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历程:提示形象底蕴的核心环节
本书用大量篇幅突出地强调了歌剧这一独特的舞台戏剧样式与其他姐妹艺术相比所具有的不同特点,当然,这些特点始终是与歌剧是用音乐展开的戏剧这一基本立论紧密相连的,并且也必然地反映在歌剧形象塑造的过程中。
在历来的音乐美学研究中,无论是他律论美学的“音乐反映情感”还是自律论美学的“音乐引起情感”,都没有也不可能否认,音乐与情感的特殊联系;西方现代美学认为音乐和人类情感的“异质同构”之说,也在一个新的层面上揭示了两者的深刻的内在机制的相似性。总之,音乐直接诉诸于人的心灵,作用于人的情感,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歌剧音乐与一般非戏剧性的音乐不同,它所表达的情感本质上来说只能是剧中人物的情感,是剧中人物处于特定戏剧情境下的戏剧性情感和心绪,因此是属于“代言体”的,对于作曲家来说这种情感是客体性的,是必须遵循人物性格的逻辑及戏剧发展总方向和总要求的;当然,这里并不否认作曲家的主体性,并不否认作曲家自身情感因素在歌剧音乐创作中的重要作用,只不过它们不是以作曲家第一人称来直接宣示,而是巧妙地不露痕迹地渗透在人物情感宣泄之中罢了。
我们已经知道,歌剧形象是一种综合性的音乐戏剧形象;对于歌剧形象来说,它的塑造任务只有在过程中才能展开与完成。那末,这个过程的最具决定意义的因素只能是人物的情感历程。
在一般戏剧理论中,人们常常把动作视为戏剧性构成和人物形象刻画的核心,同时又把动作划分为外部动作和内部动作。这里所谓的“内部动作”,实际是就是本书所说的情感运动或心理动作。由于音乐的乐音运动形式与人类情感运动形式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对应关系,又由于歌剧是用音乐展开的戏剧,因此用戏剧性的音乐来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和情感运动便理所当然地成为歌剧塑造形象的核心环节了。
这种纯思辩性的推理也许显得太过简单而枯燥,实际作品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从西方古典歌剧的创作实践来看,从格鲁克到普契尼,其间出了多少歌剧大师和经典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把人物的情感运动和心理活动当作歌剧的抒情核心,他(它)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把人物推向各种危急的进退两难的命运选择和现实困境中,让人物接受形形色色的情感煎熬和心理折磨,形成某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感状态,营造起强烈的宣泄欲求和倾诉欲求,然后给以充分的淋漓酣畅的音乐表现,造成情感高潮和音乐高潮。大段咏叹调的出现,某些抒情性及情感冲突性场面的形成,便是其顺理成章的结果。甚至可以极端地说,某些古典歌剧的情节框架和戏剧发展线索的设计,常常是以能够营造出这种抒情性或情感冲突性场面为目的为指归的,或者换句话说,情节安排和戏剧矛盾的设置,不过是在几个咏叹调或抒情场面或情感冲突场面之间的连接部和“准备动作”而已。当然,这是一种并非正常的情况,这种非常倾向发展到更为极端的阶段便导致歌剧的非戏剧化和滥情主义的出现。格鲁克的歌剧改革正是从这里开刀的,瓦格纳的歌剧改革也是从这里开刀的。但是,这两位大师相差将近一个世纪的两次歌剧改革,都没有在强调歌剧的真实性和戏剧性的同时否认或降低人物情感历程在歌剧形象塑造中的核心地位,只是他们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上追求这三者的有机统一并达到了那一时代歌剧形象塑造的最高成就。
格鲁克和瓦格纳所捍卫的歌剧真实性和戏剧性原则,恰恰又使人物的情感真实性和情感戏剧性成为歌剧形象塑造的题中应有之义。歌剧的真实性毫无疑问地包含着人物情感的真实性,歌剧的戏剧性不但给人物情感以规范,而且赋予人物情感以生命。戏剧情节再曲折,再荒诞,再离奇,但运行在其中的人物情感是真实的,可信的,与亿万普通人的情感息息相通的;戏剧冲突再复杂,再紧张,再尖锐,但有人物情感的喜怒哀乐伴随着,充溢着,活泼泼地运化其间,能唤起共鸣,激活观众相似的情感体验,那末,这里出现的歌剧形象便是真实的,富有戏剧性的。
因此,成功的歌剧艺术家,成功的歌剧作品,往往紧扣人物的情感历程不放,随着情节的展开和戏剧矛盾的推进,展现人们情感的原生状态,并以此为起点,揭示它的转折与变化的各种形式,各种不同的情感面貌和心理特点以及它们相互递进的轨迹,描摹情感发展和心理变迁的力度、深度和广度。在这里,情节框架,戏剧冲突为人物情感历程的揭示提供了推进的动力和特定的环境与氛围,提供了戏剧发展的规定性和逻辑背景,提供了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情感所不可能具备的众多确定性的品质;在这里,情节框架、戏剧冲突犹如一片沃土,唯有在这片沃土上,情感之树才能常青,心灵之花方可怒放,人物的情感历程才有可能扎根其中,获得丰厚的滋养,作曲家才能据此写出激动人心的乐章来,歌剧音乐才能获得生气灌注和灵魂洗礼,获得一展其独特魅力的广阔空间。
因此,作曲家放松对于人物情感历程始终一贯的关注和孜孜不倦的表现,放弃对于人物隐秘的心理活动和各种微妙的复杂的内在欲望的挖掘与探索,不去努力营造人物内心强烈冲突的喷涌点,不去紧紧抓住人物情感倾诉的契机并给以恰如其分的展开与表现,那末可以肯定地说,他笔下的人物将永远达不到形象的高度,永远不会具有形象的光彩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