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第二场

〔前场人物,加上父亲。

〔就在此刻,父亲从落地窗门上场。魏纳尔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身来。尤哈娜想站起来,但迟疑了一下,最后不得已地站起身。这时父亲快步走过去,双手按着尤哈娜的双肩,让她坐下。

父亲 请坐,我的孩子。(尤哈娜坐下,父亲俯下身去吻她的手,然后一下子直起身子,看着魏纳尔和莱妮)其实,我没有什么新东西可告诉你们。这也好。咱们就开门见山,别拘礼了吧!(稍停)我得了不治之症。(魏纳尔扶着他的手臂,父亲几乎是粗暴地挣脱了他)我说了,别搞这套。(魏纳尔悻悻然转过身去坐下。稍停,用眼睛看着他们三人,用嗄哑的声音说)你们大家都相信我快死了吧!(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我快完了,我快完了。这是明摆着的事。(镇定下来,颇诙谐地)孩子们,上天可真跟我作对啊!不过我好坏就是这个样子了。好在我这身体从未难为过别人。六个月以后,我将成为一具僵尸,给你们招各种麻烦,而带不来什么好处。(见魏纳尔有所表示,笑起来说)坐下,我会体体面面地去世的。

莱妮 (关切和谦恭地)您将……

父亲 像我这样教钢铁飘洋过海的人,你想我会容忍几个增殖的细胞为非作歹吗?(沉默片刻)把我的家业安排停当,六个月绰绰有余。

魏纳尔 那么六个月以后呢?

父亲 以后?你还要剩什么?全没了。

莱妮 什么也没有了吗?

父亲 一起人为的死亡,让自然规律最后再屈服一次。

魏纳尔 (喉咙哽噎)谁能办到?

父亲 你,要是你有能耐的话。(魏纳尔吓了一跳,父亲笑)得了,我自己安排一切,你们只要管一下丧葬就行了。(沉默)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长久的沉默。和颜悦色地向着尤哈娜)我的孩子,我请你再忍耐一会儿。(向着莱妮和魏纳尔,改变语气)你们要一个接一个地起誓。

尤哈娜 (不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您刚才还说不搞这一套呢?有什么好起誓的啊?

父亲 (很随和的样子)事情不多,我的儿媳。况且结缘的亲眷用不着起誓。(转向儿子,从他郑重其事的样子看不出究竟是当真还是开玩笑)魏纳尔,你站起来。我的儿啊,你当过律师。弗朗茨死的时候,我把你召来帮我办事,你当时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律师的职业。这值得给予报偿,你将成为这栋房子的主人和企业的领导。(对尤哈娜)你看,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吧:我使他成为一个今世之王。(尤哈娜沉默不语)不赞成吗?

尤哈娜 这不该由我来回答。

父亲 魏纳尔!(不耐烦地)你拒绝吗?

魏纳尔 (阴郁而慌乱地)您愿怎样,我遵命。

父亲 这是天经地义的。(他瞧着儿子)不过你不情愿吗?

魏纳尔 是的。

父亲 一个最大的造船企业!我把它给了你,这么做却使你很伤心。这为什么?

魏纳尔 我……算是我当之有愧吧。

父亲 这很可能。但我没有法子:你是我唯一的男性继承人。

魏纳尔 弗朗茨倒具备各种条件。

父亲 可惜他缺一样:他已经死了。

魏纳尔 请想一想,我曾经是一个不错的律师,要我当一个没能力的老板,我于心不甘。

父亲 你也许不会太差。

魏纳尔 只要我跟别人面对面,我就没法给他下命令。

父亲 为什么?

魏纳尔 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他。

父亲 那你眼睛朝上看,别瞧他好啦。(摸摸自己的前额)比如说这儿,这儿只有骨头。

魏纳尔 需要有您的尊严。

父亲 你没有吗?

魏纳尔 我哪儿来的尊严啊?您不遗余力地按您自己的形象去塑造弗朗茨。而您只教我唯命是听。这难道怪我吗?

父亲 这是一回事。

魏纳尔 怎么?是一回事?

父亲 服从与命令,不管你处在什么地位,你都是在传达你接受的命令。

魏纳尔 您也接受命令吗?

父亲 不久前我才不再受命于人了。

魏纳尔 那么以前谁给您下命令呢。

父亲 不知道。也许是我自己。(微笑)我告诉你一个诀窍;你要指挥别人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作另外一个人。

魏纳尔 我不把自己当作任何人。

父亲 等我死了以后。我死后一个礼拜,你就把你自己当作我。

魏纳尔 决策!决策!什么事都得自己决断。一个人。以十万人的名义。亏您活得下去。

父亲 很久以来我不作任何决断了。我只是签署信件。明年得由你签署啦。

魏纳尔 您别的什么也不干了吗?

父亲 近十年来什么也不干了。

魏纳尔 那还需要您干吗?谁都能干喽?

父亲 谁都行。

魏纳尔 譬如说我行吗?

父亲 你行。

魏纳尔 事情不总是十全十美的,有那么多的机构层次,要是哪儿出了毛病……

父亲 那就调整调整,反正有格尔贝在嘛。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为我们干了二十五年。

魏纳尔 好吧,我有运气。由他去主管。

父亲 由格尔贝!你疯了!他是你的雇员,你雇佣他,让他告诉你该下什么命令。

魏纳尔 (稍停)哦,父亲,您一生中从未让我挑过重担。现在您把我推到企业之主的位置上,就因为我现在是您唯一的男性继承人,而您原先只想把我变成花盆。

父亲 (苦笑)花盆!那我呢?我是什么?挂在桅杆顶上的一只帽子。(他的样子忧伤、温和、苍老)欧洲最大的企业……这可是一大摊子事啊,是不是,好大一摊子事……

魏纳尔 那好。要是我闲着没事,我就重温我的辩护业务。随后我们外出旅行。

父亲 那不行。

魏纳尔 (诧异地)这是我所能干的最不引人注目的事啊。

父亲 (命令式地、斩钉截铁地)不行。(瞧着魏纳尔和莱妮)现在听我说。遗产是不可分的。绝对禁止向任何人出卖或转让你们各自的那份遗产。禁止出卖或出租这幢房子。不许离开这栋房子,你们要在这儿住到死。起誓吧!(向莱妮)你先开始。

莱妮 (微笑)说老实话,我提醒您,誓言对我没有约束力。

父亲 (也微笑)起誓吧,起誓吧,莱妮,我信得过你,给你哥哥做个榜样。

莱妮 (走近《圣经》,伸出手)我……(她强忍住笑)哎呀!要么算了。爸爸,原谅我,我憋不住要笑。(偷偷对尤哈娜一个人说)我每次都这样。

父亲 (和善地)笑吧,孩子,我只要求你起个誓。

莱妮 (笑着)我对《圣经》起誓永远遵守您的遗志。(父亲笑着瞧她。对魏纳尔)轮到你啦,一家之长!

〔魏纳尔心不在焉。

父亲 魏纳尔?

〔魏纳尔猛地抬起头,走投无路似地看着父亲。

莱妮 (一本正经地)哥哥,快使我们大家解脱吧,起个誓,这事就完了。

〔魏纳尔转向《圣经》。

尤哈娜 (以彬彬有礼和平静的语气)请等一等。(父亲瞧着她,故作惊讶以吓唬她;她还了一眼,毫不心慌)莱妮的起誓是一出闹剧!大家笑个不停;可是轮到魏纳尔起誓时,谁也不笑了,这是为什么?

莱妮 因为你丈夫对什么都很认真。

尤哈娜 那就更该笑啦。(稍停)你在暗算他,莱妮。

父亲 (威严地)尤哈娜……

尤哈娜 父亲,您也在暗算他。

莱妮 这么说来,你也在暗算我。

尤哈娜 父亲,我希望我们开诚布公地说清楚。

父亲 (感到有趣)我和你?

尤哈娜 您和我。(父亲笑笑。尤哈娜捧起《圣经》,费劲地搬到一个较远的家具上)首先谈谈,然后怎么起誓都行。

莱妮 魏纳尔!你让你妻子替你辩护吗?

魏纳尔 难道有人攻击我吗?

尤哈娜 (向着父亲)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要主宰我的命运?

父亲 (指着魏纳尔)我主宰他的命运,因为他的命运是属于我的。但我没有权力主宰你的命运。

尤哈娜 (微笑)您以为我们俩的命运能分开吗?您是结过婚的人,您爱他们的母亲吗?

父亲 恰到好处。

尤哈娜 (微笑)我明白啦。她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死的。而我们,父亲,我们之间的爱超过了“恰到好处”,一切有关我们的事,我们都是共同决定的。(稍停)要是他被迫起誓,要是为了遵守他的誓言,他把自己关在这栋房子里,那么他就只能是一个人,并且是违背我的意志作出决定。这样您就把我们俩永远分开了。

父亲 (微微一笑)你不喜欢我们这栋房子吗?

尤哈娜 一点也不喜欢。

〔静场。

父亲 它哪儿使你不顺心,我的儿媳?

尤哈娜 我嫁给了汉堡的一个律师,当时他除才干之外一无所有。三年之后,我来到这座冷冷清清的堡垒,成为船舶制造商的妻子。

父亲 难道这是一个悲惨的命运吗?

尤哈娜 对我来说,是的。我当年爱魏纳尔,是因为他自力谋生,而您知道他现在已经丧失了自主性。

父亲 让谁拿走了呢?

尤哈娜 您。

父亲 十八个月以前,你们是共同决定搬到这儿来住的啊。

尤哈娜 那是您要我们来。

父亲 要是有什么不对的话,你也有份。

尤哈娜 我那时不愿意让他在您我之间进行选择。

父亲 你错了。

莱妮 (和颜悦色)魏纳尔本该选择你。

尤哈娜 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但他会百分之百地厌恶他所作出的这个选择。

父亲 为什么?

尤哈娜 因为他爱您。(父亲不快地耸耸肩膀)您知道没有希望的爱情是什么滋味吗?

〔父亲脸色变了,莱妮察觉。

莱妮 (迅速地)尤哈娜,你呢,你知道吗?

尤哈娜 (冷淡地)不知道。(稍停)魏纳尔,他知道。

〔魏纳尔站起身,朝落地窗门走去。

父亲 (对魏纳尔)你上哪儿去?

魏纳尔 我告辞。你们可以更自在一些。

尤哈娜 魏纳尔!我所以争辩,为的是咱们呀!

魏纳尔 为咱们?(很生硬)在格拉赫家里,女人是不随便插嘴的。(欲离开)

父亲 (温和而带命令的口吻)魏纳尔!(魏纳尔立即站住)回来坐下。

〔魏纳尔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背朝他们坐下,双手捧着头,表示拒绝参加谈话。

魏纳尔 让尤哈娜讲。

父亲 好吧,我的儿媳,继续讲下去。

尤哈娜 (用不安的目光看着魏纳尔)改时间再谈吧,我很累了。

父亲 不,我的孩子,你既然开了头,就应该说完。(稍停。尤哈娜不知所措,默默地望着魏纳尔)你的意思是说我死后你不愿住在这儿,我理解得对吗?

尤哈娜 (几乎是恳求的语调)魏纳尔!(魏纳尔不吭气。她突然改变态度)是的,父亲,这正是我想说的意思。

父亲 你们住哪儿?

尤哈娜 住我们原来的房子。

父亲 你们回汉堡去吗?

尤哈娜 我们回去。

莱妮 如果魏纳尔愿意的话。

尤哈娜 他一定愿意。

父亲 而企业呢?你同意他掌管企业吗?

尤哈娜 要是您喜欢的话,要是魏纳尔有兴致当个傀儡老板的话,我同意。

父亲 (好像在思考似地)住在汉堡……

尤哈娜 (抱有希望地)我们对您没有任何别的要求。您就不能向我们作出这唯一的让步吗?

父亲 (和蔼可亲,但已作出决定)不行。(稍停)我的儿子要住在这里,住在这里,死在这里,就像我一样,就像我父亲和我祖父一样。

尤哈娜 为什么?

父亲 为什么不呢?

尤哈娜 房子必须要有人住吗?

父亲 是的。

尤哈娜 (一时暴躁)那就让它塌掉算了!

〔莱妮哈哈大笑。

莱妮 (彬彬有礼)要不要我放上一把火?我小时候曾梦想过这么做。

父亲 (看看四周,风趣地)可怜的房子,难道它那样令人憎恶吗?……使魏纳尔厌恶吗?

尤哈娜 使魏纳尔和我厌恶,它太难看了!

莱妮 我们知道。

尤哈娜 我们现在四个人。到年底我们只剩三个人。难道我们需要三十二间堆满东西的房间吗?魏纳尔到船厂上班,我一个人害怕。

父亲 因此你们要离开我们?这可不是正当的理由。

尤哈娜 不是。

父亲 还有其他理由?

尤哈娜 有。

父亲 谈谈看。

魏纳尔 (喊将起来)尤哈娜,我不许你……

尤哈娜 那你自己讲吧!

魏纳尔 有什么用?你很清楚我会听他的话!

尤哈娜 为什么?

魏纳尔 他是我父亲。嗳!咱们结束了吧!(站起身来)

尤哈娜 (走到魏纳尔面前站住)不,魏纳尔,不!

父亲 他说的对,我的儿媳。咱们结束了吧!一幢房子,就是一个家。我请你住这幢房子,是因为你进了我们的家。

尤哈娜 (笑着)家庭倒是个好借口。您莫不是要我们为家庭而牺牲?

父亲 那还为谁?

魏纳尔 尤哈娜!

尤哈娜 为您的大儿子。

〔静场许久。

莱妮 (平静地)弗朗茨死在阿根廷快四年了。(尤哈娜朝她冷笑)我们收到他五六年去世的死亡证明书,您到阿尔托纳市政府去查吧,那里的人会出示给您看的。

尤哈娜 死了?我倒想知道,他现在在这里过的日子该怎样称呼?不管死也罢,活也罢,肯定无疑的是,他现在就住在这里。

莱妮 不对!

尤哈娜 (朝二楼的那扇门做了个手势)就住在上面。在那扇门后面。

莱妮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谁告诉你的?

〔稍停。魏纳尔平静地站起来。一谈及他哥哥,他的眼睛就发亮,他已镇定自若。

魏纳尔 你想会是谁呢?是我。

莱妮 晚上睡觉时悄悄说的?

尤哈娜 为什么不可以?

莱妮 呸!

魏纳尔 她是我的妻子,她有权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

莱妮 爱情的权利?你们多么无聊!我愿为我爱的男人赴汤蹈火,但如果有必要,我会一辈子不对他讲真话。

魏纳尔 (粗暴地)听听这个瞎子居然给我们大讲颜色。你想骗谁?骗鹦鹉吗?

父亲 (命令的口吻)你们三个都住嘴!(抚摸着莱妮的头发)头盖骨是硬的,头发是软的。(她猛地挣脱,他戒备着)弗朗茨住在上面已经十三年了,他足不离户,除了照料他的莱妮外,谁也见不着他。

魏纳尔 还除了您。

父亲 除了我?谁对你说的?莱妮?你信她的话?你们俩,一旦要害我的时候,倒是配合得不错。(稍停)我有十三年没有见着他了。

魏纳尔 (呆若木鸡)这是为什么?

父亲 (非常自然地)因为他不愿意见我。

魏纳尔 (惊诧不解)噢,原来如此!(稍停)原来如此!(回到原位)

父亲 (向尤哈娜)我感谢你,我的孩子。你看,在家庭内部,我们丝毫不想隐瞒真实情况。不过,每次只要可能,我们总设法由外边的人说出事实真相。(稍停)是的,弗朗茨住在上面,他有病,只身一人。但这能改变什么?

尤哈娜 差不多能改变一切。(稍停)父亲,您该高兴了:一个姻亲,一个外来的女人,替您说出事实真相。据我所知,四六年发生了一起丑闻,我不知道详情,因为我丈夫当时在法国的监狱里。似乎是法律进行了追究。弗朗茨失踪了,你们说他去了阿根廷,其实他一直藏在这里。五六年格尔贝到南美进行了一次闪电式旅行,带回来一张死亡证明书。不久您便命令魏纳尔抛弃他的职业,您把他安置在这儿,作为您未来的继承人。我没说错吧?

父亲 没错,继续讲下去。

尤哈娜 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弗朗茨是谁,他干了些什么,他现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如果我们留下来,就得给他当奴隶。

莱妮 (粗暴地)不!我一个人服侍他就够了。

尤哈娜 应该认为你一个人是不够的。

莱妮 他只愿意见我一个人。

尤哈娜 这有可能。但父亲在背后保护着他,以后就该由我们来保护他。或者监护他。也许我们又是狱卒,又是奴隶。

莱妮 (怒气冲冲)难道我是他的女看守吗?

尤哈娜 我怎么说好呢?难道不是你们——你们俩——把他关在里面的吗?

〔静场。莱妮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莱妮 上楼敲敲门,看他开不开门,喏,给您钥匙。

尤哈娜 (接过钥匙)谢谢。(看看魏纳尔)我该上去吗,魏纳尔?

魏纳尔 随你便。上去也罢,不上去也罢,你会明白这是骗傻瓜的花招……

〔尤哈娜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上楼梯。她敲门,一次,两次。突然她神经质地烦躁起来,拳头像下雹子似的落在门上。她转向客厅,准备下楼。

莱妮 (平静地)你不是有钥匙吗?!(稍停。尤哈娜迟疑不决,她害怕。魏纳尔惶惶不安。尤哈娜控制住自己,把钥匙塞进门锁里,钥匙虽然能转动,但打不开门)怎么样?

尤哈娜 里面有插销,他大概插上了。(走下来)

莱妮 谁插上的?我吗?

尤哈娜 也许还有一扇门。

莱妮 你明知道没有别的门。这间房子与别处不通。要是有人插上门闩,只能是弗朗茨自己。(尤哈娜走到楼梯下)怎么样?是我们把这个可怜虫关在里面的吗?

尤哈娜 要禁闭一个人有很多办法,最好的方式是设法让他自己把自己关起来。

莱妮 怎么能办到呢?

尤哈娜 骗他。

〔尤哈娜瞧着莱妮,莱妮显得张惶失措。

父亲 (向着魏纳尔,很快地)你为这类案件担任过辩护吗?

魏纳尔 什么案件?

父亲 非法监禁。

魏纳尔 (喉咙哽住)有过一次。

父亲 好。假若检察院受理这样的案件,是不是要到这儿来搜查呢?

魏纳尔 (上了钩)为什么要来搜查呢?十三年来从未搜查过。

父亲 那是因为我在。

〔静场。

莱妮 (向尤哈娜)再说,你对我说过,我开车开得太快。我很可能撞到树上去。那么剩下弗朗茨怎么办呢?

尤哈娜 如果他没有丧失理智,他雇佣人好了。

莱妮 他没有丧失理智,但他不肯雇佣人。(稍停)到头来别人只能用鼻子闻出我哥哥死了!(稍停)人家只能破门而入,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四周全是贝壳。

尤哈娜 什么贝壳?

莱妮 他喜欢吃牡蛎。

父亲 (友好地向尤哈娜)我的儿媳,听她的话吧。假如他这么个死法,那将成为千古丑闻。(她不作声)千古丑闻,尤哈娜……

尤哈娜 (生硬地)跟您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您反正已在九泉之下了。

父亲 (微笑)我嘛,当然喽,但你们不会。让咱们再回到四六年这起案子吧。还有时效吗?回答!这可是你的本行呐。

魏纳尔 我不了解犯罪的内容。

父亲 轻者:殴打伤人;重者:谋杀未遂。

魏纳尔 (喉咙哽住)没有时效了。

父亲 那好,你要知道,等待我们的罪名将是:参与谋杀案,伪造文书和使用伪造文书,非法监禁。

魏纳尔 伪造文书?伪造了什么?

父亲 (笑)死亡证书呀!这张证书花了我不少钱哩。(稍停)你怎么看,律师?该上刑事法庭了吧?

〔魏纳尔沉默不语。

尤哈娜 魏纳尔,事已至此。现在由我们作个抉择:要么我们成为他们所偏爱的疯子的佣人,要么我们坐在被告席上,你挑哪个?我主意已定:上刑事法庭。有期徒刑蹲监狱总比无限期服劳役要强吧。(稍停)你说呢?

〔魏纳尔不作声。尤哈娜作了个失望的动作。

父亲 (热烈地)孩子们,我实在感到吃惊。讹诈!圈套!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是逼出来的。我的儿子,我只求你对你的兄长有点恻隐之心。有的情况靠莱妮一个人是对付不了的。除此之外,你们完全自由,像空气一样。你们会看到,一切都将有个好结局。弗朗茨活不长久,我怕他是活不长了。总有一天晚上你们把他埋在花园里。他的死标志着最后一个真正的冯·格拉赫家族的人消失了……(魏纳尔有所表示)……我的意思是说最后一个魔鬼。你们两人,既健康又正常。你们会有正常的孩子,他们将来爱住哪儿就住哪儿。你留下吧,尤哈娜!看在魏纳尔孩子们的分上留下吧。他们将继承这个企业,这可是万贯家财啊,你无权剥夺他们。

魏纳尔 (吓了一跳,他目光冷酷,眼睛发亮)嗯?(大家都看着魏纳尔)您是说为了魏纳尔的儿子们吗?(父亲一惊,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洋洋得意)瞧,尤哈娜,好一个假惺惺的花招。对魏纳尔和他的孩子们,哼,爸爸,您才不在乎呢!您才不在乎呢!您才不在乎呢!(尤哈娜走近魏纳尔。稍停)即使您能活到那一天,看见我的第一个儿子出世,您也会讨厌他的,因为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因为自从我出世的那一天起,我的肉体就使您厌恶。(向着尤哈娜)可怜的爸爸!多么糟糕!倘若是弗朗茨的孩子,他才宝贝哩!

尤哈娜 (急切地)别说了!你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要是心一软,我们就完了。

魏纳尔 正相反,我倒得救了。你要我怎么办?要我丢下他们不管吗?

尤哈娜 是的。

魏纳尔 (笑着)好极了!

尤哈娜 向他们说你不同意。不要喊,不要笑。就说:不。

〔魏纳尔转向父亲和莱妮。父亲和莱妮默默地看着魏纳尔。

魏纳尔 他们在看我。

尤哈娜 那又怎么样?(魏纳尔耸耸肩膀,准备去坐下。她显出很厌倦的样子)魏纳尔!

〔魏纳尔不再看尤哈娜。长时间的静场。

父亲 (掩饰着他的洋洋得意)怎么样,我的儿媳?

尤哈娜 他没有起誓。

父亲 他会起誓的。弱者总是为强者服务的,这是规律。

尤哈娜 (感到受了刺伤)您认为,谁是强者?是上面那位既不疯、又不癫,却连吃奶的孩子都不如的人呢,还是曾被您抛弃而能独立谋生的魏纳尔?

父亲 魏纳尔是弱者,弗朗茨是强者,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

尤哈娜 强者活在世上干些什么呢?

父亲 一般说来,他们什么也不干。

尤哈娜 我明白。

父亲 这些人天生就和死神有很深的交情,他们手中掌握着别人的生死命运。

尤哈娜 弗朗茨是这样吗?

父亲 是的。

尤哈娜 十三年之后,您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啦?

父亲 我们这里四个人的命运由他掌握着,可是他自己想也没有想到。

尤哈娜 那他想什么?

莱妮 (讥讽,粗鲁,但很真诚)想螃蟹[2]。

尤哈娜 (嘲讽)成天想吗?

莱妮 这是很吸引人的啊。

尤哈娜 陈词滥调!像你们的家具一样,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请问,您不相信这一套吧?

父亲 (微笑)我只有六个月可活啦,我的儿媳,六个月时间太短,来不及相信什么了。(稍停)魏纳尔可是相信的。

魏纳尔 您错了,爸爸。这是您的想法,而不是我的,是您把它灌输给我的。既然久而久之您已经把它遗忘,要是我也摆脱它,您不会感到不快吧。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既非强者,亦非弱者,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尽力干活。至于弗朗茨,我不知道是否还能认出他来,但我确信他也是一个普通人。(向尤哈娜指着弗朗茨的相片)他比我多点儿什么?(瞧着弗朗茨的相片,出了神)他甚至长得也不好看!

莱妮 (嘲讽)说的是,他不好看!

魏纳尔 (还是出神地,但声音已减弱)我什么时候生下来就是为他服务的?奴隶还起来造反呢。我的哥哥决不能决定我的命运。

莱妮 你情愿你妻子决定你的命运吗?

尤哈娜 你把我也算作强者?

莱妮 是的。

尤哈娜 多么奇怪的想法啊!请问为什么?

莱妮 你从前当过演员,不是吗?一位明星?

尤哈娜 的确是,但后来我失败了。怎么着?

莱妮 怎么着?于是你嫁给了魏纳尔。从此你啥也不干,光想着死。

尤哈娜 要是你想侮辱他,那是枉费心机。在他认识我的时候,我早已永远离开舞台和银幕,我当时失去了理智,幸亏他救了我,他可以为此而感到骄傲。

莱妮 我打赌他并不感到骄傲。

尤哈娜 (向着魏纳尔)该你说话了。

〔静场。魏纳尔不回答。

莱妮 你真把他给难住了,这个可怜虫。(稍停)尤哈娜,要是你不失败,你也会看中他吗?有些婚礼其实是葬礼。

〔尤哈娜欲反驳。父亲打断莱妮的话。

父亲 莱妮!(抚摸她的头,她怒冲冲地躲开)你表现得比平时好,我的女儿。要是我自信的话,我会认为我的死使你恼火。

莱妮 (很快地)这是当然的事,爸爸。很明显,您的死将使事情复杂化。

父亲 (笑了起来,向着尤哈娜)不要责怪莱妮,我的孩子。她的意思是想说我们是一类的:你,弗朗茨和我。(稍停)我喜欢你,尤哈娜。有时候,我感到我死的时候你会哭的。只有你一个人会哭。(对尤哈娜微微一笑)

尤哈娜 (生硬地)要是您还关心活人,要是我有幸讨您的喜欢,您怎么敢当我的面侮辱我丈夫呢?(父亲点头不语)您是站在死神一边吗?

父亲 这一边,那一边,并没有什么区别。六个月,我是一个前途无望的老人。(望着空处,自言自语)我们的企业要不断发展,只靠私人投资已经不够,必须要有国家插手。弗朗茨在上面呆十年,呆二十年,他会很痛苦……

莱妮 (不容置辩地)他并不痛苦。

父亲 (没有听见她的话)我要死了。眼前我虽然继续活着,但却已置身于生活之外了。(静场。他坐下,蜷缩着,眼光疑视前方)弗朗茨的头发将变成灰白……像囚犯那样虚胖……

莱妮 (激烈地)您不要说了。

父亲 (没有听见她的话)这是难以忍受的。(样子很痛苦)

魏纳尔 (慢腾腾地)如果我们留下,能减轻您的痛苦吗?

尤哈娜 (迅速地)注意!

魏纳尔 注意什么?他是我的父亲,我不愿意他痛苦。

尤哈娜 他是为那个人痛苦。

魏纳尔 反正一样。(他去取过《圣经》,放回刚才莱妮放的桌子上)

尤哈娜 (表情不变)他在做戏给你看。

魏纳尔 (怀着恶意,用话里有话的语气)你呢?你不是也在对我演戏吗?(向父亲)您说,能减轻您的痛苦吗?……

父亲 我不知道。

魏纳尔 (向父亲)我们看吧。

〔静场片刻。父亲和莱妮都没有作任何表示。他们等待着,防备着。

尤哈娜 提一个问题。只提一个问题,然后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魏纳尔瞧着尤哈娜,神情阴郁,固执。

父亲 魏纳尔,等一等。(魏纳尔离开《圣经》,咕噜了一声,表示同意)什么问题,我的儿媳?

尤哈娜 为什么弗朗茨隐居起来?

父亲 要回答这个问题,说来话长。

尤哈娜 那就给我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父亲 (略带讥讽)嗨,因为战争呗。

尤哈娜 大家都经历了这场战争。怎么别人不躲呢?

父亲 躲起来的人,你见不着他们呀。

尤哈娜 这么说,他打过仗?

父亲 一直打到战争结束。

尤哈娜 在哪条战线上?

父亲 在俄国。

尤哈娜 什么时候回来的?

父亲 1946年秋天。

尤哈娜 很晚了,为什么?

父亲 他所在的团被歼灭了。弗朗茨是徒步走回来的,到一处躲一处,穿过波兰和被占领的德国,一天有人按门铃。(远处传来铃声,隐隐约约)原来是他。

〔弗朗茨在舞台后部出现,站在他父亲背后,处在半明半暗处。他穿着便服,样子年轻:二十三或二十四岁。

〔尤哈娜,魏纳尔和莱妮,在这个倒叙和以下的倒叙中,看不见被追述的人。追述中有关的人——在第一、第二个倒叙场面中的父亲,在第三个倒叙场面中的父亲和莱妮——在需要与被追述的人对话时才转向他们。演出倒叙场面的人物其语气和表演均应保持一定的距离,即采用“间离效果”[3],以区别过去与现在,甚至在暴烈的行动中也是如此。此刻,谁也看不见弗朗茨,即使父亲也看不见他。

〔弗朗茨右手拿着一瓶打开口的香槟酒,只在他喝酒的时候,观众才能看见酒瓶。一个香槟酒杯放在蜗形脚桌子上,被一些小摆设遮盖。当他要喝酒的时候,才拿起酒杯。

尤哈娜 他回家后立即就闭门不出了吗?

父亲 是的,马上闭门不出;一年之后,他便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了。

尤哈娜 那么在这一年中,您每天见到他吗?

父亲 差不多。

尤哈娜 他干些什么?

父亲 喝酒。

尤哈娜 他说些什么?

弗朗茨 (从远处传来死板的声音)你好!晚安。是。不。

尤哈娜 别的什么也不说吗?

父亲 什么也不说。但有一天,他讲了一大套。我什么也没听懂。(苦笑)当时我正在书房里,正收听着无线电广播。

〔无线电收音机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固定节目前的预告曲,这些声音好像被捂住似的。广播员的声音:亲爱的听众,现在报告新闻。纽伦堡消息,盟国法庭判处戈林[4]元师……

〔弗朗茨走过去关掉收音机。在他走动的时候,始终处在半明半暗的地方。

父亲 (惊愕地转过身来)你干什么?!(弗朗茨用毫无生气的眼睛瞧着父亲)我想知道怎么判的。

弗朗茨 (整个舞台回响着玩世不恭、阴沉忧郁的声音)绞刑,把他吊到断气为止。(喝酒)

父亲 你怎么知道的?(弗朗茨沉默。父亲转身向尤哈娜)你那时不看报吧?

尤哈娜 很少看。我才十二岁。

父亲 他们全部落到了同盟国的手里。“我们是德国人,因此我们有罪;我们有罪,因为我们是德国人。”每天,每一页报纸上都是这类言论。缠得你受不了。(向着弗朗茨)什么八千万罪犯,胡说八道!最多不过三、四十个,把他们吊死好了,但给我们恢复名誉,应该结束这一场噩梦了。(命令的口吻)你把收音机给我打开。(弗朗茨喝酒,站着不动。很冷淡)你喝得太多了。(弗朗茨瞧着他,眼光冷酷之极,父亲只好不作声,神态不自在。静场片刻之后,父亲接着说,表现出渴望了解的心情)把一国人民推到绝望的境地,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我干了什么啦,要承受全世界的蔑视?我的立场是众所周知的。你,弗朗茨,你一直战斗到底了吗?(弗朗茨无礼地笑了起来)你是纳粹分子吗?

弗朗茨 活见鬼,我根本不是。

父亲 那么你选择吧:要么由人家去惩罚那些该负责任的人,要么让他们的罪责转嫁到全体德国人的头上。

弗朗茨 (没有动作,迸发出一阵既粗野又冷漠的笑声)嘿!(稍停)其实这都一样。

父亲 你疯了吗?

弗朗茨 毁掉一国的人民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把他们全部否定了,另一种是强迫他们背弃自己推崇的领袖们。第二种方式最坏。

父亲 我不背弃任何人,因为纳粹分子不是我的领袖。我勉强接受他们是领袖而已。

弗朗茨 你对他们听之任之。

父亲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弗朗茨 什么也不干。

父亲 讲到戈林,我还身受其害呢!你到我们船厂去看看。挨了十二次轰炸,没有一个厂棚是完好的。他就是这样保护我们船厂的。

弗朗茨 (粗鲁地)我就是戈林。他们要吊死他,就吊死了我。

父亲 你从前是讨厌戈林的啊!

弗朗茨 我服从了。

父亲 服从了你部队里的长官,这是事实。

弗朗茨 那么他们服从谁呢?(笑)希特勒,我们恨他,别人却喜欢他,区别在哪里呢?你给他提供舰艇,我给他提供炮灰。你说说看,就算我们崇拜了他,我们不也就是这点事吗?

父亲 就是呀!罪过人人有份吗?

弗朗茨 他妈的,才不是呢!除了甘愿接受战胜者审判的死狗外,谁也没有罪过。好厉害的战胜者!我们早在一九一八年就领教过了[5],就是这些人,有着同样虚伪的美德。之后,他们把我们搞成什么样子?他们自己又变成什么样了?听我说,总是由战胜者来安排历史发展。他们担起了此任,给了我们希特勒。这些审判官,他们就从来没有抢劫、屠杀、强奸过吗?广岛上的原子弹是戈林扔的吗?现在他们控告我们,将来谁将控告他们?他们大讲我们的罪孽,那是为了使他们暗地干的勾当合法化:有步骤地消灭德国人民。(把酒杯摔碎在桌子上)在敌人面前所有的人都是无辜的。所有的人:您、我、戈林,以及所有其他的人。

父亲 (喊叫)弗朗茨!(弗朗茨周围的灯光减弱,熄灭,弗朗茨退下)弗朗茨!(静场片刻。父亲缓慢地转向尤哈娜,和蔼地笑了笑)我根本不懂他讲的是什么意思。你呢?

尤哈娜 我也不懂。后来呢?

父亲 讲完了。

尤哈娜 可是,还得选择呀:要么人人无罪,要么人人有罪?

父亲 他不选择。

尤哈娜 (沉思片刻后说)这没有什么意义。

父亲 也许有吧……我不知道。

莱妮 (激情地)别再往下问了,尤哈娜。我哥哥当时很少关心戈林和军用飞机,因为他是步兵。对他说来,既有犯罪者,也有无辜者,但两者不一样。(向着正想开口的父亲)我是知道的,因为我天天见他。无辜者当年二十来岁,这就是士兵,犯罪者五十来岁了,这就是他们的父亲。

尤哈娜 我明白了。

父亲 (失去了轻松和善的样子。他一讲到弗朗茨,声音就带有激情)你什么也没有明白,她在撒谎。

莱妮 爸爸!您明明知道弗朗茨恨您。

父亲 (有力地,向着尤哈娜说)弗朗茨过去爱我胜过爱任何人。

莱妮 那是在战前。

父亲 战前,战后。

莱妮 既然如此,为什么您说:过去爱我?

父亲 (愣住)这个……莱妮……刚才我们讲的是过去的事啊。

莱妮 不要改口啦。您已经说出了您的想法。(稍停)我哥哥十八岁就当兵了。如果爸爸愿意讲讲这是为什么,尤哈娜,你就会更清楚这个家族的历史了。

父亲 你自己说吧,莱妮,我不会剥夺你这份乐趣的。

魏纳尔 (竭力使自己镇静)莱妮,我可要提醒你,你只要道出一件有损爸爸荣誉的事,我马上离开这间屋子。

莱妮 你那么害怕相信我的话吗?

魏纳尔 谁也别想在我面前侮辱我父亲。

父亲 (向魏纳尔)冷静点,魏纳尔,我自己来说。从战争一开始,国家就向我们定货。舰队的军舰是我们造的。四一年春天,政府通知我说想购买我们某些不使用的土地,就是小山岗后面的那片荒地。你是熟悉这个地方的。

莱妮 所谓政府,就是指希姆莱[6]。他当时正在找地皮准备建立一个集中营。

〔沉闷的静场。

尤哈娜 您知道这一点吗?

父亲 (冷静地)知道。

尤哈娜 您接受了?

父亲 (用同样的语气)接受了。(稍停)弗朗茨发现了这项工程。有人向我报告,他不时沿着铁丝网徘徊。

尤哈娜 后来呢?

父亲 没事。没人提起这事。可是四一年六月里有一天,他自己打破了沉默。(父亲转身向着弗朗茨,注意地瞧着他,但同时继续对魏纳尔和尤哈娜讲话)我一下子就看出他干了一桩蠢事,而且时机非常不巧:戈培尔[7]和窦尼兹[8]海军上将正在汉堡,并且要参观我新建的设施。

弗朗茨 (声音年轻、温和、亲切,但不安)爸爸,我想跟您谈谈。

父亲 (瞧着弗朗茨)你到那边去过了?

弗朗茨 是的。(突然不胜惶恐)爸爸,他们简直不像人了。

父亲 看守吗?

弗朗茨 囚犯。他们的样子太可怕了,我觉得恶心:污秽不堪,满身虱子,遍体鳞伤。(稍停)老是胆战心惊的样子。

父亲 这副样子是别人给造成的。

弗朗茨 谁也不能把我搞成这么个样子。

父亲 不能吗?

弗朗茨 我顶得住。

父亲 谁向你证明他们顶不住呢?

弗朗茨 他们的眼睛。

父亲 你处在他们的地位,你的眼睛也会那样。

弗朗茨 不会。(非常自信地)决不会。

〔父亲认真地望着他。

父亲 瞧着我。(托起弗朗茨的下巴,盯住他的眼睛)你这个念头从哪儿来的?

弗朗茨 什么?

父亲 害怕被关押。

弗朗茨 我并不害怕。

父亲 那你愿意被关押?

弗朗茨 我……不。

父亲 哦,(稍停)这块地皮,我不该卖吗?

弗朗茨 您卖了它,那是不得已,没有别的办法。

父亲 我可以不卖。

弗朗茨 (惊愕)您可以拒绝吗?

父亲 当然。(弗朗茨反应强烈)怎么?你信不过我吗?

弗朗茨 (表示出信任的样子,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您会给我解释清楚的。

父亲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希姆莱要安置俘虏。若是我拒绝卖我的地,他也能买别人的。

弗朗茨 向别人买?

父亲 一点不错。往东一点或往西一点,还是这些俘虏,照样在这些“卡脖”[9]们手下受苦,而我却在政府内部树了敌。

弗朗茨 (固执)您不该插手这件事。

父亲 为什么呢?

弗朗茨 因为您是您啊。

父亲 好让你落个一身干净,你这个小清教徒。

弗朗茨 父亲,您真叫我害怕:别人受苦,您并不怎么难过。

父亲 当我有办法消除别人痛苦的时候,我就会为他们难过了。

弗朗茨 您永远不会有办法的。

父亲 因此我不为他们难过。那是浪费时间。你替别人的痛苦难过吗?算了吧!(稍停)你并不爱别人,弗朗茨,否则你不敢鄙视这些囚犯。

弗朗茨 (被父亲的话刺伤)我没有鄙视他们呀!

父亲 你鄙视他们,因为他们脏,因为他们害怕。(他站起身走向尤哈娜)他还相信人类的尊严哩。

尤哈娜 他错了吗?

父亲 这个么,我的儿媳,我可就一无所知了。我能对你讲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格拉赫一家人都中了路德[10]的毒,这位先知先觉的人使得我们傲气十足。(他慢慢地走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向尤哈娜指着弗朗茨)弗朗茨在小山岗上徘徊,在思想斗争,但他一旦良心上接受了某种信念,你即使把他剁成泥,也难以让他改变主张。我在他那个年纪,也跟他一样。

尤哈娜 (嘲讽)您也有过良心吗?

父亲 有过。但我把它丢了,要不起啊。这是王孙公子才要得起的玩艺儿。弗朗茨可以有,因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满可以自认为以天下为己任。而我,我得工作呀!(向着弗朗茨)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好呢?说希特勒和希姆莱是罪犯吗?那么好吧,算是我对你说了这句话。(笑)这纯属个人见解,而且毫无用处。

弗朗茨 怎么,那我们就无能为力了吗?

父亲 是的。如果我们甘愿无所作为的话。如果你成天在上帝的审判台前谴责世人,你就对世人毫无贡献。(稍停)从三月份以来,我的工人已达八万。我要扩大,还要扩大。我的船厂,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我具有无比巨大的权力。

弗朗茨 当然,因为您为纳粹服务。

父亲 因为他们为我服务。这批人是贱民掌权。但是他们发动战争为的是替我们寻找市场,我犯不着为一宗地皮的事跟他们闹翻。

弗朗茨 (固执地)您不该管闲事。

父亲 小王子!小王子!你想把世界扛在肩上吗?世界沉着呐,而且你并不了解这个世界。放下吧。办好咱们的企业,今天它是我的,明天就是你的;我的身体和我的血液,我的权势,我的力量,你的前途。二十年以后,你将成为船王,你的船将游弋四海,那时谁还记得住希特勒?(稍停)你是一个脱离实际的人。

弗朗茨 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

父亲 嗳!(仔细地打量着他)你干了什么?干坏事了?

弗朗茨 (高傲地)没有。

父亲 干好事了?(沉默许久)天知道!(稍停)怎么样?事情严重吗?

弗朗茨 严重。

父亲 我的小王子,不用害怕,我会处理的。

弗朗茨 这次不行。

父亲 这次和以前几次一样。(稍停)怎么啦?(稍停)你要我来盘问你吗?(思考)这关系到纳粹党人?好。集中营?好。(豁然开朗)波兰人!(站起来,烦躁不安地走动。向着尤哈娜)那是一个犹太教教士,波兰人。他前一天越营逃跑了。集中营长官已把事情向我通报了。(向弗朗茨)他在哪儿?

弗朗茨 在我的房间里。

〔静场片刻。

父亲 这个人,你在哪儿碰到的?

弗朗茨 在花园里,他连躲也不躲,他一时异想天开,逃了出来,现在他害怕了。要是他们抓住他?……

父亲 我知道。(稍停)要是谁也没有见着他,事情就好办了。我可以用卡车把他送到汉堡去。(弗朗茨仍很紧张)有人看见他了吗?啊?谁?

弗朗茨 弗里兹。

父亲 (向尤哈娜,用谈话的口气)他是我们从前的司机,一个真正的纳粹分子。

弗朗茨 他今天早晨开汽车走了,说什么他要去阿尔托纳汽车库。他还没有回来。(略带几分自豪感)我是那么不讲实际吗?

父亲 (微笑)比往常更不实际。(改变声调)为什么你把他藏在你房间里?要赎我的罪吗?(沉默)回答,是为了我吧!

弗朗茨 为了我们。您,就是我。

父亲 得。(稍停)要是弗里兹揭发了你……

弗朗茨 (立即接口)他们要来的,我知道。

父亲 到楼上莱妮的房间里去,把门插上,这是命令。一切由我来处理。(弗朗茨狐疑地瞧着父亲)怎么啦?

弗朗茨 犯人……

父亲 我说了,一切由我处理。犯人在我家里。走吧!

〔弗朗茨退下。父亲重新坐下。

尤哈娜 他们来了吗?

父亲 四十五分钟之后到的。

〔一个纳粹党卫队员在舞台后部出现,他背后有两个人,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党卫队员 希特勒万岁!

父亲 (在静默中)万岁!您是谁?有何贵干?

党卫队员 我们刚才在您儿子的房间里发现,他跟昨天晚上躲在他屋里的一个逃犯呆在一起。

父亲 在他的房间里?(向尤哈娜)弗朗茨不肯躲到莱妮的房间里去,这好小子。他承担了一切风险。(向党卫队员)噢,以后呢?

党卫队员 您明白了吗?

父亲 很明白,我的儿子干了一件冒失的事。

党卫队员 (吃惊而愤怒)一件什么?(稍停)我跟您讲话时,您得站起来!

〔电话铃响。

父亲 (拒不站起)不。(拿起话筒,也不问是谁打来的,就把话筒递给党卫队员,后者从他手上夺过话筒)

党卫队员 (听电话)喂?啊!(两个靴跟互撞,立正)是。是。遵命!(边听边吃惊地打量着父亲)好!遵命!(两个靴跟互撞。挂上话筒)

父亲 (严厉地,毫无笑容)他干了一件冒失的事,是不是?

党卫队员 没有别的。

父亲 你们要是动了他一根头发……

党卫队员 他先向我们扑过来。

父亲 (惊讶,不安)我的儿子?(党卫队员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你们打他了吗?

党卫队员 没有。我向您发誓。他被擒住了……

父亲 (思考的样子)他扑向你们!他不会这样的,肯定是你们先向他挑衅。你们干什么了?(党卫队员沉默不语)那个囚犯!(父亲站起身)在他的眼前?在我儿子的眼前?(盛怒,神态可畏)我看你们真过于卖力!叫什么名字?

党卫队员 (一副可怜相)海曼·阿尔德里希。

父亲 海曼·阿尔德里希!我敢保证您这一辈子都能记住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走吧。

〔党卫队员下。

尤哈娜 他记住了吗?

父亲 (微笑)我想他记住了。他没有活多久。

尤哈娜 弗朗茨呢?

父亲 他当即被释放了,条件是他要参军。当年冬天他在俄国战线当了中尉。(稍停)怎么啦?

尤哈娜 我不爱听这个故事。

父亲 我没说这个故事好听呀!(稍停)这是四一年的事,我的儿媳。

尤哈娜 (冷冷地)后来呢?

父亲 总得活下去。

尤哈娜 波兰人没有活下来。

父亲 (无动于衷)没有。这不是我的过错。

尤哈娜 难说。

魏纳尔 尤哈娜!

尤哈娜 您当时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为了救您的儿子,您都干了些什么来着?

父亲 你清楚得很。

尤哈娜 戈培尔当时在汉堡,您给他打了电话。

父亲 是的。

尤哈娜 您告诉他逃跑了一个囚犯,您恳求他宽恕您的儿子。

父亲 我也请求饶囚犯的命。

尤哈娜 这还用说。(稍停)您打电话给戈培尔的时候……

父亲 怎样?

尤哈娜 您不可能知道司机已经告发了弗朗茨。

父亲 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断地监视着我们。

尤哈娜 对。但有可能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开车出去也许为别的事。

父亲 这可能的。

尤哈娜 自然罗,您什么也没有问过他。

父亲 问谁?

尤哈娜 问这个弗里兹呗。(父亲耸耸肩)他现在在哪儿?

父亲 在意大利,躺在木头的十字架下。

尤哈娜 (略停)我明白了。这么说,我们永远也搞不清了。如果不是弗里兹出卖那个囚犯,那必然是您了。

魏纳尔 (怒冲冲地)我不允许你……

父亲 不要老是嚷嚷,魏纳尔。(魏纳尔不作声了)你说得对,我的孩子。(稍停)当我拿起电话的时候,我心想,有一半的运气。

〔静场片刻。

尤哈娜 一半的运气使一个犹太人被杀。(稍停)这件事从来没使您睡不着觉吗?

父亲 (平静地)从来没有。

魏纳尔 (向着父亲)父亲,我无保留地赞成您。所有人的生命都具有同等的价值。但倘若必须选择的话,我想首先选择儿子的生命。

尤哈娜 (温和地)问题不在于你的看法如何,魏纳尔,而是要知道弗朗茨当时怎么想的。他当时怎么想的,莱妮?

莱妮 (微笑)你可是了解冯·格拉赫家族的啊,尤哈娜。

尤哈娜 他默不作声吗?

莱妮 他连嘴巴都没有张就走了,也从未给我们写过信。

〔静场片刻。

尤哈娜 (向着父亲)您对他讲:一切由我来处理。因此他一如既往地相信你。

父亲 我实践了我的诺言:囚犯,我已经得到保证不惩罚他。我能想象他们竟会在我儿子的面前把他杀了吗?

尤哈娜 父亲,那是在四一年。在四一年,为谨慎起见,什么都得想到。(她走近弗朗茨的照片,一张一张打量着。稍停。她一直瞧着弗朗茨的放大照片)他是一个小清教徒,路德的受害者,他情愿用血来偿还您卖掉的土地。(她转身向着父亲)您把一切都包揽下来了。给富家子弟留下的只是一场游戏,当然,那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但危险由游戏的对方承担。弗朗茨明白人家让他随心所欲,是因为他无足轻重。

父亲 (神情开朗,指着尤哈娜)这才是他需要的女人呢!

〔魏纳尔和莱妮一下子朝父亲转过脸去。

魏纳尔 (怒气冲冲地)什么?

莱妮 爸爸,多低级呀!

父亲 (向着魏纳尔和尤哈娜)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向着尤哈娜)对不对?我本该妥协一下,同意判他两年徒刑。办了件傻事啊!什么都比逍遥法外要强。

〔静场片刻。父亲沉思。尤哈娜一直看着大照片。魏纳尔站起身。抓住她的双肩,把她转向自己。

尤哈娜 (冷冷地)干什么?

魏纳尔 不要同情弗朗茨了,他不是甘心失败的那号人。

尤哈娜 怎么见得?

魏纳尔 (指着大照片)瞧!十二枚勋章。

尤哈娜 又是十二次失败。他去找死,倒霉,死神比他跑得快。(向着父亲)把他的事讲完吧。他打了仗,四六年回到家里,一年之后,发生了一件丑事。到底怎么回事?

父亲 是我们莱妮搞的一场恶作剧。

莱妮 (谦虚地)父亲过奖了。我提供了机会,仅此而已。

父亲 我们家住了些美国军官。她激起了他们的情欲,等到他们欲火如炽的时候,她就在他们耳边低声说道:“我是纳粹分子。”并且骂他们是臭犹太人。

莱妮 为的是给他们熄熄火。这很有趣,不是吗?

尤哈娜 非常有趣,火熄了吗?

父亲 熄了几回。但有几次他们大发雷霆。其中有一个人捅了漏子。

莱妮 (向着尤哈娜)一个美国人,他如果不是犹太人,就反犹太人,除非他是个反犹太人的犹太人。这个人其实不是犹太人,但他恼了。

尤哈娜 怎么啦?

莱妮 他想强奸我,弗朗茨来搭救我,他们在地上扭打,那家伙占了上风,我操起一个酒瓶,狠狠给了他一下。

尤哈娜 他死了吗?

父亲 (很冷静)哪儿的话!他的脑壳撞碎了酒瓶。(稍停)住了六个月的医院。自然,弗朗茨承担了一切。

尤哈娜 用瓶子打的那一下子,他也承认是他干的?

父亲 全认下了。(两个美国军官出现在舞台后部。父亲转身向着他们)这是一个冒失行为。(稍停)请原谅我用这个词,这是一件严重的冒失行为。(稍停)我请你们代我向霍布金斯[11]将军致谢。请告诉他,我的儿子一经获得签证,就马上离开德国。

尤哈娜 到阿根廷去吧?

父亲 (两个美国人下场的时候,父亲转身向着尤哈娜)这是条件。

尤哈娜 我明白。

尤哈娜 (很轻松的样子)美国人真通情达理。

尤哈娜 像戈培尔在四一年一样。

父亲 比戈培尔强!强得多!华盛顿打算重振我们的企业,并委托我们重建商船队。

尤哈娜 可怜的弗朗茨!

父亲 我有什么办法?这关系到重大的利益,比那位美国上尉的脑壳重要得多。即使我不出面干预,占领者也会掩盖丑闻,息事宁人的。

尤哈娜 这完全可能。(稍停)他拒不出走吗?

父亲 没有马上拒绝。(稍停)我搞到了签证。他本应在某个星期六动身。但星期五的早上莱妮来对我说,他永远不再下楼了。(稍停)起先我以为他死了呢,后来我从女儿的眼睛中看出:她赢了。

尤哈娜 赢了什么?

父亲 她从来没有说过。

莱妮 (微笑)您不知道吧,在我们家里,我们玩“输家算赢家”的游戏。

尤哈娜 以后呢?

父亲 我们过了十三年。

尤哈娜 (转向弗朗茨的大照片)十三年。

魏纳尔 干得不坏啊!请相信,我作为鉴赏家,非常钦佩这一手。可怜的尤哈娜,瞧你们已把她掌握在你们手里了。开始,她还不爱听你们的;最后,她却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了。好啦,现在,她像了。(笑)“你是他所需要的女人!”妙极了,爸爸!真是天才!

尤哈娜 别说了!你坏了我们的事。

魏纳尔 我们已经完了。我们还剩下什么呢?(抓住她的上臂,把她拉到自己跟前,瞧着她)你的眼神到哪儿去了?你的眼睛像泥塑木雕似的:有眼无珠。(粗暴地推开她)多么庸俗的恭维!你中了他们的圈套!亲爱的,你真叫我失望!

〔静场片刻。大家都望着魏纳尔。

尤哈娜 时候到了。

魏纳尔 什么时候?

尤哈娜 处决,我心爱的宝贝!

魏纳尔 处决谁?

尤哈娜 处决你。(稍停)我们落入他们的手掌之中了,当他们向我讲述弗朗茨的时候,他们是想方设法含沙射影攻击你。

魏纳尔 他们大概是引我上钩,对吗?

尤哈娜 他们不引诱任何人。他们想叫你相信他们是在引诱我。

魏纳尔 请问为什么?

尤哈娜 为的是要提醒你,什么都不属于你,连你的老婆都不属于你。(父亲轻轻地搓着双手。稍停。她突然粗声粗气地)把我从这儿弄走!(沉默片刻)我求求你!(魏纳尔笑。她变得僵硬、冷酷)我最后一次求你,咱们走吧!最后一次,你听见了没有?

魏纳尔 我听见了。你没有别的问题要向我提了吗?

尤哈娜 没有。

魏纳尔 好。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吗?(尤哈娜已精疲力尽,她做了个手势)很好。(手按《圣经》)我发誓遵循我父亲的遗志。

父亲 你留下啦?

魏纳尔 (手仍旧按着《圣经》)既然您要求我留在这儿,这幢房子就是我的,我生于此,死于此。(低下头)

父亲 (站起身,向魏纳尔走去,亲切地赞许)好极了。

〔父亲向魏纳尔微笑。魏纳尔起先闷闷不乐,后来带着感激的心情对父亲谦恭地笑笑。

尤哈娜 (看着所有的人)这就叫家庭会议。(稍停)魏纳尔,我走了。你跟不跟我走,由你选择。

魏纳尔 (不看她)不跟。

尤哈娜 好吧。(沉默片刻)我希望你不要太怀念我。

莱妮 我们大家会怀念你的,尤其是父亲。你什么时候离开我们?

尤哈娜 我还不知道。当我确信我输定的时候,我就走。

莱妮 你还不信服吗?

尤哈娜 (微笑)噢,不,还不到时候。

〔静场片刻。

莱妮 (自以为猜透了尤哈娜的心思)如果警察进来,会以搞非法监禁的罪名把我们三个人统统抓起来。而我呢,还会控告我犯了谋害罪。

尤哈娜 (不动声色)难道我像是去报告警察的人吗?(向着父亲)请允许我告辞。

父亲 晚安,孩子。

〔她欠身告辞,退场。魏纳尔笑起来。

魏纳尔 (笑着)好啊……好啊……(他突然不笑了,走近父亲,怯生生地碰碰父亲的手臂,温顺而不安地望着他)您高兴了吧?

父亲 (震惊地)不要碰我!(稍停)家庭会议到此结束,找你的妻子去吧!

〔魏纳尔颇为失望地瞧了父亲片刻,然后转过身去,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