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院之制必发生于西
我昔尧舜咨岳,盘庚进民,犹有其旨。而中国亘古乃无议院政体、民举之司者,国民非不智也,地形实为之也。盖民权之起,必由小国寡民,或部族酋长之世。君不甚尊,去民不远。而贵族争政,君位难久,迭代为君,则自有贵族之寡人政治出焉。而国太小地太僻者,民智不开,亦必受治于一雄之下。惟欧洲在地中海、波罗的海之中,港岛槎椏,山岭错杂,其险易守。故易于分国,而难于统一,乃欧洲之特形也。故远在希腊,区区蕞尔之地,不足当中国之一省,而已分为十二国,千年莫能一之。虽彼雅典之文明,亦不过比我今数县,而四面临海,舟船四达。其时南若埃及、腓尼西亚,东若巴比伦、叙利亚,皆文明久启,商市互通。地既不远,希腊人士得以游学探险,虚往实归,采各国之所长以文其国。民以通商而富,士以游学而智。智民富族既多,莫肯相下,故其势必出于公举贤而众议之。吾尝经希腊矣,群岛延回,峰峦秀耸,日有海波相激。生其间者,民必秀出;而又集各国之长,有富族智士之多。故梭伦以富人四级立会议之法,行之二百年。此民立议院之必开于希腊者,地形为之也。
无老院为令时议院之祖宗
论中国何以无议院政体
罗马开于春秋之始,人口不过数千。盖以三十族开基,罗慕路之王五世,仅治罗马城之一隅,手辟草莱,回旋百数十里旁无大国,日与近邻意大利中诸蛮竞争。其为王虽世也,仅同酋长。故其为治,亦同部落,诸族分权而治,无名义以相统;其有不可,废而弃之;且鉴君权归一家一人之弊,不若众族众人分执之适;贵族本自平等,孰肯以君权归一人乎?此王权所以永废之原因也。其议会也,诸侯充兵者预焉。吾粤乡族村邑之间,凡小族小乡小邑,有一家独世为缙绅者,则一族一乡一邑之权,世为一绅家所主,而馀人拱手听命焉。其乡族城邑大者,富家贵绅甚多,则众绅相与集议。若都邑中豪族贵家,久居其地,世柄其政,势力已定;其後来徙居之人,虽有贵势富力,亦必俯首让之,如顺德县大良城之龙、罗二族是也。罗马之元老会,限于罗马都中之贵族,亦若是则已耳。虽其後平民与贵族争权,平民终胜,亦以富分五级,各出兵队,共为百九十四队以出征他部。然所谓平民者,亦罗马都中之平民,于罗马全国无预焉。
希腊民主政治与地形之关系
罗马责族专政之缘起
若夫日耳曼者,当吾汉晋,尚为森林之野番。开创之始,攘辟山林,粗开部落,未成国土,未有君王。部落既多,群族相鬥,必开会谋之。凡称戈之卒,皆得预议;不能荷戈者,不得预会。所议者公举头目、将军及编兵之事,而预会者亦只有赞成可否之权,无发言之权。焚火射矢以集众,集于丘陵林丛或神前。可者舞蹈,不可者击器以乱之。其大不愿者,投戈于地。此屡集会,只可谓之部落械鬥会。其定年开二次,有新月满月,利于举兵,则野番日以杀邻为事者。今人以後世文明,蒙之以“国会”二字,误谬甚矣。
盖日耳曼当彼时代,仅为土番,部落杂沓,政体不一。然各部无论有王无王,即有王者,亦如今土番之头目,再进则酋长耳。不过供战役之所举,其後或因战事屡胜,举为将军,或由将军而进为大酋,要皆非有大国王者之体制也。至西历四百年时,部落战争,互相吞并,积久渐大,凡成十馀大部落,又与罗马日通,则始有君主,渐成酋长之世。至法兰克国兴,采用罗马制度,立有君王,粗具文明,乃始为国,则此类集议已息灭矣。
今吾粤僻处各乡械鬥,亦必鸣锣大聚乡人而公议之。其出鬥者,皆得预会,而公举统领之人、筦粮之人、前锋接应之人。若苗、瑶、黎、僮各种,分据山洞,各立酋长,至有战争,亦射矢举火为号,传集各洞,而公议其事,举其督战分战之人。至于雲南、贵州各土司,千年战争,皆自小部落并吞为大部落,可以《宋史·土司传》考之。日耳曼史开创时,乃如一辙。即今爪哇、苏门答腊各土酋之争并,亦皆各部有会焉。此等部落互争,军事会议,人人直预,今各野番皆通行之。凡此等政体,皆由山海崎岖,川岭错落,部落分据,统一甚难。故各占险要,地方数十里十馀里不等,人民自千数百至数万,人多相识,亦甚平等。日以争战为业,故武士直接而预议兵事。至于国土稍大至千数百里,人民多至百数十万,即有君主执权,无复有此等会议之事。
日耳曼最早之议会
至于欧洲中世封建之时,日耳曼帝仅以虚名拥位。其时国会皆豪族,如诸侯、大僧之有领地者列席焉。所议为和战、教宗、嗣王及国际大事,举既不常。此等会议,犹之春秋列国诸侯大会,或遣大夫来会。则凡非大一统之世,众国并立,必有此等会议,吾国固行之二千年矣。惟法国当西一千三百二年显理布第四时,为抗教王故,乃藉民力而开国会,选大学及各郡县举人为之,则有今议会之意,然行之三百年而中绝矣。惟英以条顿种与挪曼人同漂泊于不列颠,传其旧俗而世行之。至西一千二百六十五年约翰王时,遂定大宪章,日益光大,以至今日,而推行于天下。
英固世有王而国会不废,久之且全夺王权,而成为立宪最坚之政体,而大地立宪政体皆法之。此为大地最奇特之事,亦绝无而仅有之事。盖考英当威廉由荷兰入主英国之时,当我朝康熙二十七年。而是时英全国人口不过五百万,区区小国寡民,故克林威尔之革命,亦不过如春秋时列国之废逐其君,晋厉、宋殇之弑,鲁昭、卫辄之出,若是者不可胜数。卫人立晋,乃出于众,贵族柄政,盖视为常。苏格兰、阿尔兰之混一不久,上溯约翰世,又四百年,计其时英国,仅英伦一隅,当西一千二百六十五年,人民必不过二百馀万,如威廉第一之世,不过百馀万耳。立国于宋世,亦不过人口数万或十数万。名虽有王,不过如今滇黔土司之酋长耳。盖民数甚少,则君不尊大。地僻海隅之一岛,则罗马及东方之制度亦不广播,故能传其旧俗而不至灭绝。及文明大启,则国会已坚,而又有希腊、罗马议会旧事以会合之,则国会益坚。故日耳曼之分国虽多,而独能传其旧俗者,不属他国而属英伦,则以边海之小岛寡民故也。若在欧洲大陆,则早为罗马大国之政制所束缚,君权久定,国会奚从发达焉?
国大民多即有君主
吾国行之二千年矣
然欧洲数千年时之有国会者,则以地中海形势使然。以其海港汊冱纷岐,易于据险而分立国土故也。分立故多小国寡民,而王权不尊,而後民会乃能发生焉。若印度则七千里平陆,文明已数千年,在佛时虽分立多国,而皆有王,人民繁重,君权极尊,国体久成,非同部落。若波斯则自周时已为一统之大国,帝体尤严。埃及、巴比伦、亚西里亚,更自上古已为广土众民之王国。至阿剌伯起立更後,不独染于旧制,亦其教理已非合群平等之义,益无可言。凡此古旧文明之国,则必广土众民,而後能产出文明。既有广土众民,则必君权甚尊,而民权国会,皆无从孕育矣。
英国议会制度与地形之关系
地中海之形势使然
况我中国之一统,已当黄帝、尧、舜之时。盖古号九州为中国者,在大江以北太行以南,旷野数千里,地皆平陆,无险可守。故为一统帝国之早之远,在万国之先。不止成国体、立君权而已。既为数千里之大国众民,则君权必尊,无可易者。但其时土司旧国千万,至今滇黔未尽改土归流,况在三代以前乎?故有诸侯大夫合议之制。凡黄帝之合宫,唐虞之总章,周之明堂,皆贵族议院也。故尧咨四岳以举舜,而颛顼、帝喾皆出一家,而非传子,有类于日耳曼之选举侯。而桀、纣既放杀,则千八百之侯,公举天子。及厉王被放,周公共和,若春秋之大夫,交政于列国,执权于邦内,皆贵族之俗也。盖不待秦汉以後,万里山河,纯赖帝制;而君权之巩固,已自神农、黄帝来矣。
亚洲皆大陆广海,凡有小国,无不并吞,无从容蕞尔之希腊,得有文明而自为政。罗马都人,类于丰、沛。而汉高五年成业,既已淹有百郡,大异于罗马之以千年之力次第平蛮者。若汤亳、周岐,虽起于百里,而承先侯业,独以灵武之君定天下。此类于亚历山大之一统欧亚,摩诃末之开万里回疆,益以巩固君权而已,尤非罗马之同类矣。故中国之势,无从生产希腊、罗马之议院者,实地形为之也。
若日耳曼之部落,则西域之胡,及西南部之氐、羌、蛮、夷,乃正相类。凡极小之部落,何尝不会议乎?而在欧洲之罗马,一经分裂灭亡之後,无有能统一之者,故诸国竞争,相持千年。而英人乃得以其故俗,延一线于绝海之小岛,而又远播希腊、罗马之文明,以强其国,得以内平七国,外与欧陆诸国相持,及远灭印度,国遂骤强,而国会之制,遂为大地之师焉。
中国一统尊君与地形之关系
中国与希腊罗马之比较
若中国既亘古一统,即不容四方小夷之苟延寿命。其少能自立之国,则已广土众民,采文明之制于中国矣,若日本、高丽、安南是也。然是三国者,开化皆二千年,人民皆久逾千万,安南、暹罗、缅甸之藩国已甚多矣。何从于二百年前,尚容四五百万人文明之英国哉!假令罗马而一统至今,则英伦三岛亦中国之琼台耳、滇黔耳,为罗马之郡县,奉罗马之政法,何从而有国会?何从而与王争?何从而渐进渐精而成今日之立宪政体乎?
统全大地论之:他地野番之部落,会议盖多,但无从得文明以立国。亚洲之文明立国已久,则以大国众民,君权久尊而坚定,无从诞生国会。惟欧洲南北两海,山岭丛杂,港汊繁多。罗马昔者仅辟地中海之海边,未启欧北之地。至欧北既启,则无有能统一之者。以亚洲之大,过欧十倍,而蒙古能一之。而欧洲之小,反无英雄定于一,故至今小国林立,而意大利、日耳曼中自由之市,若斐呢士、汉堡之类,时时存焉。即无英国,此根不灭,必有大生广生者矣。况有怪者,英延条顿部落军议之旧俗,伏流千年而发于三岛;又以三岛之国会旧俗,伏流万里而起于美国;其反动力则刺触于法,而大播于欧,遂为地球独一无二之新政体。岂非欧洲凭据南北两海,多岛港而分立国为之耶?故曰:地形使然也。非中国人智之不及,而地势实限之也,不能为中国先民责也。
英国与东亚诸国之比较
亚洲与欧洲之比较
今大地既必行此政体矣。英得伏流之先,故在大地最先强。欧美得其播种之先,故次强。兹七柱也,其先河也乎。或以为中国先民责,不论时地形势,而执一理以责人,妄也。及今移植而用之,人下种而我食之,岂不便易乎,何必怵他人之先我哉!物无两大,有其利者必有其害。中国万里数千年,已享一统之乐利。欧洲列国分立,经黑暗中世,千年战争,惨祸酷矣;乃得产此议院以先强,则有其害者亦有其利。然中国苟移植之,则亦让欧人先获百年耳,何伤乎!天道後起者胜也。
大地必行议院政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