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尤哈娜,魏纳尔。
魏纳尔 什么建议?
尤哈娜 我会对你讲的。
魏纳尔 我不喜欢他到这儿来管闲事。(走过去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香槟酒和两个酒杯,把酒杯放在办公桌上,打开酒瓶塞子)喝香槟吗?
尤哈娜 不喝。
魏纳尔 好吧,我一个人喝。
〔尤哈娜把酒杯都推开了。
尤哈娜 今晚别喝了,我需要你。
魏纳尔 你使我很惊讶。(他瞧着尤哈娜。突然地)不论怎样,这和喝酒没有关系。(他砰的一声拔出瓶塞,尤哈娜轻轻地叫了一声,魏纳尔笑了起来,斟满两杯,望着尤哈娜)我敢说,你害怕了。
尤哈娜 我神思不定。
魏纳尔 (似乎挺满意)我说你害怕嘛。(稍停)怕谁?怕爸爸吗?
尤哈娜 也怕他。
魏纳尔 你要我保护你吗?(轻蔑地一笑,但更放松了)我们的角色倒过来了。(他一口气喝干一杯)跟我说说你的心事吧。(沉默)这么困难吗?来!(尤哈娜不动,魏纳尔拉她贴近自己,她全身紧张)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他似乎用力地把尤哈娜的头扳低下来。稍停。他照照镜子,微笑着)别紧张了!(沉默片刻)说吧,我亲爱的!
尤哈娜 (抬起头看着魏纳尔)我见了弗朗茨。
魏纳尔 (怒冲冲地推开尤哈娜)弗朗茨!(他转过身去不理尤哈娜,走到办公桌旁,又倒了一杯香槟,喝了一口,然后从容不迫地回过身来向着尤哈娜,镇静,笑盈盈地)再好不过了!我们全家人你都认识了。(尤哈娜瞧着魏纳尔,神色慌张)我哥哥,你觉得他怎么样?虎背熊腰吧,嗯?(尤哈娜仍然目瞪口呆,摇摇头)噢!(感到有趣)噢!噢!那么他是弱不禁风的喽?(尤哈娜难以开口)怎么啦?
尤哈娜 他没你个儿高。
魏纳尔 (表情不变)哈!哈!(稍停)他那身漂亮的军官服呢?还一直穿着吗?
尤哈娜 军服已不漂亮了。
魏纳尔 破烂不堪了?告诉我,这个可怜的弗朗茨身体很糟糕吧。(尤哈娜紧张地默不作声。魏纳尔拿起酒杯)为他的康复干一杯。(举起酒杯,可是发现尤哈娜两手是空的,他走过去拿过另一杯酒来,递给尤哈娜)让我们来碰杯!(她犹豫不决。魏纳尔命令她)拿着!
〔尤哈娜强硬起来,接过酒杯。
尤哈娜 (挑战地)我为弗朗茨干杯!
〔尤哈娜想把酒杯往魏纳尔的酒杯上碰。魏纳尔赶紧缩回自己的酒杯。
〔他们面面相觑片刻,彼此都不知说什么好。然后魏纳尔哈哈大笑,把自己酒杯里的酒泼在地板上。
魏纳尔 (带着一种高兴的冲动)难以想象!简直难以想象!(尤哈娜惊愕不已。魏纳尔走向尤哈娜)你决没有见到他,我一点也不相信。(他当面嘲笑尤哈娜)我的小宝贝,门锁扣呢,铁门闩呢?他们有暗号,这是没错的。
尤哈娜 (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态)他们有一个暗号,但我得到了暗号。
魏纳尔 (一直笑哈哈的)怎么,莫非你问了莱妮?
尤哈娜 我向父亲打听的。
魏纳尔 (吃一惊)啊!(沉默许久。他走到写字台旁,放下酒杯,思索起来。然后回过身去对着尤哈娜,神态仍然是愉快的,但看得出他竭力在控制自己)是这样!很可能就是这样。(稍停)父亲决不做没有目的的事,他到底用心何在?
尤哈娜 我正想知道哩。
魏纳尔 他刚才向你建议什么来着?
尤哈娜 如果弗朗茨同意会他一面,他就解除你的誓言。
魏纳尔 (变得阴沉,多疑,在下面的对话中,他的疑心越来越重)一次会面……弗朗茨会同意吗?
尤哈娜 (很有把握地)会的。
魏纳尔 以后呢?
尤哈娜 没事了,我们就自由啦。
魏纳尔 什么自由?
尤哈娜 自由离开啊。
魏纳尔 (干笑,苦笑)去汉堡吗?
尤哈娜 随我们去哪儿。
魏纳尔 (表情不变)好得很!(苦笑)啊,我的妻,这是我一生中所遭受的最阴险的一次暗算。
尤哈娜 (惊愕)魏纳尔,父亲可一刻也没想到……
魏纳尔 他的小儿子?当然没有想到。弗朗茨将接收我的办公室,坐在我的扶手椅里,喝我的香槟酒,把他的牡蛎壳扔到我的床底下。除此以外,谁会想到我呢?我算个什么呢?(稍停)老头改变了主意:事情就是这样。
尤哈娜 这么说,你什么也不明白?
魏纳尔 我认为他要我哥哥来领导他的企业,我还认为你欣然同意当他们的中间人:只要你能把我从这儿弄走,哪怕人家把我从这儿踢出去,你也无所谓。(尤哈娜无情地瞧着魏纳,她让他讲下去,甚至不想插话作任何解释)他们断送了我的律师生涯,把我软禁在这座倒霉的破房子里,让我重温童年时的美好回忆;有一天,浪子愿意下楼了,人家就杀猪宰羊,大摆宴席,以资庆祝,而一脚把我踢出门外。于是乎皆大欢喜,我老婆带头拍手称快!多么美好的故事呀。你将来可以到汉堡去大讲特讲。(他走到写字台旁,又给自己倒一杯香槟酒,喝了下去。显然略有醉意。到本幕结束前他的醉意越来越浓)至于行装,你最好还是慢点打,因为你该明白,我还不知道自己让不让别人任意摆布呢。(大声地)我掌握着企业,我要保住它,要人家瞧瞧我的厉害。(他走过去坐在写字台旁,声音平静,怨恨,并带有很大的疑心)现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我要好好想一想。
〔静场片刻。
尤哈娜 (从容不迫,声音冷淡,平静)我讲的和企业没有关系。没有人跟你争企业。
魏纳尔 除了我父亲和兄弟外,没有别人。
尤哈娜 弗朗茨不会领导船厂。
魏纳尔 为什么?
尤哈娜 他不愿意。
魏纳尔 他不愿意还是不能够?
尤哈娜 (勉强地)两者都有。(稍停)而父亲是知道的。
魏纳尔 他要怎样?
尤哈娜 他想在临死之前再见一次弗朗茨。
魏纳尔 (松了口气,但还不放心)这叫人捉摸不透。
尤哈娜 非常叫人捉摸不透,但这跟你并不相干。
〔魏纳尔站起身,走到尤哈娜跟前。他直盯着她看,尤哈娜也瞧着魏纳尔。
魏纳尔 我相信你的话。(他喝酒。尤哈娜转过头去,心中不快)一个无能之辈!(笑)而且还是一个矮小瘦弱的男子。上星期天,爸爸还谈论皮下脂肪过多哩。
尤哈娜 (马上接口)弗朗茨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魏纳尔 是的,不过肚子鼓鼓的,像所有的囚犯一样。(他照照镜子,挺胸凸肚,几乎是下意识地)无能之辈,衣衫褴褛,半疯半癫的人。(他转过身向着尤哈娜)你见了他……常见吗?
尤哈娜 每天。
魏纳尔 我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可说的。(他又泰然自若地走动起来)“无家不出废物。”我记不得谁说过这话。可怕啊,但这是实话,嗯?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以为我自己是废物。(把两手搁在尤哈娜的双肩上)谢谢,我的妻,你解救了我。(他准备去取酒杯,尤哈娜阻止他)你说的对,不该再喝香槟了!(他一手把两个杯子扫到地上,杯子落地,粉碎)让人替我把酒给他送去。(笑)至于你,你再也不要去见他,我不许你见他。
尤哈娜 (始终冷冷地)好极了,那就带我离开这儿吧。
魏纳尔 我对你说你解救了我。你看,我起先是胡思乱想了。从今以后,万事如意。
尤哈娜 对我来说并不如意。
魏纳尔 为什么?(他瞧着尤哈娜,脸色变了,双肩微微拱起)即使我向你发誓我将洗心革面,并且使他们每个人规规矩矩,也不行吗?
尤哈娜 那也不行。
魏纳尔 (突然地)你们睡过觉了!(冷笑)告诉我,我不责怪你。听说,此人只要吹一声口哨,娘儿们就纷纷送上门去。(他恶狠狠地瞧着尤哈娜)我问你呢。
尤哈娜 (非常严厉地)如果你强迫我回答,我就不会原谅你。
魏纳尔 回答我,用不着原谅。
尤哈娜 不。
魏纳尔 你们没有睡过觉。好!不过你非常想跟他睡觉。
尤哈娜 (没有发作,但带着憎恨的口吻)你真下流!
魏纳尔 (笑嘻嘻,但恶意地)我是格拉赫家族的一员啊。回答!
尤哈娜 不。
魏纳尔 你怕什么呢?
尤哈娜 (仍然冷冰冰的)在认识你以前,死亡和狂热都引诱过我。在弗朗茨的楼上,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我不愿意。(稍停)他的那些螃蟹,我比他更相信是存在的。
魏纳尔 因为你爱他。
尤哈娜 因为这些螃蟹确实存在。疯子吐真言,魏纳尔。
魏纳尔 真的吗?什么真言?
尤哈娜 只有一句话是真的:厌恶活着。(重新变得有火气)我不愿说!我不愿说!我宁愿欺骗自己。如果你爱我,那就救救我。(指天花板)这顶盖子把我压死了。带我到一个一切都属于大家的城市去吧,到一个大家都互相撒谎的城市去吧。吹吹外边的风,从远方吹来的风吧。这样我们又能言归于好,魏纳尔,我向你发誓。
魏纳尔 (突然非常暴躁和蛮横地)我们言归于好?嘿!怎么谈得上失掉了你呢,尤哈娜?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你。算了吧!你的关心对我有屁用。你给我的全是些假货!我本想娶个妻子,却只得到她的尸体。要是你疯了,活该!反正我们要在这儿呆下去。(学尤哈娜的语调)“保护我吧!救救我吧!”怎么个办法?逃之夭夭?(他控制住自己。狞笑,冷淡)刚才我发了火,原谅我。你会尽力当好一个正派的妻子,这是你在生活中角色,但一切乐趣都是为了你自己。(稍停)怎样才能使你忘掉我哥哥呢?我们逃到什么地方为止?火车,飞机,轮船,多么费事!多么劳累!你将用有眼无珠的眼睛看待一切:一个无用的遇难者,这改变不了你一丝一毫。而我呢?你想过没有,我会怎么想呢?我不战就宣告失败,连手指都不抬一下就逃跑了。一个懦夫,嗯,一个胆小鬼,你就爱我这个样子,你就这样安慰我啊!像母亲爱抚孩子一样!(大声地)我们要留在这儿!直到我们三个人当中有一个死了为止:你,我哥哥,或是我。
尤哈娜 你把我恨之入骨了。
魏纳尔 等我征服你以后,我会爱你的。我要斗下去。你放心好了。(笑)我将取胜。你们这些女人,你们只爱权势。而权势,是由我掌握着哩。
〔魏纳尔搂着尤哈娜的腰,粗野地抱着她,吻她。尤哈娜用握紧的拳头打他,挣脱开,笑起来。
尤哈娜 (哈哈大笑)哦!魏纳尔,你想他咬人吗?
魏纳尔 谁?弗朗茨
尤哈娜 你愿意仿效的兵痞!(稍停)要是我们留下的话,我每天都到你哥哥那里去。
魏纳尔 我巴不得这样。而你每天夜晚在我床上跟我过夜。(笑)自然而然就比较出来了。
尤哈娜 (慢吞吞地,很伤心地)可怜的魏纳尔!(向门口走去)
魏纳尔 (突然不知所措)你上哪儿去?
尤哈娜 (恶意地一笑)我去比较比较。
〔尤哈娜开门,退场,魏纳尔没有作任何阻止的动作。
——幕 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