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诗的戏剧性

第三节 剧诗的戏剧性

我们不再泛泛地讨论剧诗的戏剧性问题了,而将重点放在剧诗与人物的相互关系上,探讨剧诗在抒发人物情感、揭示人物性格、刻画人物形象方面所担负的戏剧任务和所能达到的境界。因为从根本上说,剧诗是人物内心歌唱之诗、对人倾诉之诗、性格展现之诗;尽管人物的戏剧动作(主要是外部动作)也与形象有关,但归根结底,歌剧形象塑造只有通过该人物(尤其是全剧主要人物)所有剧诗的系统展现才得以最终完成。

我们知道,歌剧对人物的个性刻画和形象塑造有自己独特的方式与途径,这就是:紧扣人物在戏剧冲突中的情感、情绪和心理状态,在戏剧展开中揭示人物的心路历程,充分发挥剧诗和音乐的抒情功能,对歌剧人物丰富复杂的情感活动和内心冲突给以诗化抒咏。可见,剧诗在其中的基础性、决定性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而要达成这一任务,最有效的方法是:营造某种特定的戏剧情境,制造戏剧悬念,设计突发事件,把人物推入危机之中,然后把他(她)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复杂情感和心理状态深挖出来——这时,也唯有这时,剧诗才更有写头、更有唱头、也更有看头了。

阎肃是精于此道的能手。最典型的例子是《江姐》第二场。这场戏是在欢乐轻松的气氛中开场的,江姐和华为接受新的战斗任务并因此将和亲人团聚,这双重喜悦在阎肃笔下作了充分渲染,但一个悲惨事件的突然闯入便改变了一切——亲眼目睹爱人彭松涛的壮烈牺牲和挂在城墙上血淋淋的人头,使江姐陡然陷入到一个外部环境极度险恶、内心情境极度痛苦的戏剧时空中,失去亲人和战友的巨大悲痛像火山一样喷涌欲出。但面对凶残的敌人和肩负的革命使命又要求她必须显得若无其事——在这里,阎肃为江姐建造了一座情感与生命的“炼狱”,让她在其中经受情感与意志的残酷煎熬,最后引出那首酣畅淋漓的《革命到底志如钢》。

从这首剧诗的具体写法来看,由于受当时大气候的影响,诗中依然存在某些豪言壮语,但从整体上说,它是遵循了戏剧真实和人物内心真实的现实主义原则的,写出了江姐灵魂深处无以名状的悲恸,以及从巨大的失夫之痛中解脱出来、升华为战斗豪情的心理转变过程。这个过程以伴唱交待出“天昏昏,野茫茫,高山古城暗悲伤”这一特定的戏剧情境为起点,先由江姐唱出“寒风扑面卷冰霜,心如刀绞痛断肠”,道出了她对亲人之死最直接也是最真实的心理反应;紧接着“实指望满怀欣喜来相见,谁知你一腔热血洒疆场”两句,用强烈的对比和反衬手法,极言这突如其来的悲剧事件给主人公带来的猝不及防的打击和欲哭无泪的痛苦。此后,以“老彭啊,我亲爱的战友,你在何方”声声深情呼唤为过渡,剧诗转入对往日战斗情谊的追忆,当年那一幕幕并肩战斗的情景历历在目,对照今日这不期而至的生死诀别,怎不令人黯然神伤?正当江姐沉浸在追忆和悲恸的复杂心境中,伴唱(实际是江姐大脑意识的外化)忽然唱出“风声紧锣声响敌人在身旁”,使江姐从追忆与痛苦中猛醒过来,意识到当前处境的险恶和革命者肩负的责任:“我怎能在这里痛苦悲伤?”这时,阎肃巧妙地将《红梅赞》引来,以江姐心灵幻化的形式出现,仿佛彭松涛的歌声在她耳畔响起,那简练诗句所咏唱的冰雪红梅的高洁气节鼓舞着她、净化着她,使她终于超越个人的不幸,实现了精神境界的升华,最后唱出“誓把这血海深仇记心上,昂起头挺起胸奔向战场”这样铿锵激越的诗句。

这首剧诗所展示的江姐的心路历程,无疑是崇高的英雄性的,但作者把这个情感变化的过程写得很细腻、很真切、很自然,因此很动人,也极具层次感和戏剧性。

《党的女儿》中《血里火里又还魂》一段,写在敌人对革命者的一次集体屠杀中,由于战友们的精心掩护而侥幸生存下来的田玉梅从战友们遗体堆中爬起身来,面对周围的腥风血雨时那种无从言说的体验。作者所营造的这个死而复生或死里逃生的戏剧情境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和强烈的戏剧性,而当一个人慷概赴死却又意外生还之际,其内心体验之丰富性、复杂性、奇特性是常人不可想象的。剧诗正是以此为切入口,将笔触探入田玉梅的心灵深处,起先写她对自己迷离与生死之间、徘徊于阴阳两界的迷惘和疑惑:“天昏昏地沉沉,是梦?是真?手被捆血满身,玉梅我血里火里怎么又还魂?”共产党人当然不相信“还魂”之说,但对田玉梅“这一个”农村基层党员来说,却没有比“还魂”更能准确传神地表达她对死而复生这一充满传奇性的偶然事件所作的朴素解释了,更何况她在临刑前对战友的挺身掩护和事后敌人的草草收兵毫无所知。因此她对必死之后的侥幸生还难以置信,发出“是梦?是真?”的自问,非常真实而合乎情理,接下来一段写田玉梅眼见老支书和战友们倒在血泊中英勇就义,千家万户在大屠杀的白色恐怖中低声饮泣深闭门,她独立荒野,声声呼唤无人应,一种寂寥孤独感油然而生,不禁独怆然而涕下,为壮烈逝去的英灵一掬伤心之泪——这一段,剧诗本身写得很平白,但却极为动情而感人,原因就在于它写出了这个年轻女子这种独特的戏剧情境下真实而细腻的心理体验。

但田玉梅毕竟不是一般的农村女子,更不是那种经历了生死大劫后便丧魂落魄的惊弓之鸟,在确信自己是大屠杀的惟一幸存者之后,立即意识到自己作为仅存的革命火种所担负的重任并毫不迟疑地将它担当起来。她唱道:“茫茫生死路,悠悠两世人,天有情不让火绝灭,地有灵不叫种断根,鬼门关前走一走,杀不死的田玉梅,山样仇,海样恨,我要再和你们拼一拼!”这里,没有标语口号和豪言壮语,但透过这一行行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诗句,活跳出一个不屈的灵魂,一个普通农村女共产党员的真实形象、在血与火的生死锤炼中成长起来的年轻战士,就这样栩栩如生的站立在我们面前。

歌剧形象是剧诗创作的主要目的和归宿,也是剧诗达成戏剧性的主要内容,这个道理尽人皆知。但形象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总是同人物的个性、职业、身份、文化素养、精神气质以及所有这一切在戏剧行动、人物关系、矛盾冲突中具体而生动的显现密不可分的。因此,剧诗既要塑造形象,就不能不具体地描写人物个性的一切方面以及它们在情节发展中的动态过程。

在这方面,阎肃堪称行家里手。他笔下的诗行犹如速写画家简洁明快的线条一样,只需寥寥数笔,便能活画出一个人物鲜明而传神的轮廓来。我们还是以《江姐》为例说明之。

杨二嫂在剧中只是个次要人物,剧本对她着墨不多,她的重头剧诗是在第四场与乡丁的对话,只有两段八句:“茄子开花象灯笼,你们发财我们穷。铜盆烂了分量在,我们人穷志不穷”,“胆大骑龙又骑虎,胆小只能抱‘鸡母’。天下穷人拉紧手,斧头劈开通天路”。民歌体的剧诗,以“茄子开花”起兴,引出富有睿智、充满生活情趣的民谣俚语,浓重的四川乡音,烘托出这位川嫂心直口快、泼辣幽默的喜剧性格。

叛徒甫志高的个性刻画更有意思。第一场他来码头为江姐送行,剧作家为他设计的剧诗非常切合他的身份和性格。剧诗以自由体出现,句式较长,遣词用字华丽而铺陈,诗中以“花”作为贯穿形象,先以“此一去华蓥山下百齐放,万紫千红迎春光”起句,进而引出牡丹花作为全诗的中心支点,最后用“单等那春风化雨从天降,牡丹花搭彩门迎你还乡”作结,在华丽逶迤的诗行里凸现出甫志高其人华而不实、夸夸其谈且对革命的艰巨性严酷性缺乏精神准备的性格弱点,从而为他日后叛变埋下了伏笔,实际上用牡丹花暗喻甫志高其人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懦弱个性,不但为江姐对他这番送别词所作的一针见血的评论(“牡丹花艳丽花不长,经不起酷暑与寒霜”)预留了由头,而且在宏观结构上树立起与代表江姐的红梅花形象相对立的物化形象,反衬出红梅花的高洁与坚忍。

那个既愚蠢又不可一世的特务唐贵山是个普通的反面人物,我们已经在朝天门码头领略了他的愚蠢和不可一世。到第四场他又一次登台与江姐进行面对面的较量。他的剧诗只有六句,既揭示了他的烦恼心情,又交待了他何以从重庆闹市来到川北山区的背景和登场目的。尤其其中两句:“在重庆没把戏唱好,罚到川北来跑龙套”,生动风趣,借唐贵山的自嘲刻画其尴尬处境和烦恼心态,使这个人物活了起来。

《江姐》中沈养斋的剧诗创作对其形象刻画的成功经验最值得玩味。第一场沈养斋初次登场,开篇有四句剧诗:“局势如麻乱纷纷,长空阵阵起红云。漫山野草除不尽,叫人怵目也惊心”,把国共两党在解放战争后期生死搏斗的宏观形势以及在这种大的气候下国民党反动派的焦虑心态作了简明扼要的描写。而这段剧诗对沈养斋更具有形象刻画的意义,即交待出沈养斋其人并非寻常走卒,而是具有政治目光、胸有全局的国民党高级官员。中间四句:“朝天门前暗沉吟,大小船只密如林;我怀疑江上的每一条船,我怀疑船上的每一个人”,可谓是点睛之笔,活画出这个特务头子的职业特点和心态,同时也点出了他内心的虚弱——面对“长空阵阵起红云”的革命形势,沈养斋已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收尾四句交待了他亲临朝天门码头的目的,无非是天罗地网、剿灭赤祸之类的陈词滥调。别看这些陈词滥调,于此情此景此时此地由此人说出,却别具一番匠心:但凡行将就木的腐朽势力,在不知不觉中总不免形成一套行话、官话、套话,一到适当场合便脱口而出。剧作家让沈养斋一再重复这些东西,是颇有几分讽刺意味的,从中亦可看出阎肃“化腐朽为神奇”的语言运用功夫。

最令人击节赞叹的要数“审讯”一场沈养斋的那首著名剧诗,它把此人写活了。面对不为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所动的江姐,特务及叛徒甫志高均束手无策,于是自以为高明的沈养斋亲自出马了。他唱出一篇经过精心包装的劝降书,试图以攻心战摧毁江姐的心理防线。在年轻的江姐面前,他倚老卖老,以父辈的口吻、和蔼的风度、高屋建瓴的心态,先以设身处地、现身说法的方式入手,发动心理攻势:“我也有妻室儿女父母家庭,我也曾历尽沧桑几经飘零,将心比心也悲痛,能不为你凄凉身世抱同情?”话语中跳动着亲切同情之心,试图把敌对关系、审讯与被审讯的关系,偷换为父辈与小辈的关系或同命相怜的关系,造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心理认同感,营造出一派倾心交谈的和谐气氛,然后从中伺机发出致命一击。果然,他把话锋一转,一连甩出三个设问句,道出这篇劝降书的理论核心——活命哲学:“有道是好花能有几日红,难道你不珍惜自己锦绣前程?”“你这里空把青春来葬送,又有谁知道你、思念你,把你铭刻在心中?”“岁月如流、浮生若梦,人世间有几番明月春风?”这三个问号成了沈养斋手中的三把利刃,试图削去意识形态的根本内核,将青春与生命的空洞意义与价值赤裸裸地摆在江姐面前,让她放在历史的天平上进行自我掂量。沈养斋当然期待江姐沿着他的设问所暗含的思路导出答案。为了确实达成这一目的,他在剧诗最后道出他的真正目的:“莫将这幸福安乐轻抛却,为一念之差遗恨无穷——你要三思而行!”言辞依然不改关切教诲的基调,但话里话外却透出一股逼人的杀气,足令一切意志薄弱、苟且偷生者胆寒,尤其是最后那句告诫,话虽含蓄,但其意却包含着极其明确的死亡威胁的信息,并以奇数句为整篇剧诗作结,造成句式结构的不平衡感,仿佛以威严的目光逼视江姐,期待着她的反应和答复。

阎肃通过这首剧诗,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老奸巨猾、阴险狡诈、工于心计、善于伪装、自以为是、卖弄聪明、故作斯文的国民党高级特务的典型形象。仅以十数行的短小篇幅,便包孕了如此丰富的戏剧意味和复杂的人物个性,为“剧诗的戏剧性”这个论题提供了一个最好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