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第二场

〔父亲,尤哈娜后上场。

父亲 (用力地)尤哈娜!

〔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声音。他转过身,现在他只身一人,不再控制自己了,显然很痛苦。他走近办公桌,拿起一只凉水瓶,给自己倒一杯水,喝了。尤哈娜从尽里的门上场,看着父亲的背影。

尤哈娜 谁啊……(父亲转过身去)喔,是您啊?

父亲 (嗓子还是堵着东西似的)嗳,是我。(吻尤哈娜的手。他的嗓音清楚了)你没有想到是我吧?

尤哈娜 我把您给忘了。(恢复常态,笑笑)您一路上好吗?

父亲 很好。(她瞧着门钥匙上挂着的手帕)这没有什么,堵死一只眼睛。(稍停。他望着尤哈娜说)你没有擦胭脂抹粉。

尤哈娜 没有。

父亲 那么你不上弗朗茨那儿去了?

尤哈娜 我谁那儿也不去,我等我的丈夫。

父亲 但你看到他了吗?

尤哈娜 谁?

父亲 我的儿子。

尤哈娜 您有两个儿子,我不知道您讲的是哪一个。

父亲 大儿子。(沉默)说啊,我的孩子?

尤哈娜 (一惊)父亲?

父亲 记得我们的协议吗?

尤哈娜 (装作惊讶的样子)不错,您是可以这么问!多么好笑!(几乎是推心置腹地)在楼下一切都是滑稽可笑的,甚至连您,这个快死的人,都是滑稽可笑的。您怎么能够保持那样富有理性的神情呢?(稍停)好吧,我见到了他。(稍停)我肯定您蒙在鼓里。

父亲 (他料到尤哈娜会承认见了弗朗茨,但听到尤哈娜这样回答却不禁有些不安)你见到弗朗茨了?(稍停)什么时候?星期一?

尤哈娜 星期一和这星期的每一天。

父亲 每天!(大惊)五次?

尤哈娜 大概是吧,我没有算过。

父亲 五次!(稍停)这简直是奇迹。(搓手)

尤哈娜 (虽没有提高嗓门,但却带命令口吻)请您听着。(父亲把双手插到口袋里)请不要为此高兴。

父亲 原谅我,尤哈娜。在回来的班机上,我直出冷汗,我以为一切都完了。

尤哈娜 现在呢?

父亲 我听说你每天见他。

尤哈娜 是我一切都完了。

父亲 为什么?(尤哈娜耸耸肩膀)我的孩子,他肯给你开门,证明你们俩关系很融洽。

尤哈娜 我们是很融洽。(语气显得不顾廉耻而且生硬)我们是狼狈为奸。

父亲 (困惑不解)嗯?(沉默)总之,你们成了好朋友?

尤哈娜 除了成为朋友外,什么都成了。

父亲 什么都成了?(稍停)你的意思是……

尤哈娜 (惊讶地)什么?(哈哈大笑)情人?你认为我们没有朝这方面想吗?对您的计划说来,这样做有必要吗?

父亲 (带几分不快之意)我的儿媳,恕我直言,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因为你决心叫我什么也不明白,所以你什么也不给我讲清楚。

尤哈娜 没有什么要讲清楚的。

父亲 (不安)至少他没有……生病吧。

尤哈娜 生病?(她明白其意。以极度鄙视的口吻)噢!疯了?(耸耸肩膀)我怎么会知道呢?

父亲 你亲眼见到他如何生活的啊。

尤哈娜 要是他疯了,我也疯了。为什么我不会疯呢?

父亲 不管怎么样,你总可以告诉我他是否痛苦吧。

尤哈娜 (感到有趣)这个嘛!(告以真情)在上面,言词的意义和我们的不一样。

父亲 噢,那在上面,一个人痛苦,怎么个说法?

尤哈娜 不痛苦。

父亲 啊?

尤哈娜 他忙着哩。

父亲 弗朗茨很忙?(尤哈娜点头称是)忙什么?

尤哈娜 忙什么?您想说为谁忙吧?

父亲 是的,这就是我的意思。为谁。

尤哈娜 这与我无关。

父亲 (温和地)你不愿意跟我说说他的情况吗?

尤哈娜 (极其厌倦的样子)用什么语言?每时每刻都要为您进行翻译,这太累了。(稍停)父亲,我要走啦。

父亲 你撂下他不管了?

尤哈娜 他谁也不需要。

父亲 自然,这是你的权利,你是自由的。(稍停)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尤哈娜 我遵守了诺言。

父亲 他知道了……(尤哈娜点点头)他说了什么?

尤哈娜 他说您抽烟太多了。

父亲 还有呢?

尤哈娜 别的什么也没说。

父亲 (深深感到受了屈辱)我早知道了!这个臭姑娘,她什么都骗他!十三年当中她都向他胡扯了些什么啊……

〔尤哈娜微微一笑。父亲突然不说了,瞧着尤哈娜。

尤哈娜 您瞧,您不明白吧!(父亲望着尤哈娜,脸沉了下来)您知道我在弗朗茨那儿干了什么吗?我对他撒谎。

父亲 你?

尤哈娜 我只要一开口就欺骗他。

父亲 (大惊失色,几乎毫无办法)可是……你是厌恶撒谎的呀!

尤哈娜 我一直厌恶撒谎。

父亲 那是怎么回事呢?

尤哈娜 就是这么回事,我撒谎。我以沉默不语来欺骗魏纳尔,用滔滔不绝的话语骗弗朗茨。

父亲 (冷冰冰地)这可不是我们原先商定的啊。

尤哈娜 不是。

父亲 你刚才说的对,我……我确实不明白。你这样做对你自己不利。

尤哈娜 对魏纳尔不利。

父亲 这是你们的利益。

尤哈娜 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静场。一时不知所措的父亲恢复了镇静。

父亲 你倒向另一个阵营了?

尤哈娜 不存在什么阵宫。

父亲 好。那么,请听我说,弗朗茨非常值得同情,我看出你本想成全他,可是你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倘使你屈从于对他的恻隐之心……

尤哈娜 我们没有什么恻隐之心。

父亲 你们是谁?

尤哈娜 莱妮和我。

父亲 莱妮,那是另一码事。而你,我的儿媳,不管你把你对他的感情叫做什么,不要再欺骗我的儿子了:否则你会使他毁得更快。(尤哈娜微微一笑。父亲以更有力的语气)他只有一个愿望:自我逃避。要是你用谎言把他填满了,他就会沉沦至深渊之中。

尤哈娜 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他造成很大痛苦。我对您说我要走了。

父亲 什么时候?到哪儿去?

尤哈娜 明天,随便到哪儿。

父亲 魏纳尔跟你走吗?

尤哈娜 不知道。

父亲 是逃跑?

尤哈娜 是的。

父亲 为什么?

尤哈娜 两种语言,两种生活,两种真理,您不觉得这对一个人来说负担太重了吗?(笑)譬如,杜塞尔多夫的那些孤儿,我无法不管他们。

父亲 胡扯些什么?谎言吗?

尤哈娜 在楼上都是实情,这是一些被遗弃的孩子,他们在集中营里快饿死了。也许是这样,也许是那样,反正他们是存在的,因为他们一直盯着我,直盯到楼下。昨天晚上,我差一点没问魏纳尔我们是否能救救他们。(笑)其实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在上面……

父亲 怎么样?

尤哈娜 我是我自己最可怕的敌人。我的嘴巴在说谎,我的身体却揭穿了我自己的谎言。我谈到饥荒,我说我们将饿死。现在请瞧瞧我,我像是吃不饱的人吗?如果弗朗茨瞧见我……

父亲 他看不见你吗?

尤哈娜 他还没有细看我呢。(好像对自己讲)一个叛逆者。他受到了某种启示,非常自信,于是侃侃而谈,别人听着他。然后,突然间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胸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只写着一个词,而这个词只在他不说话的时候才看得见:“背叛”。这就是每天在您儿子房间里等待着我的噩梦。

父亲 这是所有人的噩梦。白天,黑夜,它每时每刻都缠着人们。

〔静场。

尤哈娜 我能向您提一个问题吗?(父亲点了点头,尤哈娜接着说)你们家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您要把我弄进来?

父亲 (冷冰冰地)我的儿媳,你神志不清了吗,是你自己要介入的。

尤哈娜 您怎么知道我决意介入呢?

父亲 我并不知道。

尤哈娜 您责备我撒谎,您自己别撒慌呀。不管怎样,谎话不要说得太早,六天时间挺长的,您使我有时间好好想了一想。(稍停)家庭会议其实是为我一个人开的。

父亲 不,我的孩子,是为魏纳尔开的。

尤哈娜 魏纳尔?得了吧!您把攻击目标对准了他,为的是让我出来保护他。是我想到要跟弗朗茨谈的,这我承认。或者更恰当地说,是我想出了这个主意,您把这个主意藏在屋子里,您非常巧妙地引导我,最后这个主意一下子跳到我的眼前来了。是这样的吧?

父亲 我确实希望你去见见我的儿子,其理由你是很清楚的。

尤哈娜 (大声地)其理由我是不清楚的。(稍停)当您使我们面对面地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知情的,他却不愿知道,您是否预先告诉过我只要一个字就能把他置于死地?

父亲 (问心无愧地)尤哈娜,我对儿子的情况一无所知啊。

尤哈娜 确实一无所知,但您却知道弗朗茨千方百计想自我逃避,以及我们用谎言帮助他自我逃避。算了吧!您肯定是在演戏:我告诉您只要一个词就能把他置于死地,而您听了甚至不动声色。

父亲 (微笑)我的孩子,什么字?

尤哈娜 (当面嘲笑他)富足。

父亲 什么?

尤哈娜 这个词或别的什么词都行,只要能表达出我们是欧洲最富裕的国家。(稍停)您好像并不感到奇怪。

父亲 我不感到奇怪。十二年前,我从他脱口而出的一些话里了解到我儿子的恐惧。他以为有人要消灭德国,因此闭门不出,避免目睹我们的毁灭。当初,倘使有人能够向他展示前途,他是会病愈的。如今,挽救他比较困难了,因为他养成了习惯,莱妮惯坏了他,闭门修行的生活给她提供了某种方便。但别担心,治他的病,唯一的妙药就是说实话。开始他会不乐意,因为你使他的赌气成为无的放矢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会主动向你道歉的。

尤哈娜 (暴躁地)无稽之谈!(粗暴地)我昨天已经见了他,这你还感到不够吗?

父亲 不够。

尤哈娜 在他楼上,德国比月亮还死气沉沉。要是我使德国复活了,他非朝自己嘴里打一枪不可。

父亲 (笑)亏您想得出来!

尤哈娜 我对您说,这是明摆着的。

父亲 他不再爱他的国家了吗?

尤哈娜 他非常热爱。

父亲 那么!尤哈娜,这就不合人之常情了。

尤哈娜 啊!在这方面,确实不合。(有点精神失常地笑)人之常情!这儿(指着父亲的头)在这颗脑袋里有人之常情。而在我的脑袋里,装着他的眼睛。(稍停)一切都停下吧!您可怕的机器会在您手里爆炸的。

父亲 我什么也阻挡不住了。

尤哈娜 那么,我走好了,不再见他了,永世不再见他了。至于真情实况,请放心,我是要说的。但不是对费朗茨说,而是对魏纳尔说。

父亲 (生气地)不行!(他恢复平静)这只会使他痛苦。

尤哈娜 难道从星期天以来我对他有好处吗?(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他回来啦,一刻钟之后,他什么都会知道。

父亲 (强制命令地)等一等!(尤哈娜停下,发愣。父亲走到门口,取下手帕,开了锁,然后转身向尤哈娜)我向你提一个建议。(尤哈娜默不作声,全身紧张。稍停)对你丈夫什么也不要谈起。最后再去见一次弗朗茨,告诉他我想见他一面。如果他同意,我便解除魏纳尔的誓言,然后你们俩高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沉默)尤哈娜!我给你自由。

尤哈娜 我知道。

〔汽车开进花园。

父亲 怎么样?

尤哈娜 这个代价不行。

父亲 什么代价?

尤哈娜 要弗朗茨死。

父亲 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你说的话和莱妮的话一样。

尤哈娜 您明白就好。我们是孪生姐妹。不要奇怪,是您使我们变得一样的。如果世间的女人先后都去了您儿子的房间,她们都会像莱妮一样起来反对您。

〔刹车声。汽车停在门前台阶上。

父亲 我请你暂且不要作出任何决定!我答应你……

尤哈娜 没有必要。要花钱找个杀人的人,请找男的去。

父亲 那么你什么都告诉魏纳尔吗?

尤哈娜 是的。

父亲 好得很。但是如果我什么都告诉莱妮呢?

尤哈娜 (目瞪口呆,大惊失色)告诉莱妮,您?

父亲 为什么不呢?反正这个家要毁了。

尤哈娜 (近乎歇斯底里发作)把家毁了吧!把地球毁了吧!最后我们都清静!(发笑,起先笑声阴沉,后来情不自禁地放声笑起来)清静!清静!哈哈,清静!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父亲急速走向尤哈娜,猛然抓住她的双肩,一边摇着她,一边紧紧盯着她。

〔尤哈娜终于平静下来。在门打开的时候,父亲离开了尤哈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