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格茨，海因里希。
格茨 （带着一种亲切感）你浑身是汗，真是受苦了！
海因里希 受得还不够！受苦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上帝让我时时刻刻想着别人的痛苦，而我自己却从没有感受到这种痛苦。你为什么瞧着我？
格茨 （始终很亲切地）我的外貌是骗人的。我瞧的是你，我怜悯的是我自己，我们是一路货。
海因里希 不对！你，你出卖了你的亲兄弟。我，我可不会出卖我的弟兄。
格茨 今晚你就要出卖他们了。
海因里希 不论是今天晚上，还是以后，我永远也不会出卖他们。
〔稍停。
格茨 （一字一顿地）穷人要把教士们怎么样？把他们吊死在屠夫们的吊肉钩上吗？
海因里希 （喊出）住嘴！（他镇静了下来）这是战争造成的恐怖。我只不过是一个没什么地位的神甫，没有能力制止这种恐怖。
格茨 伪君子！今天晚上你就有权决定两万人的生死。
海因里希 我不要这种权力，这种权力是魔鬼给的。
格茨 你不要这种权力，但是你已经有了。（海因里希拔腿逃走）喂！你这是干什么？如果你逃了，那你就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海因里希又折回来，瞧着格茨，笑了起来。
海因里希 你说得对。我逃走或是自杀都无济于事，两者都是我保持沉默的方法，我是上帝选定的有福之人。
格茨 还不如说你像一只落入捕鼠器里的老鼠。
海因里希 这是一回事：一个上帝选定的有福之人，这就是一个被上帝的意旨逼入墙角的人。（稍停）主啊，您为什么要选中我？
格茨 （温和地）现在是你苟延残喘的时候，我愿意使你死得痛快些。让我来帮帮你。
海因里希 在上帝缄默无言的时候，你，你来帮帮我？（稍停）算了吧，我撒了谎，我并不是上帝选中的有福之人。为什么我一定得是他选中的呢？谁强迫我出城的呢？谁委派我来找你的呢？老实说，是我自己选中了我自己。当我来请求你饶恕我的弟兄们时，我已知道我肯定不会成功。使我改变了主意的并不是你手下人脸上的那副凶相，而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过去曾梦想作恶，而当我见到你们时，我明白我真的要作恶了。你知道我恨穷人吗？
格茨 是的，我知道。
海因里希 为什么当我向他们伸出手去时，他们却走了呢？为什么他们一直忍受着我从来忍受不了的那样大的痛苦呢？主啊！为什么您允许有穷人，而又不使我做修道士呢？在修道院里，我将只属于您。可是当还有人死于饥饿的时候，我又怎能只属于您呢！（向格茨）我到这儿来原先是要把他们全部交给你，希望由你来结果他们，使我忘记他们曾经存在过。
格茨 那么后来呢？
海因里希 后来我改变了主意，你不能进城。
格茨 如果要你带我们进城是上帝的意旨，那又怎么办呢？你再听着：如果你不告诉我怎样进城，教士们今天晚上就得死；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穷人呢？你以为他们就能活下去吗？我不撤围，一个月以后，沃尔姆城的人将全部饿死。对你来说，问题不在你决定他们的生或死，而是在两种死法中替他们选择一种。笨蛋，你就选最迅速的吧。你知道他们这样死能得到什么呢？今天晚上，如果他们在杀死教士之前死了，那他们的手还是干净的，所有的人都将在天国重聚。相反，由于你让他们多活这几个星期，他们身上将沾满鲜血，你将把他们送进地狱。喂，神甫：魔鬼在唆使你延长他们在人间的生命，为的是让他们有时间犯下地狱之罪。（稍停）告诉我怎样进城。
海因里希 你是不存在的。
格茨 什么？
海因里希 你是不存在的。你的话在进入我耳朵之前就已经消失了。你的脸不像人们在大白天所能看到的脸。我知道你要说的一切，我也料到了你会干些什么。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你的思想是我给你的。我是在做梦，一切都死了，空气也令人昏昏欲睡。
格茨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是在做梦，因为我在你身上清楚地预见到你已经使我厌倦了。现在要弄清楚的是我们两人中间，是你梦见了我，还是我梦见了你。
海因里希 我不是从城里来的！我不是从城里来的！我们在彩绘的布景前演戏。喂，会说话的人，给我演一出喜剧吧。你知道你的角色吗？我的角色是说不。不！不！不！不！你什么也不说吗？所有这一切只是一次很普通的诱惑罢了，没有什么真实性。我，我在格茨的营地要干什么呢？（指着城市）如果这些灯能够熄灭，那该多好啊！既然我已在这里面，那诱惑在那边又有什么作用呢？（稍停）诱惑是有的，但我不知道它在哪儿？（向格茨）我将去见魔鬼，这我心里很清楚。当魔鬼准备向我扮他的鬼脸时，这出戏就以虚幻离奇开场了。
格茨 你见过魔鬼了？
海因里希 比你见你亲娘的次数还多。
格茨 我像魔鬼吗？
海因里希 可怜的人儿，你吗？你是个丑角。
格茨 什么样的丑角？
海因里希 总要有一个丑角的，他的任务就是跟我闹别扭。（稍停）我赢了。
格茨 什么？
海因里希 我赢了，最后一盏灯刚熄灭，沃尔姆城魔鬼般的幻影消失了。喂！你也快消失了，这个可笑的诱惑就要告终了。黑夜，到处是黑夜，多么宁静。
格茨 讲下去，教士，讲下去，我想得起你要说的一切。一年以前……噢，是的，我的兄弟，我想起来了，你是多么想把这么一个黑夜装进你的脑袋！我也是多么想这样做啊！
海因里希 （喃喃地）我到哪儿去醒过来呢？
格茨 （突然笑了）弄虚作假的家伙，你心里明白，你醒着，一切都是真的。看看我，摸摸我，我是有血有肉的。瞧，月亮升起了，你的魔城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了：看，这难道是幻影吗？喂！这石头是真的，这城堡围墙是真的，这是一座有真正的居民的真正的城市。而你，你是一个真正的叛徒。
海因里希 只有叛变的人才是叛徒。而你将枉费心机，我不会叛变的。
格茨 是叛徒就会叛变，你会叛变的。喂，神甫，你已经是一个叛徒了。两方交战，而你声称同时属于他们两方。因此你就是两面派，你用两种语言思考：穷人的苦难这个词，你用教会的拉丁语称之为考验，用德语称之为世道不公。如果你让我进城，对于你来说还会怎么样呢？你只不过将成为叛徒罢了，而你本来已经是叛徒了。一个正在叛变的叛徒就是一个正在自认是叛徒的人。
海因里希 如果不是我把这些话讲给你听，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格茨 因为我是一个叛徒。（稍停）我已经走过了你还需要走的路，然而，你看看我，我不还是喜气洋洋的吗？
海因里希 你喜气洋洋是因为你天性如此。人们知道，所有的私生子都会叛变。可我不是私生子。
格茨 （想打他，犹豫了一会后忍住了）平时有哪个叫我私生子的，我就叫他活不成。
海因里希 私生子！
格茨 神甫，神甫，严肃点。别逼我割掉你的耳朵。这也不会有什么用，因为我要留着你的舌头。（突然他拥抱了海因里希）你好，小兄弟！以私生子的名义问你好！因为你也是私生子。为了把你生下来，教士和贫困同床，这种结合的乐趣有多么可怜啊！（稍停）当然啦，私生子都会叛变的，否则你要他们干什么呢？我，生下来就有两重性。我母亲委身于一个乡巴佬，我是由两个凑不到一起的半身拼成的。这两部分互相嫌恶。你以为你的命运就比我好吗？半个教士加上半个穷人，这永远也拼不成一个完整的人。我们并不存在，我们一无所有。所有合法出生的孩子都可以无偿地享受人间的生活，你我却不能。从我小时候起，我就是透过锁孔窥视世界的。我看到的世界是一个漂亮的小鸡蛋，里面挤得满满的，每个人在里面都占着一个指定给他的位子，但是我可以对你肯定地说，我们不在里面。在外边！拒绝这个不要你的世界吧！作恶吧！你会看到那时我们是多么轻松愉快啊！（一军官上）什么事？
军官 大主教的使者到了。
格茨 叫他来。
军官 他是送消息来的，敌人留下七千具尸体溃逃了。
格茨 我兄弟呢？（军官想对他耳语）别靠近我，高声讲吧！
军官 孔拉德死了。
〔从这时起，海因里希注意地看着格茨。
格茨 好吧，他的尸体找到了吗？
军官 找到了。
格茨 尸体怎么样？说呀！
军官 面目全非了。
格茨 被剑砍的吗？
军官 是狼咬的。
格茨 什么狼，有狼吗？
军官 阿海梅森林……
格茨 好吧，这笔帐让我来跟它们算。我要率领整个军队去打狼，我要把阿海梅森林里的狼全部剥了皮。去吧。（军官下，稍停）没有忏悔就死了，狼咬掉了他的脸，可是你看：我笑了。
海因里希 （温和地）你为什么要背叛他呢？
格茨 因为我渴望主宰之权。神甫，我造就了我自己：因为我生下来就是私生子。可是杀兄灭弟这个美名，我是靠我的成就得来的。（稍停）它是属于我的。现在它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海因里希 什么东西属于你？
格茨 海登斯坦姆家族的府邸属于我。海登斯坦姆家的人全完了。从这个家族的老祖宗阿尔贝里克到最后一个男性继承人孔拉德，我把他们统统集中在我一人的身上。神甫，仔细看看我吧。我就是这个家族的墓穴。你笑什么？
海因里希 我原以为今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看到魔鬼，可是现在我认为我们两个人都会看到它。
格茨 魔鬼算个屁！他只管接受灵魂，可是决定这些灵魂下地狱的却不是他。我只愿与上帝打交道，妖怪和圣人都归上帝管。上帝在看我，神甫，他知道我杀死了兄弟，他非常痛心。啊，是的，主啊，我杀了他，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我犯下了滔天大罪，公正的上帝也无法惩罚我。你看，十五年前，他就罚我下地狱了。算了吧，今天够了。今天过节，我要去喝酒。
海因里希 （向他走去）喂！（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格茨）
格茨 这是什么？
海因里希 一把钥匙。
格茨 什么钥匙？
海因里希 开沃尔姆城的钥匙。
格茨 我不是告诉过你，今天够了，一个兄弟，真是见鬼！总不能每天都葬送一个亲兄弟。今天我不干了，要干也得到明天。
海因里希 （走到他面前）胆小鬼！
格茨 （停住）要是我拿了这把钥匙，我将烧毁一切。
海因里希 在这条沟壑的底部有一块白色的大石头。石头下面有一个覆盖着荆棘的地洞，你们沿着地道往前走，就会看见一扇门，这把钥匙可以把那扇门打开。
格茨 想想你的穷人们，他们是多么爱你！他们将怎样祝福你！
海因里希 这与我没有关系了。我葬送了自己。但是我把我的穷人都托付给你这个私生子了。现在该由你来选择了。
格茨 你刚才说看到我的嘴脸就足以……
海因里希 刚才我看得不够清楚。
格茨 那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海因里希 我看到你自己非常讨厌自己。
格茨 不错，但别相信这个！十五年来，我自己非常讨厌自己，那又怎么样呢？恶是我生存的理由，难道你不明白吗？把钥匙给我。（他接过钥匙）那么，教士，你自欺欺人欺到底了。你以为你已经找到了掩盖你叛变行为的诡计。可是，到了最后，你还是叛变了。你出卖了孔拉德。
海因里希 孔拉德？
格茨 别担心，只要我把你当成我自己，你就会像我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