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形象的综合性质
在文艺作品中，形象一般可以分成为单一性形象和综合性形象。这两种形象形态分类的主要依据是它们各自构成材料的不同。
例如，小说中所塑造的形象便属单一性形象。作家通过文学语言的叙述，描绘出人物的音容笑貌、性格举止及其在事件中的作为，从而引起读者的联觉和想像，完成文学形象的塑造。很显然，文学形象的塑造手段只是依靠单纯的文学语言，没有其他因素的介入，因此，文学形象具有单一性。
在纯音乐（或曰绝对音乐）中，尤其在无标题的纯器乐作品中，其形象（本书作者在这里使用“音乐形象”这一概念，并不表明作者完全赞同传统音乐美学所赋予它的全部内涵，也不表明作者排斥美学家们新近提出的“意象”、“动象”之类的新概念；作者认为，在音乐中使用“形象”说，即使在传统美学那里也只是一种借喻，本书也只在这个意义上使用“音乐形象”的说法，下同，不另作注）也同样具有纯粹性和单一性。在那些仅仅把阅读当作唯一欣赏手段的文学体裁（例如戏剧文学、长篇叙事诗、电影文学）中，其形象也都是纯粹的和单一的。
但是，当戏剧文学、电影文学一旦被制作成戏剧作品和电影作品，被搬上舞台或银幕之后，它的形象性质便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便由单一性形象发展为综合性形象了。促成这种改变的，是参与形象塑造的艺术因素由一向多的发展。
由此观之，作为一门高度综合性的艺术门类，歌剧中的形象也因其参与因素的高度综合性而理所当然地成为综合性形象。当然，这一结论的得出只是基于一个简单推理，因而不难理解，但需要进一步说明。
本书第一章到第四章，我们曾经探讨了构成歌剧艺术的四大因素或四大家族，即形式诸元、内容诸元、风格诸元和载体诸元。其实，这四大家族不但是整个歌剧艺术的构成材料，而且也是歌剧形象的构成材料。换言之，歌剧形象正是在这四大家族共同参与下才得以塑造完成的；也就是说，一个歌剧形象的成功塑造，不可能不显现为某种特定的形式形态和某种特定的载体形态，不可能不呈现出某种特定的风貌特征，不可能不承载着某种特定的内涵容量。所谓歌剧形象正是这些形式与内容、风格与载体共同参与、综合作用的结果。
这样说当然是对的，但似乎太抽象，令人难以把握，因此有必要再作具体的、深入的阐发。我们不妨先从分解法入手。
歌剧形象的塑造固然与构成歌剧艺术的所有因素相关，但在最直接的意义上，对歌剧形象具有重大作用的方面是哪些呢？是音乐因素、戏剧因素、舞台美术因素、舞蹈因素和演员因素。
舞台美术是构成歌剧形象的重要成分。既然歌剧是一门舞台艺术，歌剧形象是舞台形象，它只有在舞台呈现中才能展现与完成，因此，舞台美术不但要为形象的活动和展开提供特定的舞台空间、舞台氛围和舞台情境，而且它的服饰、化妆直接为歌剧形象提供外形设计，这些外形设计的样式与质量直接影响着观众对于歌剧形象的认知；更何况，舞台美术家某些独特的声、光处理也反映出自己对歌剧形象的审美态度。对同一歌剧形象的不同舞美处理可以不同程度地引起歌剧形象的变化。例如将莫扎特歌剧《女人心》中的某些人物穿上中国清代官服，这种服饰上的改变势必导致人们对歌剧形象的新的理解，因为它改变了歌剧中原有的形象构成。西方某些导演艺术家在重排古典歌剧时，往往通过改变原剧的舞美构成的方式来改变对原剧的形象构成及其意义，以阐发导演对原剧的新的理解。从这一侧面也可看出舞台美术对于形象塑造的重要。
舞蹈的情形也是如此。歌剧中的舞蹈因素、舞蹈段落和舞蹈场面，其任务是把人物（个体的或群体的）的内心情感活动和内在性格外化为美的形体动作的连续，有人把它称之为“流动的雕塑”，我认为还可称之为“可视音乐”。这种诗化的、流动的、富有节奏感和内在韵律的形体语言，是歌剧形象塑造的一个重要手段。这种重要性在音乐剧中表现得特别明显。只消看一看美国音乐剧《西区的故事》，就知道当代最杰出的音乐剧导演和舞蹈大师杰罗姆·罗宾斯在此剧中的舞蹈创作与设计对于展现两个敌对的青年团伙群体形象的极端重要性了。
音乐因素与戏剧因素对于歌剧形象的重要意义更是尽人皆知。从一度创作的角度说，音乐因素和戏剧因素是歌剧形象的两大支柱，正是它们的交互作用，才构成了活生生的歌剧形象的骨架和血肉。
最后便要说到演员和表演艺术因素在形象塑造中的地位和作用了。之所以把它放到最后再说，因为舞台艺术的独特本性，决定了它在歌剧形象塑造中的独特地位，即演员和表演艺术不但是歌剧形象的物质承担者和直接显现者，是集音乐、戏剧、舞美、舞蹈和其他诸种构成因素之大成于一身并将它们最终地、综合性地体现出来的关键因素，而且，歌剧演员自身的形体特征、内在修养、歌唱与表演水平，对角色的理解与创造又赋予形象以新的内容。愈是伟大的演员，愈是完美的表演艺术创造，就愈不满足于扮演一度创作家们忠实代言人的角色，就愈要赋予他所创造的形象以自己的主观独特性。同样一个鲁道夫（《艺术家的生涯》），由多明戈扮演或帕瓦罗蒂扮演，他在舞台上和观众心目中呈现的歌剧形象必然显示出许多重要差异。这种差异当然不仅仅是形体上的，更重要的是在形象的气质上，多明戈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与帕瓦罗蒂的沉稳多情形成强烈反差。
由于歌剧是剧场艺术、舞台艺术，观众直接面对的是演员，通过演员的表演艺术创造去感知歌剧形象，进而领悟歌剧形象的底蕴，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演员和表演艺术是歌剧形象塑造的核心环节。
以上我们对歌剧形象的综合成分作了分解式的评析，现在应当对它们重新进行综合性的组装了。
无论是音乐、戏剧、舞蹈、舞台美术，还是二度创作中的演员和表演艺术，它们都是歌剧形象的构成材料，发挥各自的艺术优势，从不同角度参与歌剧形象的塑造，并成为歌剧形象有机组成部分之一，但只能是部分，而不是歌剧形象的整体。
音乐因素在歌剧中的展开，可以形成自身相对独立的发展线索，它对人物情感的发掘，对人物内心矛盾的揭示，也应当形成自己的形象系统，即我们常说的某某人物的音乐形象。实在说来，歌剧的音乐形象只是歌剧形象的音乐侧面，而非它的整体。同样地，歌剧中的戏剧因素、舞蹈因素、舞台美术因素以及演员和表演艺术因素都可以在自身的展开中形成各自的相对独立的发展线索，都应当形成与剧中人物性格发展和矛盾冲突推进相适应的形象系统——戏剧形象、舞蹈形象、舞台美术形象和舞台形象，但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形象系统只是歌剧形象的一个侧面，而非它的整体。所谓歌剧形象，实际上是由音乐形象、戏剧形象、舞蹈形象、舞美形象、舞台形象等等这些子系统从不同侧面纵横交错、有机综合而成的大系统。“横看成岭侧成峰”，单从某一个或某几个侧面来观察歌剧形象，便难以理解它的综合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