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旅行记卷上

癸卯旅行记卷上

光绪二十九年二月十七日(阳三月十五) 黎明,发自日本东京寓庐。是行也,留两子一妇一女婿三外孙于东京,远别能无黯然?然两子一妇一婿,分隶四校留学,渐渐进步。外子自经历英法德俄而後,知道德教育、精神教育、科学教育均无如日本之切实可法者,毅然命稚弱留学此邦,正是诸稚弱幸福,何惜别之有?且予得一览欧洲情状,以与日本相比较,亦一乐事。时大坂正开第五回内国博览会,尤喜一观。遂命长子妇侍往大坂观会,俾于工艺上、教育上增多少知识。午前七时馀,汽车发新桥驿。家人之外,同国人、日本人送行者数十。汽笛一声,春雨溟濛,遂就长途。新桥、神户间,所谓东海道者,予已三度经过,均晚发晓达,未得领略风景。此次虽雨窗模糊,究比宵中明亮,自山北驿至御殿场驿,穿过隧道不少。急湍峻岭,翠柏苍松,仿佛廿馀年前游括苍道上。过琵琶湖南,入西京近乡,夹道田畴,正事耕作,现一种农家乐境。午後九时半,抵大坂,寓环龙旅馆。自新桥至大坂,凡日本三百五十六里半(日本一里当中国六里)。

发自东京

十八日(阳三月十六) 观博览会。外子承日本外务省招待,为赴会之宾,有优待券。予相偕而往。外子云,虽不如昔年法国巴黎之盛,而局面已不小。况既云内国博览会,自不能与万国博览会相比拟,而其唤起国民争竞之心则一也。会场地凡十万馀坪。其中万二千馀坪为建筑之馆舍。会中凡分十馆,汇记如左:

曰工艺馆,为此会主中之主。栋宇连亘,品物充牣,较他馆为盛,无一非本国人工所成。此会每五年一回,以与其前次之会相较,验工作进步之程度,故精制固所共珍,即粗制亦在所不弃。更助以图画、模型、解说书等,务使览者了然于其发达状况,用意全在工商。馆中执役人,尚女少于男;窃度第六回之会,必女多于男矣。华人向译此种会曰“赛珍”,曰“赛奇”,皆与会意相剌谬。

曰教育馆。日本之所以立于今日世界,由免亡而跻于列强者,惟有教育故。即所以能设此第五回之博览会,亦以有教育故。馆中陈列文部及各公立私立学校之种种教育用品与各种新学术需用器械,于医学一门尤夥。更列种种比较品,俾览者得考见其卅年来进步程度。年来外子于教育界极有心得,故指示加详,始信国所由立在人,人所由立在教育。有教必有育,育亦即出于教,所谓德育、智育、体育者尽之矣。教之道,贵基之于十岁内外之数年中所谓小学校者,尤贵养之于小学校後五年中所谓中学校者。不过尚精深,不过劳脑力,而于人生需用科学,又无门不备。日本诚善教哉!

大坂观会

日本之强全因教育

中国向以古学教人,近悟其不切用而翻然改图,官私学堂,大率必有英文或东文一门之功课。试思本国文尚未教授,何能遽授外国文?无论其不成也,即成,亦安用此无数之通外国文者为哉?要之教育之意,乃是为本国培育国民,并非为政府储备人材,故男女并重,且孩童无不先本母教。故论教育根本,女尤倍重于男。中国近今亦论教育矣,但多从人材一边着想,而尚未注重国民,故谈女子教育者犹少;即男子教育,亦不过令多材多艺,大之备政府指使,小之为自谋生计,可叹!况无国民,安得有人材?无国民,且不成一社会!中国前途,晨鸡未唱,观彼教育馆,不胜感慨。

曰农业馆,凡植物及畜牧皆隶焉。即如米之一种,每匣仅装合许,凡数千百匣,盖别其为何地所产与何种肥料所培。卖约开始甫一日,此千百匣为一人尽购而得。(会例:凡买会中物品,留俟会散始取去。)可见彼中人留心实业。

曰林业馆。闻此业各国均以为巨额之收入。日本亦仿各国例,分帝室产(即御料林)、国有产、民有产三种。国有产最多,民有产次之,帝室产独少,有比较图悬示。或不知帝有与国有之迥别,故特揭之。

国民教育男女并重

曰水产馆,陈列鱼鲊海苔等类。鱼本日本所独富,渔又日本所擅长。观其渔法、渔具,随时随地随鱼而异,分示极细。闻宁波渔具,为欧美所艳称,惜无会以表显之。

曰机械馆。此馆所陈,亦日本所自造;而其式其用,皆学自西方者。

曰通运馆,汽车、汽船、电线等属焉。亦取法西国,而无一西国品。

曰美术馆,绘绣、雕刻、抟塑之属,而绘绣尤多。各馆卖约品不少,而此馆卖济者独不多,岂价值较昂欤?抑风俗尚朴欤?有一绣虎踞草石间,初无彩色,不过白黑青三种渲染浓淡而已。然陈其所绣之线,多至一百六十馀种,知绘影绘声之绝技,不外分析浅深,浅深烘托而光出,光出而影声均现矣。东京工业学校,昔曾一观。其染织一科,先从光化着手,故彩色夺目,而在绣尤难。

曰台湾馆,凡台湾物产、工作皆列焉。观其六七年来工作,与夫十年前之工作相较,其进步之速,令人惊讶不已。昔何拙,今何巧,夫亦事在人为耳。草席、樟脑、蔗糖、海盐,尤今胜于昔。且新发明之有用物品,多为十年前人所不及知者。再越二三十年,必为日本一大富源。

曰参考馆。日本此会,虽为内国工艺而设,而其意未尝不欲为他年万国博览会之基础。乃设此参考馆,为陈列外国物品之所。然在西方工商程度已高之国,罕愿送物品于幼稚之日本,故所列西品,不过日商之贩自西方,与西商之贩售于横滨者而已。中国则由日本领事向政府及各督抚敦劝,故勉出物品,以应其请。湖北居首,四川随之,各有一小区,列物数十种。虽人工物与天然物并陈,然意在劝工商,不在竞珍奇,已与会旨相合。山东物、两江物迟至,无地可陈(欲预会,必先向彼政府定地若干。湖北以预定,故有地,他省则否),尚未启箧。福建物列于台湾馆之隅,大起学生之感情,现正谈判中。此次各省派遣候补道一二人,各总其省事,且别有多数之游览官。北京政府,更派勋贵预会。他日诸巨公归国,不知有何报告,能阐明会意否?

台湾馆

曰畜牧场,备牛马等家畜之栏,然畜物尚未进会。

曰体育会,为研究各种体操及自转车等事。

曰植物场,莳花果及园庭栽树之模范,标明种植之法,何等培养?得何种结果?其理浅易,颇便民用。习见之品为多,珍卉不概见。

各馆中所有各肆各会,其装饰点缀,千百无一同者,各因其所列物品,以生情致。如列金工物者,其装饰多金类。列绣物者,其装饰即绣屏、彩幛。若林业馆各门,多用木材嵌合。农业馆各门,多状疏篱瓜蔓,作一种村朴景象。有糖品室,即列丈馀巨蔗十数,以当门垣。此其馀事,亦颇足见即物即景之趣。外子云:彼一切庋置配合,悉符西法,可徵其办事之不苟。其他休憩所、游戏所等,凡以便客娱客者数十处。并有医疗所,盖日聚一二万人于一地,安必无猝遭伤病者乎?有一饮食所,名牛乳模范店者,其待客食品,则牛肉、鸡肉、羊肉外无他肴(羊为日本所最珍),牛乳、麦酒外无他饮料,而选材烹饪,与器皿几椅,无不清洁。一客至,则以牛乳一觥、肴三品进,糖及乳脂佐焉,价仅三十五钱。其解说书所载,欲以廉价精美之品,示国人以卫生之法。一饮食之微,用意周挚如此。

福建展品列于台湾馆之隅

一切布置悉符西法

别院曰赤十字会,所列品皆治疗所用,如刀圭、护伤衣布等类,无物不洁益求洁,便益求便。此会尤重在军用,故急治法与搬运伤病人法更为注意。当明治十年时,入会者仅三十馀人,今年已增至十七万五千馀人。此为万国合会,故救护伤病无分彼我,两军相对,虽敌人亦一体救护。外子云,昔在俄国克雷木地方观俄英法战争遗迹,尚存俄后亲手治疗伤病用品,如药瓶药布等。盖各国君后无非此会中人,日本皇后亦此会领袖,甲午之役,亲驻广岛,治疗病兵。此会多妇女,缘女子心细而慈祥,故于治疗尤宜。

十九日(阳三月十七) 仍游博览会。

二十日(阳三月十八)外子所得之优待券,本可游东京、名古屋、西京之六七离宫。在东京时,以治行匆匆、未及游。道经名古屋,又未克中途下车。今日特乘汽车,往西京一游。入西京,仰见皆鬱翠之山,随处有清洁之流。街衢广洁,民风朴质,远胜东京。下汽车乘电车,抵离宫名御所者门前。步入苑,松柏梅柳,夹道临池,寂静严肃,仿佛诵唐人早朝诗。徘徊广苑,正不知应从何门而入,遇一书生询何往,告以欲入离宫。彼特为询问确实,导至一门。外子出名刺与优待券示守官,守官导入室,出簿请书姓名。日本用西例,得挈妻子游,故予及子妇均随入。

皇后躬亲护理伤兵

游西京

守官导游十馀所之宫殿,尽广洁古雅,想见唐宋遗型。外子言,此与西国宫殿,华朴天渊。西国宫殿,一石之嵌,一牖之雕,动以千万金相夸,陈列品无非珠钻珍奇,予益知日本崇拜欧美,专务实用,不尚焜耀。入东京之市,所售西派品物,亦图籍为多,工艺为多,不如上海所谓洋行者之尽时计、指轮以及玩品也。故从上海往游日本者,大率叹其“贫弱”,正坐不知日本用意耳!藻井屏隔,多半名人绘画中国古圣贤像及事迹,令人起景慕心。元旦受贺殿,泉石花木,点缀广庭,风景最佳,凭栏驻望,心神怡旷。

游毕辞出,前导引之书生候于门,坚邀游其学校。是日校中休假,引观一切颇详,且特试化学数种以观。出游金阁寺,本名鹿苑寺,西京名所也。山水池石,楼榭花木,无一不古风华式。寺僧以古法烹茶进。日本人好此,今女教中尚留此一种古派。昔在爱住女学校校长小具贞子家曾饮之,彼道烹法饮法颇详。读唐宋笔记吟咏之言煎茶者,略或似之。出寺已晚,不及游二条离宫及本愿寺,遂汽车返大坂。

车上购新闻纸读之,载俄帝于其先帝解放农仆之记念日,又颁新谕,允各派信教得自由。又地方自治制度许益扩张,更救助受强制之劳动农民,各报称颂弗置。予等将有俄行,闻俄事弥留意。俄于地方自治,颇非其政府所愿。徒以邻逼文明,非稍作门面语,何以自侪于列强?故以先所谓自治者,仍有名无实,此次重颁新谕,若官厅果愿奉行,岂非千百年来俄国一大革新乎?然远徵近验,知其必不能也。

专务实用不尚奢华

小具贞子介绍茶道

廿一日(阳三月十九) 上海孙君实甫,商于大坂有年矣。明时局,无中国官气,与外子友。是日偕其夫人,邀予等同乘汽车,游堺之水族馆。堺距大坂不远,馆亦附属于博览会中。水族百数十种,多畜于壁嵌,便人谛视。嵌法:穴壁注水,上覆玻璃以引光,内嵌玻璃以引人目。玻玻内流水汩汩,沙石荇草,各就其所畜水族之本性以为配置,俾游泳其中者,一如旧所习惯,以遂其生趣。巨大水族,别畜以水池水槽,各标其名与产地。适有小学校教师率幼生二三十来游,师指壁上所悬图及字示诸生,诸生欣然领悟,盖正与读本相印证。予见所未见,目不暇给。外子云,巴黎水族馆品类,尚不能如此之多。孙君伉俪饮予等于堺之层楼。堺濒海,水族鲜美。晚,归大坂。

廿二日(阳三月二十) 大雨竟日,予等冒雨游博览会。是日游人少,予等得从容细观。饭于会中,晚归寓所。中国妇女本罕出门,更无论冒大雨步行于稠人广众之场。予因告子妇曰:“今日之行专为拓开知识起见。虽踯躅雨中,不为越礼,况尔侍舅姑而行乎?但归东京後,当恪守校规,无轻出。予谓论妇德究以中国为胜,所恨无学耳。东国人能守妇德,又益以学,是以可贵。夙闻尔君舅言论,知西方妇女,固不乏德操,但逾闲者究多。在酬酢场中,谈论风采,琴画歌舞,亦何尝不表出优美;然表面优美,而内部反是,何足取乎?近今论者,事事诋东而誉西,于妇道亦然,尔慎勿为其所惑可也。”

俄之改革有名无实

侨商邀观水族馆

论东西方妇女之妇德与妇学

廿三日(阳三月廿一) 今日为横滨之日本邮船过神户向上海之期,予与外子应由大坂向神户附舟内渡,为上海之行,先令子妇乘汽车归东京。弱女子千里独行,虽在外国,亦颇悬心。幸同车有女子,且已先期属东京校中女幹事时任竹子君,按时刻在新桥停车场相迓,必无虑。遂分道而驰。

予等至神户,九时登“西京丸”,此舟予已再度乘矣。有松方幸次郎君,为松方正义伯之子(伯曾任总理大臣及大藏大臣),久游欧美,商于神户(川崎造船所),与外子为谈教育谈船舰之旧交。遇于“西京丸”,闻外子将游俄,颇惊讶。盖日本重视外子,以为与时局有绝大关系。今舍日本而北游,不能无疑。岂知外子年来自悔闻见太多,知识太早,颇用静观主义,为娱老私计,无论在何国,均不愿为有关系之人乎!

十时舟行。此一段海程,左右皆山,浓树扶疏,耕渔错落,为风景绝佳处。入夜,渔火隐现如繁星,尤称绝景。西人过此,每坐甲板上眺望不忍去。予八度经此,亦观览不厌。

廿四日(阳三月廿二) 午前四时抵下之关,泊舟受煤,此为日本己国船往来受煤之最良港。昨年予乘汽车到此,曾一访乙未媾和之所谓春帆楼者,今时局更变矣!午後三时受煤毕,开行。

附舟内渡

日本人颇重视钱恂

春帆揍

廿五日(阳三月廿三) 午前二时,梦中闻大声发于船底,全舟为摇,知必有损,而行驶不略停。外子起观,山近波平,谅无大害。五时半,下碇长崎港口,知船底触岩受损,水入货舱。同舟俄人四五,华人十馀,均仓皇唤渡登陆。外子不为动,予亦安坐餐室。九时,勉曳入船坞,乃出险。坞名立神,在长崎市之对岸。泻坞中水,至午後四时方毕。石级层坡,高三十馀尺,工程颇巨。长崎本冲要港口,时有外国船入港求修缮,故有坞凡三。予等仍在船静候。船处乾坞中无他苦,惟水源不便,故浴室、W.C.室皆闭,为最困事。幸女仆殷勤,予无所苦。斧斤之声,铮铮于船底,入夜篝火工作。初,船长尚拟修毕驶行。迨入坞,知损处不小,事务长来告曰:当易舟渡海,已电神户召船来;惟须後日晡,所召船方来耳。予等决计在船守候,盖予及外子外无他客矣。

上海李兰舟君,本外子昔年森堡旧友,今任海参崴之商务委员,时正假归,道出长崎,闻外子以舟损暂留,遣人来迓。外子遂往谈,留宿岸上。

廿六日(阳三月廿四) 外子偕李君来舟共谈,外子又偕李君登岸。予独坐餐室,时登甲板。住舟岸上,另有一种景象。作东京诸女友书,告以别後事,船虽损,人无恙。又电复实甫夫人之慰问。

廿七日(阳三月廿五) 偕外子渡港,步长崎街市,见所谓“中国街”者,杂乱不足观。盖有局面之华商,均不在此街耳。饭于福岛馆,订下月重莅长崎就寓彼馆之约。午後回船。船长美国人,六十馀老翁,能日本语。来谈,再四道歉仄,自言任船长三十年无过失,今出此变,愧恨无喻,其敦实可敬。六时,神户召来之船到崎,明晨换乘驶行。

船行触礁

李兰舟

廿八日(阳三月廿六) 午前十时,换乘“萨摩丸”。船长送至坞外渡舟,殷勤若不忍言别者,何情谊之深耶!船上执事,如事务长以下至男女仆,皆换乘。午後五时行。此为丁酉冬小叔幼楞东渡之船,今六年矣。

幼楞东渡,乃外子依托彼陆军少将神尾光臣而行(时神尾任大佐)。盖留学日本之举为外子所创议,而以幼楞为先导。外子每自负,谓日本文明、世界文明得输入中国而突过三、四十年曾文正国藩之创游美学生议,沈文肃葆桢之创游英法学生议,而开中国二千年未开之风气,为有功于四万万社会,诚非虚语。彼游欧美之学生岂必乏材?徒以程度相去太远,莫由将欧美文明迳输我国,而必借道于日本者,阶级不同也。予谓幼楞虽病未卒业,而论输入文明之功,其嚆矢不在外子而在幼楞。外子亦掀髯谓然。

廿九日(阳三月廿七) 船小,颇欹侧不适,予坚卧室中。外子本定“西京丸”廿七日到上海,留二日,于三十日仍乘“西京丸”返长崎,以与“小仓丸”相衔接而向海参崴。今既延误,须改易行期矣。长崎、海参崴间,日本邮船每二周一回云。

三十日(阳三月廿八) 大雨溟濛,此船长初航中国,未谙吴淞口外水线,又雨濛不辨前途,故频频停轮,午後三时始抵岸。幼楞候于栈桥,望见喜甚。并知予弟伯宽、表弟许可庄亦候予于上海。冒雨登岸,颇感困难。寓晋升栈。此次本作长行计,故衾褥洗面具等,均已无须自备。今船期既误,不得不多留上海数日,而中国栈中不备此等供客之具,乃从同乡胡仲巽家借用数品,又自购数品。一履本国,反多不便,令人失笑。

留学日本之创议与先导

三月一日(阳三月廿九) 雨沉沉不止,闻此雨已四旬不晴矣。命轿访亲友数家。予非好乘轿也,奈街衢有不通马车、人力车者,又行人无公德心,不可以步行,安得不轿?忆去岁旅居租界,曾访城内务本女学堂主人之吴怀疚夫人,及日本女教师河原操子氏。马车驱城外,步半里至学堂,道秽人杂,幾不可耐。夫上海城逼近租界,且又历五十年之久,竟无一毫改新意,殊不可解。

二日(阳三月三十) 迁福兴栈,虽较晋升略洁,然烦杂仍无异。本国旅馆,殆无一可居者。弟辈聚谈,亦殊欢乐。

三日(阳三月三十一) 旅客初归,俗事纷集。外子久厌俗事,而船期未届,议定偕予率诸弟驾舟泛僻乡,作清闲数日之谈,以避沪渎之嚣。予及诸弟均欣然。

四日(阳四月一日) 晨起,同栈有湖北四学生谒外子,乃自强学堂之俄文生,新奉官派赴俄留学者也。此学堂俄文科本外子所议创,四生又外子在学堂时来入学,有旧谊,极愿随外子同作俄行。外子雅不欲再闻鄂事,去岁已坚坚辞绝,然四生初离乡井,即沪上已不免生疏,何况异国?其情恳切,不得已姑令四生自行电询湖北请进止,告以月之廿二日方有“伊势丸”自长崎向海参崴,必于月之十四日由上海行乃合宜。诸生愿诺。予闻此,知湖北当局必以此谆托外子,昨日所议避嚣之举必不成。外子既不能不在上海为诸生代劳,予决计乘此二三日之闲暇往硖石镇省母堂。午後三时,偕伯宽等附小汽船行。

船抵上海

一履本国反多不便

湖北学生奉派留俄

五日(阳四月二日) 午後二时抵硖石,家庭絮谈至夜分。

六日(阳四月三日) 竟日谈。晚乘月率朝日婢步行至东南湖母舅家,距予家不足三里。中国妇女向以步行为艰,予幸不病此。当在东京,步行是常事。辛丑寓居镰仓,游建长寺则攀树陟巅,赏金泽牡丹则绕行湖壖,恒二三十里。然在中国,则势有所不能。此硖石为幼年生长地,今已老,乡党间尚不以予为非,故特以步行风同里妇女。

七日(阳四月四日) 家庭闲谈,继慈、叔母、弟妹等均以士厘明日返沪,将为二万里远游,不胜离别之感。

八日(阳四月五日) 伯宽之友顾、金二君,欲见予谈日本女学事。论乡曲旧见,妇女非至戚不相见。予固老矣,且恒与外国客相见;今本国青年,以予之略有所知,欲就谈女学,岂可不竭诚相告?乃偕伯宽接见,为谈女学之宜从女德始,而女德云者,初非一物不见,一事不知之谓,略举日本女学校教法告之。中国女学虽已灭绝,而女德尚流传于人人性质中,苟善于教育,开诱其智,以完全其德,当为地球无二之女教国。由女教以衍及子孙,即为地球无二之强国可也。

还乡省亲

月夜步行

接见男宾为谈女学之宜讲求

外子每谓中国人类尚不至遽绝者,徒以人人得母教故。世禄之家,鲜克由礼,然五六岁时,必尚天良未泯,何也?母教故也。迨出就外傅而渐即浇漓,至应考试、得科第、登仕版,而日就于不可问。何也?离母远也。细想诚然。

午後一时,附汽船向上海,可庄送予行。

九日(阳四月六日) 午前四时抵上海,知外子已允携鄂生四人同行。发出各处信件。行将远别,言事言情均不能少。

十日(阳四月七日) 访本国女友及东国女友数人。

十一日(阳四月八日) 外子为湖北四生汇款,分析公私,划算数目,事极琐碎。中国无钱币之政,所用或不一之生银块,或不一之外国银货,或不一之本国银元,此次湖北交到之款为盐库平银。盐库平者,湖北盐道衙门所用银块之轻重名也。全国所谓平者以百数,而以库平为最重。曰库平,表其重于他平;曰盐库平,又表其轻于库平。究值幾何?任市侩之判断而已。各生所携零碎私款,半为湖北自造之银元,此银元又非上海所通用。种种歧异,一经换算,层层折蚀。更欲备日本币、俄币两种为旅用,宜其烦矣。幸四人均情谊相关,视前数次带学生二三十人行,外子一人独任其劳,其难易迥殊矣。

十二日(阳四月九日) 外子无十分时之暇,深以为苦。

银两折汇极其繁琐

十三日(阳四月十日) 李君兰舟家招饮,其太夫人率两女、一外孙女接待。席间谈卫生事。因谆戒缠足,群以为然。兰舟又极言中国女教女容,必宜改良,盖借予之稍知女学,欲以劝励其姊妹也。

十年之前,岁在癸巳,外子从俄归,箧中有铁路图表,知为兰舟所撰。又闻其由西伯利陆路归国时,未有铁路,万里长途,三马敝车,冰雪奔驰,较缪君祐孙之仅至伊尔库次克者过之,盖中国一人而已。当时外子由海程归,先兰舟半年。合肥李相访俄才于外子,外子以兰舟对,时兰舟尚在途中也。李相属外子函电探兰舟,亟令赴天津,于是兰舟之名遂登于朝云。

兰舟于乙未岁又条陈总署,言俄人志在接路中国地上,凡六道,西三道利多害少,东三道利少害多。其东三道,一为由斯特列田斯克经齐齐哈尔而至营口,一为由赤塔经齐齐哈尔而至旅顺,一为由恰克图经张家口而至天津,皆据俄人所撰之书。时南皮张公权两江,亦电奏闻俄将造“中国铁路”达鸭绿江口,请中国预谋抵制。总署未尝不采,详询海外。奈答者曰“李、张均误以俄路归宿在中国海口,情形隔膜,可以无庸置论”,一语扫空。噫!不知答者于丙、丁、戊间,亦曾追悔前言否?外子时在金陵,故知而见告如此。

明日午前将登舟东渡,竟夕碌碌。

十四日(阳四月十一) 午前七时,渐次招令同行者相继登舟,外子再往复而始毕,已九时矣。船名“弘济丸”,与昔年所乘之“博爱丸”,式无稍异,盖本赤十字会之姊妹船(日本于同式军舰同式商舶均呼姊妹,盖本于西称也),战时则会中自用,平时则赁与会社也。十时船行,送者数十人,郑重而别。

谆戒缠足

由西伯利陆路归国之第一人

一语扫空

十五日(阳四月十二) 舟行大海,镇日卧息,半因船醉,半因在沪冗倦。

十六日(阳四月十三) 午前四时抵长崎,予屡屡经此。起见山翠空濛,残月在水,心境旷然,如逢故人。上月所订之福岛馆人,已来舟相迓矣。前屡偕外子带若干人来日本,皆神户或横滨登陆,行囊过税关,予未亲见,且每已得外务省知照,故事事简易。此次十人登陆,只予一人通语言,又未先告外务省,不得不亲入税关。行囊四十馀,一一运入验场,待检视且标“入许”二字,乃得携出场。虽旅客数十,物件数百,亦不免呈混杂状,然无敢搀越,无敢喧嚷,固由关役驯和,亦由旅客自重。曾见上海所谓洋关者矣,初无验场,关役在栈桥上,择人拦阻而验之,雨雪亦然。又不尽阻,亦不尽验,使人不知所从。关役又尽西人,语言不通,且或染中国习气,旅客困苦可想而知,外国幸无虑此。

福岛馆一一位置毕,饭後率诸人往劝工场各购用物。凡劝工场所陈列,除民间需用寻常品物外,大率以当地产出品及当地最销售品为多。产出品者,如在西京则织物多,在岐阜则纸物多是也。销售品,如在非通商地则内国用者多,在通商地则外国用者多是也。横滨为通商地,乃英美船常过之处,故劝工场物多投英美人嗜好。长崎亦通商地,而为俄国兵、商船常集之处,故劝工场物多投俄人嗜好。此之谓劝工,此之谓通商。

中日二国海关之比较

劝工场

十七日(阳四月十四) 风雨竟日

十八、十九日(阳四月十五、六)

二十日(阳四月十七) 予家留东之男女学生四人皆独立完全之自费生,一切选学校、筹学费,悉悉往来于外子一人脑中。女学生之以吾家为第一人,固无论矣。两子均已毕小学校六年级之业,而跻入中学校之第一年、第二年级,在中国人循序修学,亦不作第三人想。外子每以此自慰老境,然筹画谈何容易。自留此三日,见外子终日忙忙,无非为学事、费事及家事,与东京函电交驰。予因本国无一处可以就学,不得不令子女辈寄学他邦,不胜慨叹。初以为候船无事,将往此间附近之熊本地方,访女友柳原氏,一览彼地名胜与所谓沙中温泉者。岂知如此鲜暇,不能如愿,知游福非可轻得。

廿一日(阳四月十八) 徐君显民,在上海以其犹子委托外子携至日本留学。伊初出国门,诸感困难。是日为觅从者送至大坂,再由孙实甫送往东京,一切皆宁波人张君济庆代劳。张君为邮船会社中人,无中国官气,故任事真恳。

向海参崴行之“伊势丸”,昨日发于神户,明日可抵长崎,午後即行。今日预备登舟,先已由会社电神户定船室。此船积石数仅千二百五十吨,汽机压制限仅八十磅,故一等只十四位,二等只八位。往返电商,始定一等四位,二等五位;一等赁四十圆,二等二十五圆也。通例:于外交官,船赁可割十分之一五,外交官妻亦然(上海之日本邮船会社竟有二次不允予之割。引领事署深泽君曾再四与商,竟不允,此会社中最无理事)。日本于学生由上海东渡,亦得割(三等不割)。此次上海之邮船会社,知诸生之赴俄也,不允割,长崎邮船会社更无论矣。

留日女生之第一人

连日予小病,又事烦,胸襟不舒。午後偕外子出门散步,意欲登诹访山,未至,见层坡高耸,询知上有天满寺,登焉。残樱在枝,芳藤倒垂。憩于茶寮。长崎名物有所谓“鸡锅”者,穴案之正中为圆孔,孔悬器置炽炭,上承一锅,炙鸡肉,客自调味就食。忆括苍冬令有此食法,姑试之,就藤花下坐饮啖鸡。仍步归,汗出,顿觉健爽。

廿二日(阳四月十九)付出各种旅用料,为各人简行囊。饭後,会社以小汽艇迓渡登“伊势丸”,日本邮船之向海参崴者,其航期每二周一回。“小仓丸”为“命令航”,盖奉政府命令定航期者也。“伊势丸”为“自由航”,盖以社会〔“社会”当作“会社”〕己意定航期者也。船长肥後庆次郎颇殷勤,因今日一等船室尚不敷予等四人所居,特让己室以栖予等,约明日再移。午後五时行。

廿三日(阳四月二十) 午前八时抵朝鲜之釜山港。雨止而风,遂不登岸。此地有华商百馀,皆山东人,零星小贩而已,中国设一领事官。而日本之箱馆地方,有华商营极大海产业,乃既设领事,又复裁去,其理非可研究矣。釜山海关役服装与中国者同。外子云,盖本昔年赫德所定,今虽入日本人手,犹沿旧制耳。

邮船票价

食“鸡锅”

朝鲜釜山

此船三等位百数十,中国人、朝鲜人不少,有浙江四人,山东三人,不通语言,均欲往海参崴而未购切符。山东三人出金指环二、银时计一,浼外子向船上事务长质保,勉而後可。而浙江四人,竟只纳半赁。船例,于次埠令无切符者登岸,不复允载。事务长鹤田氏姑率此四人往询中国领事官,领事拒不见,而此四人者又与在港之百馀华商无相识者。船上既不允乘载,岸上又无可通财,不幾有饿死釜山海滨之虑?群求外子,外子乃为补四人半赁(三等位每人十圆),而诘其何以不备船资,遽尔出国。据山东人张姓者云:本在海参崴设药肆,往来屡矣。四浙江人均业成衣,亦屡屡往来。自有俄国铁路公司船航行此海,凡华人渡航者,往往不必先纳船赁。船既到令已纳赁者一人先登岸,向相识肆中取资补纳,便可登岸,初不知日船之非俄船比也,云云。论正理自以日本船例为是,然小利诱人最宜施之于中国。日俄两国于国际上手腕敏钝不同,即此可见。此舟本应今日晚行,因风留泊釜山港。

廿四日(阳四月廿一) 风强。午前八时半船勉出口,不能进,十一时折回,午後二时仍入釜山口泊。

廿五日(阳四月廿二)风仍强。午前六时又勉出口,不能进,九时折回。十二时仍入釜山口泊。

廿六日(阳四月廿三)竟日风强,不能行。

廿七日(阳四月廿四)竟日风强兼雨,不能行。今日为“伊势丸”应抵海参崴之期,岂竟尚滞釜山乎?

未购票之中国乘客

廿八日(阳四月廿五) 风平,午前八时出口,满拟明日可抵元山。乃午後二时,雨骤降,风骤劲,船小,推进器力弱,不能进。通常每时行十迈,今日仅能行二迈。船无电灯,夜行水天如墨,听浪打船舷声,危甚。

廿九日(阳四月廿六) 午前九时,风力未减。船长自度不可复进,又折回向釜山,是第三次矣。夜十一时,仍入釜港泊。此次行程,一阻于“西京丸”之触岩,再阻于“伊势丸”之遇风,正不知何日可达森堡。

四月一日(阳四月廿七) 船长言此次当俟天气确定乃行,今日必不出口。乃偕外子渡登釜山岸。密树一山,为日民万馀群居地。有驻兵约一大队,有临时宪兵队,有领事,有警察,有学校,有幼稚园,有病院,有邮电局(朝鲜自有邮递司、电报司),一望而知为日本之殖民地,且已实行其殖民之政矣。一切贸易工作,皆日本人,即渡船篙工亦日本人。彼朝鲜土人除运木石重物及极劳极拙之事外,无他业。见土人运木者,横负长五六尺之大木于背,喘步市街,幾不知市街尚有他人他物者。孩童除拾草芥弃物外无他事。思欲一睹土风,乃觅人导至土村,望去尽宽博白衣,污成灰色,坐立颇倚,口衔烟管,土舍板屋,所售烟草、草履及不洁之食物而已。食进以匕,盛于铜器,食毕即以此器盥面,甚或他用,同行者谓仿佛奉天乡境云。船上佣彼苦力数十辈事搬运,事毕以舟渡之归。舟小人多,不能容,日本人捽其髮捺入舟底,彼两手护髮,哆口而笑。又见其一步一坐,无丝毫公德心。无教之民,其愚可叹,其受辱不知又可悲。予未得睹彼邦上等人,然即此可推。

日本之殖民地

二日(阳四月廿八) 船受煤、水、食物充足,船长言果得好天气矣,午後五时半行,一夜稳渡。是日有一日本船名“万国丸”从山东来,入釜山口,亦午後行向海参崴。此船载中国人五百乃至六百。闻每岁阳四月後半始,山东人陆续往海参崴者三四万人不等。此种人初非尽留崴埠,盖散布俄境、满境,以劳动为生者也。政府不知此事,即崴埠商员亦不能查知其数,俄官亦不能确知。

三日(阳四月廿九) 晓起,波平如镜,左岸山尚戴雪。同舟客登甲板眺望,无不欣快。有日本邮船会社客夫妇二人,乳一数月之儿,连日母子困惫,啼号可悯,今甫活泼。予等异国客,得船长亲切,故虽滞一周,不感困苦。

四日(阳四月三十) 午前四时抵元山港。邮船会社欲邀外子登岸作字,予偕往。社屋三四楹,社员三四人,集一室中,白木几椅外无他物。外子云,以视中国招商局之华美,奚啻天渊,然贸易事固不在饰观也。社员亲自研墨舒纸,外子为书二十馀幅。观者环集,有朝鲜人亦立窗外延颈企足,彼半观外国客,亦半观所书字,令人兴同文之感。朝鲜人好书联语于门,有一联曰:“人谁敢欺修身者;天不能穷力穑人。”委心任运,昧于物竞之理,已觉可笑。又一联曰:“烧薪烧灾去,汲水汲货来”。则求幸福于无何有之乡,而不图自励,日就困绝,岂曰无因。此港人烟不及釜山之繁,而风景胜之,税关亦如釜山例。日本人千六百馀,有领事。

无教之民可悲可叹

朝鲜人家之门联

五日(阳五月一日) 午前八时抵城津。遥见山麓有城址,古亭翼然,盖昔年城楼欤?此港人烟,又不如元山,且开港未久,故初无贸易。日本人务加其在朝鲜之势力而开此港,所谓贸易者,名而已。凡釜山、元山、城津之港,除釜山有米外,其馀一器一物,无不来自长崎,所居屋亦庀材载来,其不惜经营如此。奈所占地瘠,无补本土,宜其视他国之不费战力而得六十八万二千方启罗迈当之沃壤要区而深嫉矣。午後五时行,明日可抵俄境之海参崴。自长崎至釜山,海里百六十一。自釜山至元山三百零四,自元山至城津百三十,自城津至海参崴二百二十云。

日人不惜经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