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
〔乔治,维罗尼克。
乔治 (望见维罗尼克)哦!(举起双手)
维罗尼克 看得出来,您认识我。
乔治 (放下双手)是啊。您现在在《费加罗报》了?
维罗尼克 对。
乔治 我原来还以为您是共产党的同情者。
维罗尼克 人是能变的。涅克拉索夫在哪里?
乔治 他……出去了。
维罗尼克 那我就等一等吧。(坐下)您也在等他?
乔治 我吗?不是。
维罗尼克 那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乔治 噢!您知道,我这个人哪,从来不干什么。(稍停。又站起来)我现在感到他今天晚上不会回来的。您最好明天再来。
维罗尼克 好吧。(乔治显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维罗尼克从提包里掏出笔记本)趁现在您在这儿,请把您所知道的情况给我谈谈吧。
乔治 我一无所知。
维罗尼克 算了吧!他不在家,您能随随便便地留在他的客厅里,要是与他没有点亲密关系,警卫能让您留下吗?
乔治 (不知该如何回答)亲密关系?当然,这……这完全符合逻辑。(稍停)我是他的表弟。
维罗尼克 哦!真的!
乔治 我母亲的姐姐,一直留在俄国,涅克拉索夫是她的儿子。一天早晨,我在街头长凳上看见有张报纸,拿过来一看,才知道我表哥刚到……
维罗尼克 您就跟他联系上了,您和他谈了你们是一家子,他伸开双臂欢迎您……
乔治 还把我留下,当他的秘书。
维罗尼克 秘书?呸!
乔治 您别着急呀!当秘书是闹着玩儿的。过上十天半月,把钱一拿,我就溜之大吉。
维罗尼克 溜掉之前,您就帮他干坏事!
乔治 坏事?你呀,你这个黄毛丫头,你不是《费加罗报》的!
维罗尼克 我吗?我当然不是!
乔治 你又撒谎了?
维罗尼克 嗯。
乔治 还是那家进步报社派你来的吧?
维罗尼克 不是。是我自己来的。(沉默)怎么样?给我谈谈这个人吧。你们在一起,都干些什么?
乔治 他喝酒。
维罗尼克 说些什么?
乔治 什么也不说。
维罗尼克 就这些?
乔治 就这些。
维罗尼克 他没有说过他的妻子?他的三个儿子?他把老婆孩子都丢在那边了。
乔治 你让我安静点好不好!(稍停)他信得过我,我不愿出卖他。
维罗尼克 您不愿出卖他,可是要诈骗他。
乔治 我是要诈骗他的。但是,这不妨碍我对他有感情。我对我的受害者从来都是同情的;干这一行,就得这样。要是我不能讨人喜欢,又怎么行骗?如果别人不讨我喜欢,我又怎么讨人喜欢呢?我干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从一见倾心开始的。
维罗尼克 对涅克拉索夫,您也是一见倾心吗?
乔治 稍有好感而已。就那么一点点。
维罗尼克 对这个无耻之徒吗?
乔治 我不许你……
维罗尼克 你为他辩护?
乔治 我不为他辩护。但是,你用的字眼,我听了不痛快。
维罗尼克 他不是个无耻之徒吗?
乔治 也可能是的。不过,你没有权利去咒骂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人?
维罗尼克 我太了解他了。
乔治 你了解他?
维罗尼克 (温柔地)那好,既然这就是您!
乔治 (重复维罗尼克的话,然而并没有真正理解她的意思)对!是的,既然这就是我。(一跳而起)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呀!(维罗尼克微笑着注视他)你从哪儿知道的?
维罗尼克 我父亲,他……
乔治 他对你说的?
维罗尼克 不是。
乔治 那又是谁?
维罗尼克 他和别的公开撒谎专家一样,私下里,他骗人的技术很不高明。
乔治 你父亲老糊涂了!(在房内踱步)好吧!我想叫你高兴高兴,现在就假设我是涅克拉索夫吧。
维罗尼克 谢谢。
乔治 我要真是涅克拉索夫,你拿我怎么样?你是不是要把我交给警察?
维罗尼克 上次,那天夜里,我把你交给警察了吗?
乔治 你是不是要在你的报纸上把我的真名揭露出去?
维罗尼克 现在这样做,那就太愚蠢了。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别人不会相信的。
乔治 (放心了)总而言之,我的对手,被我逼得毫无办法。
维罗尼克 是的,现在我们毫无办法。
乔治 (发出笑声)左派,右派,中派,我把你们统统攥在手心里。你会气死的,我漂亮的孩子!对你实说了吧:涅克拉索夫,真的就是我。你还记得吗?那次,在你的房间里,你接待了一个流浪汉。自那以来,我走了多么漫长的道路!一步登天,我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了!(乔治停下来注视维罗尼克)说真的,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维罗尼克 我是来对你说,你是个无耻之徒。
乔治 夸大的字眼就别用了,我是抗得住的。每天早晨,《人道报》像骂脏耗子一样地骂我。
维罗尼克 这样说并不对!
乔治 你说出这样的话,我爱听。
维罗尼克 你不是脏耗子,你是无耻之徒。
乔治 唉!你真气人!(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向维罗尼克走去)一位苏联高级官员,专门来到巴黎,为他国家的人民和他的党的敌人提供武器,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这是个无耻之徒,甚至——我比你骂得还要狠——简直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可是,我既没当过部长,又不是共产党员。我离开苏联的时候,才出生六个月。我父亲是白俄:我从谁那里都没得到好处。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是一个有天才的骗子,孤身一人。我干的事产生了我这个人。可是我现在还跟从前一样。昨天,我倒卖假房产和假证券;今天呢,我卖的是假造的苏联情报。这又有什么区别呢?(维罗尼克不答)反正你特别不喜爱阔佬。既然如此,我骗骗他们,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罪呢?
维罗尼克 你真以为你骗的是阔佬吗?
乔治 我制作衣服的费用、旅馆开销是谁付的?我那部加古尔汽车又是谁给买的?
维罗尼克 他们为什么肯为你花钱呢?
乔治 因为我把我的谎言鬼话卖给他们了。
维罗尼克 可他们又为什么要买呢?
乔治 因为……老天啊,这是他们的事,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
维罗尼克 他们从你这儿趸来,又转手卖给穷人。
乔治 卖给穷人?嗨,谁还想得到穷人?
维罗尼克 《巴黎晚报》的读者,你以为都是百万富翁吗?(从提包里抽出一张报纸)“涅克拉索夫说:‘俄国工人是全世界最苦的人。’”这是你说的吧?
乔治 是我说的。昨天。
维罗尼克 你这话是对谁说的?对富人还是对穷人?
乔治 这我哪儿知道?对大家说的!对谁也没说!这是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玩笑而已。
维罗尼克 当然,在这里,在玫瑰花中间,可以这么说。总而言之,住乔治五世大街的人,没有一个真正见过工人。但是,在比扬古尔,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乔治 我……
维罗尼克 “不要触动资本主义,否则就会陷入野蛮社会之中。资产阶级世界诚然有其缺点,然而它是最好的社会形式,不可能有比它更好的了。贫困只能听天由命;在贫困中自求生计,请相信贫困是不会有头的。上帝没让你们出生在苏联,还不谢天谢地。”
乔治 他们不会相信这一套。他们不是傻瓜。
维罗尼克 幸亏如此。否则,他们一个个岂不都要喝酒醉死,或者打开煤气自尽。但是,即使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上了你的当,你就够得上是个杀人凶犯。我可怜的乔治,你落入别人的圈套了!
乔治 我?
维罗尼克 难道不是吗!你以为白拿阔佬的钱。可你不是白拿,你是挣他们的钱。那天夜里,我建议给你找个工作,你拒绝了,看你当时那副高傲劲儿:“我?要我干活!”怎么样,现在你可有了东家了吧?东家给你的活儿还不轻嘞!
乔治 不是这么回事!
维罗尼克 算了吧,算了吧,你很明白,人家给你钱,是叫你使穷人绝望,看不到出路。
乔治 听我说……
维罗尼克 (接着往下说)过去,你还可以说自己是个无罪的骗子,没有害人之心。半个不老实的人,半个诗人。可是,现在,你知道人家把你变成什么了?一个干混蛋事的人!你要是不甘心看不起自己,必然要变成一个十足的坏蛋。
乔治 (嘟嘟囔囔)这帮王八蛋!
维罗尼克 这一回,谁牵着谁的线?
乔治 牵线?
维罗尼克 是啊。
乔治 喔,……(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哦,是我。总是我牵呀。
维罗尼克 那就是说,你真心实意地要使穷人绝望了?
乔治 不。
维罗尼克 那么,还是别人牵着你的线操纵你喽?
乔治 谁也操纵不了我。世界上就没人办得到。
维罗尼克 总之,你只有一种选择,要么你是受骗者,要么你是罪犯!
乔治 这还不容易:犯罪万岁!
维罗尼克 乔治!
乔治 我使工人绝望?那又怎么样?人人为己嘛。叫工人别绝望好了。我诬蔑苏联?我是有意这么做的:我就是要在西方消灭共产主义!说到你的那些工人,比扬古尔的工人也好,莫斯科的工人也好,我把他们都……
维罗尼克 乔治,你看,你已经开始变坏了。
乔治 善也罢,恶也罢,我都不在乎。不论是善和恶,我都负责,好汉做事好汉当。
维罗尼克 (给乔治看《巴黎晚报》的一篇文章)这篇稿子,你也负责吗?
乔治 当然。讲的是什么?(读报纸)“涅克拉索夫先生说,他与罗贝尔·杜瓦尔和查理·麦斯特尔是很好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说过这话!
维罗尼克 我也不相信你说过。正是为了这事,我才来找你。
乔治 罗贝尔·杜瓦尔?查理·麦斯特尔?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两个名字。
维罗尼克 他们是我们那里的记者。他们写了文章,反对重新武装德国。
乔治 这又怎么样?
维罗尼克 人家这不是要你说,他俩被苏联收买过去了。
乔治 要是我真的这么说呢?
维罗尼克 那就要把他们送上军事法庭,指控他们犯了叛国罪。
乔治 你放心吧。谁也别想从我嘴里捞到什么。你相信我吗?
维罗尼克 我相信你。不过,要当心:你编造的东西,已经不能满足人家啦;现在,人家开始自己杜撰谎言,再把它加在你的头上,说是你说的。
乔治 你指的就是那条小消息?准是一个下边的人劲头上来搞的。我叫人整他一顿。我马上找儒勒。我一定命令他公开辟谣。
维罗尼克 (没有信心)你尽量办吧。
乔治 你要谈的,就这么些了?
维罗尼克 就这么些了。
乔治 再见。
维罗尼克 再见。(一只手还扶着门把手)但愿你不要变得太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