知道,尽管败了,但德国还勉强活着。我自己会安排的。

父亲 正因为德国失败过,所以今天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你怎么办?(稍停)我们既是祸根,又是赌注。人家宠爱我们,所有的市场都向我们开放,我们的机器开动着:这是一座炼铁炉,停不下来。得天独厚的失败,弗朗茨,我们既有黄油又有枪炮,还有士兵,我的儿子!明天还有炸弹。到那时,我们只要像马那样抖动一下鬃毛,你就会看到我们的保护人像跳蚤一样乱蹦乱跳。

弗朗茨 (最后的辩解)我们统治着欧洲,而我们是战败者。要是我们是战胜者,那会怎么样?

父亲 我们不可能战胜。

弗朗茨 那场战争,应该打败吗?

父亲 本来就应该玩输家算赢家的游戏,自古以来一直如此。

弗朗茨 您就是这么做的吗?

父亲 是的,从双方一交手我就如此。

弗朗茨 那些热爱国家而且为了胜利牺牲自己军人荣誉的人们……

父亲 (平静而冷酷)他们很可能延长屠杀和影响重建。(稍停)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作什么恶,只不过杀了个别人而已。

弗朗茨 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考题;这下我回到房间里有事可干了。

父亲 你在房间里一刻也呆不住啦。

弗朗茨 那您就错了:既然这个国家否认我,我便否定这个国家。

父亲 你已经尝试了十三年,并无很大成效。现在你全知道了,你怎么还能旧戏重演呢?

弗朗茨 我怎么能丢得开我演的戏呢?要么德国灭亡,要么我就是一名普通法的罪犯,二者必居其一。

父亲 正是这样。

弗朗茨 怎么办呢?(瞧着父亲,突然)我不愿意死。

父亲 (平静地)为什么不愿意?

弗朗茨 我倒正要问您为什么呢。您已经留名在世了。

父亲 你知道这我根本不在乎!

弗朗茨 爸爸,您撒谎,您要造船,您已经造出了。

父亲 我造船是为了你。

弗朗茨 哟!我以为您生下我是为了船哩。不管怎么说,船造出来了。您死了,船队载着您的名字。我呢?我能留下什么?

父亲 什么也没有。

弗朗茨 (精神失常)所以我要活一百年。我,我只有这一条命。(惊慌)我只有这条命。别想夺走我这条命。请相信我讨厌我这条命,但我觉得它比虚无要强。

父亲 你活,你死,总而言之,都是虚无。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也不干,你什么也没干出来,你什么也干不了。(长时间静场。父亲慢慢走近楼梯,靠着灯站到弗朗茨下面,仰着头对他说)我请你原谅。

弗朗茨 (一下子吓呆了)请我,您?这是一个花招!(父亲等待着。弗朗茨突然问)原谅什么?

父亲 对不起你。(稍停。带着微笑)父母都是笨蛋,他们阻挡太阳。我以为世界是不会变的,而世界变了。你记得我给你描绘过的前程吗?

弗朗茨 记得。

父亲 我不断跟你讲前程,你,你也看到了你的前程。(弗朗茨点头表示同意)其实这个前程只是我的过去。

弗朗茨 是的。

父亲 你以前就知道了吗?

弗朗茨 我一直知道。起初,我非常喜欢。

父亲 我可怜的孩子。我原想你在我之后领导企业。其实企业在领导我们,企业在选择它需要的人材,企业把我淘汰了,我拥有所有权,但我指挥不了了。而你,我的公子,企业一开始就把你拒之门外,企业要个公子哥儿来干吗?企业自己培养和招聘着它的管理人员。(在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弗朗茨慢慢走下楼梯)我把我的本事全给了你,给你灌输了我那贪婪的权欲,但这一切都无助于你,真遗憾!为了达到目的,你曾冒过最大的风险,但你瞧,企业把你的行动全变成了欺人之谈。你的烦恼最后促使你犯罪,到头来在你的罪行中,企业把你清除了,你的失败导致了企业的壮大。我不喜欢搞什么良心责备,弗朗茨,这无济于事。如果当年我能想到你可能在别的地方或以别的方式有所作为……但我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君王,用现在的话来说,毫无用处的人。

弗朗茨 (带着微笑)我注定如此?

父亲 是的。

弗朗茨 注定无能?

父亲 是的。

弗朗茨 注定要犯罪?

父亲 是的。

弗朗茨 由于您?

父亲 由于我灌输给你的感情欲望。告诉你的螃蟹法庭,有罪的只是我一个人,我承担一切罪过。

弗朗茨 (带着同样的微笑)这才是我想听你说出来的话哩。(他下完最后几级楼梯,然后与父亲并排站着)现在我接受了。

父亲 接受什么?

弗朗茨 接受您期待着我的事情。(稍停)唯一的条件是两个人一起去,而且马上去。

父亲 (突然变得尴尬)马上?

弗朗茨 是的。

父亲 (声音变哑)你是说今天?

弗朗茨 我是说,此刻。(沉默)这是您所希望的吗?

父亲 (咳嗽)不要……这么快。

弗朗茨 为什么不呢?

父亲 我跟你刚刚重逢。

弗朗茨 您没有跟任何人重逢,你自己也在内。(神态平静,老实,这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表情,但完全绝望了)我只不过是您诸多形象中的一个形象,其他形象还在您的头脑里。不幸的是我这个形象形成了肉身。在斯摩棱斯克的一天夜里,我这个形象有过那么……什么呢?有过一分钟的自主。而现在除了这件事外您承担一切罪过。(稍停)我在这儿过了十三年,我抽屉里一直放着一支上了子弹的手枪。您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自杀吗?我心里想:“木已成舟,改变不了。”(稍停。非常真诚地)死不解决任何问题,因为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原希望……您会感到好笑,我原希望根本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在楼上并不成天撒谎。晚上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想念您。

父亲 而我,我就在这儿,坐在这张扶手椅上。你来回走着。我听着你。

弗朗茨 (麻木,无表情地)啊!(紧接着说)我曾经想:“如果有办法把这个叛逆的形象追回来,把它还给我,并使它融化在我之中,那么恐怕只有他了。”

父亲 弗朗茨,其实只不过有过我罢了。

弗朗茨 说得轻巧,请证明您的话。(稍停)只要我们都活着,我们总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稍停)梅塞戴斯牌汽车当时有六个座位,但您只带我一个人。您说:“弗朗茨,应该锻炼你,我们开快车。”我当年八岁,我们沿易北河的那条道开出去……“鬼桥”还在吗?

父亲 一直在。

弗朗茨 那是条险道,每年都死人。

父亲 在那儿死的人一年比一年多。

弗朗茨 您一边对我说:“我们到了”,一边加大油门。我害怕得要死,但又高兴得要命。

父亲 (微微一笑)有一次我们差一点翻车。

弗朗茨 有过两次。如今车速更快了吧?

父亲 你妹妹的那辆波尔舍牌汽车每小时能开一百八十公里。

弗朗茨 咱们就用这一辆吧。

父亲 这么快就去!……

弗朗茨 您还盼望什么?

父亲 暂缓一缓。

弗朗茨 您已经缓期了。(稍停)您很清楚不能再缓。(稍停)我没有一刻不在恨您。

父亲 现在呢?

弗朗茨 现在,不。(稍停)您的形象将同所有埋在您头脑里的其他形象一起化为乌有。您是我的起源,也将是我的归宿,咱们善始善终吧。

〔静场片刻。

父亲 好。(稍停)我生了你养了你,现在我将毁掉你。我的死包括了你的死,最终其实是我一个人去死。(稍停)等一等。我也没有想到一切会发展得这么快。(微笑,但掩盖不了内心的焦虑)真有意思,一条生命在空廓的天空下报销了。这……这不说明什么。(稍停)不会有人审判我。(稍停)你知道,我,我也不喜爱我自己。

弗朗茨 (把手搁在父亲的手臂上)这和我有关。

父亲 (表情不变)到头了。我是一片云彩的影子,等下过一场骤雨,太阳又将照耀我生活过的地方,我才不在乎哩,赢者输了。这个压死我的企业,是我创建的。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稍停)弗朗茨,你乐意开快车吗?这能锻炼你啊。

弗朗茨 我们开波尔舍牌车,好吗?

父亲 当然。我去车库把车开出来。等我一下。

弗朗茨 您一会儿给个信号吧?

父亲 开车灯为号?好。(稍停)莱妮和尤哈娜在平台上。跟她们告别吧。

弗朗茨 我……好吧……叫她们吧。

父亲 回头见,我的孩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