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上书

公车上书

中国人要求变法自强,既是西方国家“带”出来的,也是西方国家“逼”出来的。

正如康有为自己所说的那样:琉球被灭,引起了他对日本的注意;马江战败,促使他“告长吏”译日本之书。但是,更强烈、更大的刺激还在后头:甲午(1894)之役,维新不过二十五年的小日本,居然打败了千年守旧的大中华;马关和约,中国被迫弃朝鲜、割台湾、赔款二万万两,等于国家三年的全部收入。胶州事起,德国强租青岛,瓜分危险更迫在眼前。正是在这种“山河已割国抢攘”的形势下,康有为连续二次、三次、四次、五次上皇帝书,同时创办《万国公报》,组织“强学会”,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维新运动。他的历次上皇帝书,以及所写《日本明治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考》、《突厥削弱记》、《波兰分灭记》、《法国革命记》、《德国变政考》、《英国变政考》等著作,充分利用对西方政治历史和现状的知识,利用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等西人提供的资料,提出了一个全面学习西方变法图强的纲领。

《戊戌履霜录》是一本彻头彻尾站在守旧立场,百般诋毁戊戌新政和康有为的书。它也承认新政之始萌芽,是由于“日难初平,德衅旋发于胶”,得以使康有为“托名忠爱,鼓煽公卿”的结果。其《康有为构乱始末》一节中写道:

……有为见四方无事,无所逞其阴谋,……益揣摩中外时局……丁酉十月,胶州事闻,有为拊掌喜曰:“外祸亟,吾策行矣。”……抵京不十日,即草疏数千言,求总署代奏……

这就是康有为的“二上皇帝书”,亦即有名的“公车上书”。有为于癸巳年(1893,三十六岁)终于考取举人以后,乙未(1895)年“公车”入都,参加会试。恰好“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传到北京,各省举人群情激愤。有为立即派梁启超到广东籍举人中发动联名上书,并串联其他各省举人共一千二百馀人在松筠庵开会;自己用一天一夜时间,起草了这封长达一万四千多字的上皇帝书,在上面签名的各省举人计六百零三人。夏历四月初八日,有为等投书都察院,请求代奏,实际上是一次集体请愿。都察院借口皇帝已在和约上盖印批准,拒不接受。但松筠庵大会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初九日美国驻京公使田贝(Charles Denby)向有为索去书稿,全书立刻不胫而走,“刻遍天下”。据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所说,光绪皇帝事实上是看到了这封万言书的;“康有为之初承宸眷,实自此始”。

万言书首先尖锐地指出了国家大祸临头,“举人等栎折榱坏,同受倾压。故不避斧钺之诛,甘犯冒越之罪,统筹大局,为我皇上陈之”。接着提出四项请求,即是:“皇上下(罪己)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书中明言:前三项“皆权宜应敌之谋,非立国自强之策”;中国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法度”已经完全腐朽败坏,“凡百积弊,难以遍举……即无外衅,精华已竭,将有他变”;欲谋挽救,只有从根本上弃旧图新,实行变法。“当以开创之势治天下,不当以守成之势治天下;当以列国并立之势治天下,不当以一统垂裳之势治天下。”书中语重心长地说:

方今当数十国之觊觎,值四千年之变局,盛夏已至而不释重裘,病症已变而犹用旧方,未有不暍死而重危者也!

对“四千年之变局”的认识,过去王韬、郭嵩焘、曾纪泽诸人早就有了。尤其是郭嵩焘,已经看到了“政教”为西洋富强之根本,舍本逐末地办一点洋务,搬运一点坚船利炮,引进一点制造工艺,并不能挽救国家的危亡。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到“本朝”的“法度”即政治已经完全腐朽败坏到即使没有“外衅”也难于避免“他变”的程度,更没有也不敢提出从根本上(改)变法(度)的主张,没有也不敢提出把西方国家当作变法的榜样。历史的担子,于是便落到了康有为的肩头。

万言书详细列举了变法的内容:“富国之法有六,曰钱法,曰铁路,曰机器轮舟,曰开矿,曰铸银,曰邮政。”并一一举泰西为例,如“德之克虏伯、英之黎姆斯,著于海内,皆民厂也——宜纵民为之,并加保护”。

“养民之法,一曰务农,二曰劝工,三曰惠商,四曰恤穷”。又一一举泰西为例,如“鸟粪可以肥培壅,电气可以速长成,沸汤可以暖地脉,玻璃罩可以御寒气,刈禾则一人可兼数百工,播种则一日可以三百亩……”。

为了富国养民,必须改革教育,不能再以八股取士,仍举泰西为例,云:

今地球既辟,轮路四通,外侮交侵,闭关未得,则万国所学,皆宜讲求……尝考泰西之所以富强,不在炮械军器,而在穷理劝学。彼自七八岁人皆入学,有不学者,责其父母,故乡塾甚多;其各国读书识字者,百人中,率有七十人;其学塾经费,美国乃至八千万;其学生徒,英国乃至一万馀;其每岁著书,美国乃至万馀种;其属郡县,各有书藏,英国乃至百馀万册……

万言书接着指出:“教、养之事,皆由国政”;归根结蒂,变法就是要变国政。“中国大病,首在壅塞”,就是政府脱离了人民,政治不顾及民意。康有为拿西洋和中国作比较:

同此兴作(按指上述富国、养民诸法),并为至法,外夷行之而致效,中国行之而益弊者,皆上下隔塞,民情不通所致也。

为了“谋及庶人”,书中建议国家设置“议郎”,“略分府县,约十万户而举一人,不论已仕未仕,皆得充选”,“并准其随时请对,上驳诏书,下达民词。凡内外兴革大政,筹饷事宜,皆令会议于太和门,三占从二,下部施行。所有人员,岁一更换”。——这显然就是西方国家的议会制度。

万言书在最后给皇帝举了两个外国的例子:“近日土耳其为回教大国,不变旧法,遂为六大国割地废君,而柄其政。日本一小岛夷耳,能变旧法,乃能灭我琉球,侵我大国。前车之辙,可以为鉴。”

“公车上书”,是康有为“向西方寻找真理”的第一份正式宣言。上书后数日,会试榜发,康有为中了进士,旋授工部主事。他不愿到职,于五月十一日三上皇帝书,“言变法之先后次第”,紧接着又于闰五月初八日第四次上书,正式提出“设议院以通下情”的主张。“是时守旧大臣,已有妒嫉康之心,复阻格不为代奏”。由于同情维新观点的老臣、帝师翁同龢的推荐,光绪帝才非正式地见到康的上书。这个长期被慈禧太后压制、自己颇思有所作为的青年皇帝,开始接受了康有为的观点。

乙未六月,康有为在京师创办《万国公报》(旋改名《中外纪闻》),作为宣传变法的舆论机关。七月,又“开强学会于京师,以为政党嚆矢”,有文廷式、沈曾植、杨锐、袁世凯等数十人参加。这些活动,得到了英、美、日本驻京公使和在华人士的支持,同时也立即受到了守旧势力的打击。到十一月间,强学会就被政府封禁。康氏知事机尚不成熟,遂留梁启超在北京,自己经上海回广州,继续编写《日本变政记》等书。翌年秋,再到香港、澳门,在澳门筹办《知新报》。又明年(丁酉,1897),到广西筹开“圣学会”,撰成《日本书目志》。十一月,胶州事发,遂“万里浮海,再叩阙廷”,第五次上皇帝书,正式揭开了戊戌变法的序幕。

梁启超说得好:“吾国四千馀年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以后始也。我皇上赫然发愤,排群议,冒疑难,以实行变法自强之策,实自失胶州、旅顺、大连湾、威海卫以后始也。”中国人下决心拜西方做老师,是这个老师不断打学生,不断进行侵略的结果。康有为适逢其会,充当了“四千馀年大梦”的唤醒者,“变法自强之策”的创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