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歌剧中的咏叹调创作
中华民族是一个极富歌唱性的民族,它的民歌、戏曲、说唱、歌舞及民间器乐中充满了歌唱性格。我们民族在传统艺术中表现出的旋律天才理所当然地被当代人继承下来,并在歌剧音乐中得到了新的体现。我国歌剧中的咏叹调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民族歌唱传统的滋养——这不但是指歌唱性格、旋律才能这些较宏观的软件系统而论,而且也是指,辉煌灿烂、丰富多彩的民族民间音乐为当代歌剧的音乐创作(尤其是咏叹调创作)提供了可资借鉴、甚至可以直接引用的取之不竭的音调素材的源泉。考察一下从黎锦晖到秧歌剧到《白毛女》《小二黑结婚》到《洪湖赤卫队》《江姐》等优秀歌剧中脍炙人口的咏叹调或歌唱性歌体,就可知道我们民族的歌唱传统和音调源泉给当代歌剧音乐创作的影响是多么深广。毫无疑义,这当然是中国歌剧的一大特点和优点,也是它在自己数十年的历史发展中逐渐形成的优秀传统。但同时也带来了某些问题,即过分依赖传统,甚至满足于从传统宝库中简单搬取、直接引用既成音调素材并略加改造,久而久之会不会造成当代作曲家歌唱性格的弱化和旋律才能的蜕化?从现实状况看,这种担心恐非纯然杞人之忧。在一些不以民族民间音调为基本素材的某些歌剧作品或某些歌剧场面中,作曲家在旋律创造、音调创新和音乐语言的提炼升华方面的局促、贫乏和捉襟见肘的困窘便时时显现出来。这种状况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我在讲咏叹调创作之前说了这么多关于旋律、音调和音乐语言的话,似乎有些文不对题,但我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对咏叹调写作来说尤其重要,因此放到这里啰嗦几句还是适宜的。
本书花了整整一章、一万余字的篇幅探讨咏叹调的历史变迁和它的三种戏剧功能,然而说实在的,即使作曲家们将这些理论陈述和分析背得滚瓜烂熟,把古典歌剧中的经典咏叹调分析得头头是道,也未见得能写出一首激动人心的咏叹调来。其中有一道极其重要的门槛非要作曲家自己伸腿去迈不可,这就是旋律铸造和音调创新问题。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是,你写了首咏叹调,从各个理论角度去看它都是经得起分析,都能列出它何以如此的种种理论根据,但直接诉诸听觉,诉诸剧场,便显出它的致命弱点——音调不动人,旋律无新意,台上唱得很累,台下无动于衷,记不住的顺口溜,无奈何的穿耳过,所谓“顺口溜,顺口调,左耳朵进,右耳朵冒”,这样的咏叹调,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之坚决反对用瓦格纳的乐剧标准来衡量中国的歌剧创作,我之绝然不同意关于中国歌剧“廉价旋律的滥用”这类批评,其根据正在于此。我积极支持一部分作曲家按现代主义歌剧的美学原则和形式规律去探索中国现代歌剧的新路向,但不能把这种探索性的尝试唯一化,不能用这种模式作标尺去要求所有的中国歌剧,这样做实际上是一种削足适履,堵塞了中国歌剧多元并存的道路。
我还认为,无论从我国民族民间音乐深厚传统和真正精髓说,还是从中国绝大多数歌剧观众的审美心理、欣赏习性和目前已达到的接受能力说,或者从我国歌剧作曲家中的多数所抱有的歌剧观念、创作追求、作曲技法和现有的艺术功力说,我国歌剧音乐创作的主体仍然要坚持音乐的歌唱性格,仍然要突出旋律的灵魂地位,仍然要把音乐语言的创新问题置于十分重要的地位切实地加以解决。不然,我国歌剧必将离观众越来越远,它的生存环境也必将越来越险恶,所谓振兴歌剧也势必越来越成为一句美丽的空话。
在这个大前提下,我们再把话题回到咏叹调创作上来,将会使以下的讨论更有的放矢。
总起来说,在歌剧音乐的所有声乐、器乐体裁中,咏叹调创作是我国作曲家的最强项,取得的成就最值得自豪。
这当然首先是指抒情性咏叹调的创作。我国歌剧中的某些核心唱段、主题歌、大段唱腔、短小抒情曲已在群众中广为传唱,流布久远,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在叙事性咏叹调,冲突性咏叹调方面的探索虽然就其成就和影响而言尚不足以与抒情性咏叹调相提并论,但它毕竟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幼稚到相对成熟的必然过程;我们已经积累了一些较好的曲目和初步的经验,限于篇幅,就不再一一引证和分析了。
我们在咏叹调创作上主要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抒情性咏叹调(包括其他类似的歌唱性声乐体裁)用得太多太滥,无选择,无节制;在谋篇布局时缺乏统一的戏剧性构思,零碎、散乱、无章法;进入具体写作过程时又对咏叹调所担负的戏剧使命,它与人物性格,与前后情节相互衔接的关系缺乏充分的案头分析和整体把握,仓促命笔、草率成篇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二是对冲突性咏叹调的戏剧性功能认识不足,误以为只要是咏叹调便一概是抒情性的,因此不善于运用咏叹调来揭示人物的心理戏剧性,不善于运用歌唱性歌体去展开内心冲突、刻画人物形象。有时剧本中明明出现了冲突性咏叹调的极佳契机,却被我们的作曲家轻易地放过了;有时只要将剧本稍作调整便能营造出一个很好的冲突性咏叹调场面,但常常被作曲家视而不见,与之擦肩而过。这说明一些作曲家缺乏相应的眼光和意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怎能单单责备剧作家呢?
中国观众有一个习惯,常常把看戏说成是“听戏”,可见对音乐是何等的重视。如今,许多观众不再爱看歌剧,这里面有许多复杂原因,但其中恐怕就有一条:我们写出的唱段不动人,不好听。连我们最为擅长的歌唱性尚且如此,遑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