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维罗尼克，希比洛。
希比洛 你还没走？
维罗尼克 我正要走，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希比洛 （心酸地）我自己也没想到！
维罗尼克 爸爸，你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希比洛 简直是一群混帐东西！
维罗尼克 说谁呢？
希比洛 全都是。做个人我都感到羞耻。给我拿点喝的来。
维罗尼克 （倒水，端水）你认为……
希比洛 忘恩负义，谎话连篇，胆小如鼠，坏事干尽，我们人人如此。要是人类还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就是提出保护动物。
维罗尼克 刚才，我……
希比洛 我真想当条狗！狗在爱慕和忠诚方面给我们作出了榜样。啊，不行，狗类都受人愚弄，它们傻乎乎地还爱我们呢。我要当猫。不，猫也不行：哺乳动物全都一样。我怎么就变不成一条大鲨鱼，跟在过往船只后面，等着吃水手呢！
维罗尼克 可怜的好爸爸，别人怎么惹你了。
希比洛 孩子啊，人家把我赶出门外了。
维罗尼克 嗨，不是每半个月就要赶你一次吗？
希比洛 这一回，可真完蛋了！维罗尼克，你是见证人，近十年来，我吃反共这碗饭。这碗饭既难吃又没有意思。多少次，我想换换口味，比方说，刺刺教士，整整共济会，骂骂亿万富翁，说说女人什么的！可是没用：就那么一份菜单，休想换花样。我什么时候对这份差事表示过不满来着？马林科夫还没骂完，又该攻击赫鲁晓夫了。可我什么时候抱怨过？每天我都编造一些新玩意儿吊人口胃。谁搞的底斯缪德破坏案？一起颠覆国家的阴谋是谁搞出来的？还有信鸽事件！是我，全都是我！十年来，我保卫着欧洲，从柏林到西贡，我攻击过越共，攻击过中国人，攻击过苏联军队，说什么他们又派飞机，又派坦克的。好啦！孩子，你看看，人是多么没良心。我的胃口刚刚有一点点衰退，老板就一脚把我踢出大门。
维罗尼克 真把你辞退了？
希比洛 把我当成坏蛋赶出来啦。除非到明天早晨，能想出个新花样来。
维罗尼克 （毫无同情地表示）别害怕，花样你会找到的。
希比洛 这回可难罗！你叫我怎么办？我不是泰坦[1]，我是个平平常常的人，拚死拚活地干一个月才挣七万法郎。十年间，我把我的能量全放尽了。这是真的，从前我是天马，可以行空。现在，翅膀让火烧坏了。我成什么了？一匹没用的劣马，只能宰了吃肉。（来回踱步）忠心耿耿地干了十年，你等着人家给你一句人话，对你有一点感激的表示，什么都没有。有的是警告和威胁。就是这些。唉！临了，我还真得恨起你们这些共产党来！（胆怯地）我的好女儿啊！
维罗尼克 爸爸？
希比洛 你能想出个——我这可完全是随便说说——你能想出个主意来吗？你有没有什么反对共产党的东西？
维罗尼克 噢，爸爸！
希比洛 听我说，孩子。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的交往，虽然你的这些交往连累了我。也许这就是我不幸的根源。自从你母亲生病以后，我一直没有管束你，你自由地干你的事。唯一的交换条件是，你的那些朋友一旦当政掌权，别惩治我就行。我对你那么宽容，你就不想报答报答我？你就忍心看着你的老父亲陷进泥潭？孩子，我只要你稍微出一把力，出一点点力就行了。共产党，你跟他们接近。帮我忙，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维罗尼克 不行，爸爸。
希比洛 那么，就拉倒吧！
维罗尼克 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希比洛 这不又多了一条理由。他们要不是你的朋友，你怎么会了解他们的缺点呢？至于我，我的朋友全在我们报社编辑部里。好吧，我可以起誓，我要是想说他们的毛病呀，有的是！……嘿，我建议，咱们来个交换。你把你所了解的杜克洛[2]的情况告诉我，我就揭露揭露儒勒的那些事儿。这样，你就有过硬的材料了！好不好？
维罗尼克 不，爸爸！
希比洛 我成了约伯[3]了。我亲生女儿看我在危难之中也不管我了。那你走吧！
维罗尼克 我走，我走。不过，我想告诉你……
希比洛 维罗尼克！你知道什么正在死亡吗？是人：工作，家庭，祖国，统统都完蛋了。瞧，这篇稿子：《人类的黄昏》。你有什么看法？
维罗尼克 你每月在《证据》杂志上都看得到。
希比洛 说得对。让他见鬼去吧！
维罗尼克 谁？
希比洛 人！为了每月那七万法郎，我屁股都坐烂了。可是，共产党也没有找我什么麻烦！每月就这七万法郎，我就是站到他们那边去，也是说得过去的！
维罗尼克 这些话可不是我要你讲的。
希比洛 不是你，我的女儿，不是你。你以后也别劝诱我了。我是一个老派的人，我太喜欢自由了，我太尊重人的尊严了。（突然站起来）尊重人的尊严，这是一件多么干净、多么美好的事啊！一个老手，一个有家小的人，就像一个不正派的人那样被一脚踢了出来，踢到大街上，手里只有一个月的薪水，连退休金都没有！……嘿，我想起来了，这说不定是个好题目：在苏联，劳动者年迈后无权领取退休金。（照镜子，端详自己的头发）他们白发苍苍，这可以写点什么呢？
维罗尼克 爸爸，他们有退休金。
希比洛 别吵吵，让我好好想想。（稍停）这样写不行。读者会理直气壮地对我们说：“苏联工人没有退休金，这有可能，然而这总不能构成重新武装德国的一个理由吧！”（停顿）维罗尼克，必须武装德国。可是，为了什么呢，嗯？为了什么理由哪？
维罗尼克 根本就没有理由。
希比洛 有，我的孩子，有一条！那就是，我一辈子当牛做马，跟俄国人没有两样。我受够了。现在我要别人也轮着受受这份罪。我敢起誓，要是重新武装了德国，嗨，他们就得受这份罪。重新武装吧，那就重新武装吧！重新武装德国、日本吧！在全世界各个角落去放火吧！你想想：就给七万小钱，叫我保卫全人类！出这么个价钱，就叫所有的人都活不成！
维罗尼克 那你也活不成啊。
希比洛 更好！我这一辈子过的，实际上是慢慢地埋葬自己，连送葬的人都没有一个呀！可是，对不起，我的死会引起轰动。这该是多么高的荣耀啊！儒勒那老家伙，要是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我呀，我要像火箭一样，爆发一阵再走！一个月只给你七万法郎，可每天要在你屁股上踹七十脚！要完蛋，咱们一块儿完蛋！战争万岁！（透不过气，咳嗽起来）
维罗尼克 喝点水吧。（倒水，送水）
希比洛 哎哟！
维罗尼克 在我房间里有个流浪汉。
希比洛 是共产党？
维罗尼克 根本不是！
希比洛 那么，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维罗尼克 警察正搜捕他呢。
希比洛 那就给警察局打个电话，叫他们来人抓走，不就行了吗？
维罗尼克 爸爸，我想留一留他。
希比洛 你的那个宝贝，他干了什么坏事了？如果他偷了东西，就得办他的罪。
维罗尼克 他没偷也没抢。别那么气势汹汹的。你别管他。你就安安静静地想你的那个新花样吧。明天一早，他不声不响地就走了，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希比洛 就这么办吧！他要是老老实实的，我就假装不知道他在这儿。不过，警察要是来找，可别指望我说假话！
维罗尼克 （把她卧室的门打开一半）我走了。您可以在这里呆一宿，可别走出我的房间。再见。（又关上门）爸爸，明天见。你那个新花样嘛，别担心，反正总是老一套，你一定找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