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和澳洲之行

夏威夷和澳洲之行

《新大陆游记》是梁启超1903年到北美旅行的游记。他于癸卯正月廿三日自日本横滨首途,二月初六日抵加拿大温哥华,四月十六日由加拿大满地可(蒙特利尔)到美国纽约,以后历游哈佛、波士顿、华盛顿、费城、必珠卜(匹兹堡)、先丝亨打(辛辛那提)、纽柯连(新奥尔良)、圣路易、芝加哥、舍路(西雅图)、钵仑(波特兰)、旧金山、罗省技利(洛杉矶),九月初十日复由钵仑至温哥华,十二日离加,廿三日回到横滨。

梁启超的这次旅行,完全是一次政治旅行,其任务为促进北美“中国维新会”(即保皇会)的建设。

四年之前,也就是1899年的冬天,梁启超即拟前往美国,结果因清政府阻挠,走到夏威夷就停止了。关于这次事件,《饮冰室文集类编》杂文卷《复金山中华会馆书(庚子)》的按语讲得很清楚:

去年秋冬之交,因美属金山大埠华人致电敦请往美,遂于十一月由日本首途。道经檀香山,拟小住一月,即便前往。总署闻之,惊惶失措,遂移檄驻美使臣伍廷芳,令其阻止登岸,……

那一次梁启超于己亥十一月十八日即西历1899.12.20从日本出发,“航太平洋,将适全地球创行共和政体之第一先进国”。他因“昔贤旅行,皆有日记,因效其体,每日所见所闻所行所感,夕则记之,名曰《汗漫录》,又名曰《半九十录》,以之自证,且贻同志云”。因为他美国没有去成,《汗漫录》也只写到抵夏威夷檀香山后十天就中止了,现存约九千字,篇幅虽少,但作为《新大陆游记》的前奏,却是值得重视的。其记抵檀香山后情形云:

……舟将及岸,忽闻岛中新有黑死疫病。经过旅客,不许登岸。而埠中华人,不许越雷池一步。余之登岸也,埠中同志无知者。一人独行,言语不通,甚苦之。于是投亚灵顿客寓中暂居。是日(1899,12,31),即往见日本领事斋藤君……

西历一千九百年正月一日,寓阿灵顿旅馆。岛中同志来访者十馀人,相见咸惊喜出意外。……

二日,复往见日本领事斋藤氏,相偕往晤本岛外务大臣蓦士蔑氏。吾邦领事某,闻余之来,惊惧失措,移文外务请放逐;即不尔,亦请监察,不许有举动。外务辞以无名。盖檀岛近已归美属,一切从美例,凡足迹踏本岛之地者,即应享有本岛人一切之自由权,非他人之可侵压也。……

四日,数月以来,埠中乡人纷纷咸集,询问国事,日不暇给。

中国人旅居此岛者,凡二万人之间,而热心国事、好谈时局者,殆十而七八……

七日,檀岛政府以防疫故……禁止集会,虽礼拜堂、戏院,亦一概停止。故余到此,经一来复之久,不能得演说之地,殊为怅然。是日同志十馀人,集于保皇会总理黄君之宅,共议论国事。……

正如《汗漫录》所记,夏威夷的华人是“热心国事,好谈时局”的。还在1894年,即梁启超来此之前五年,孙中山就在檀香山组织了兴中会,进行革命活动。孙中山那时还不甚知名,梁启超很可能还没把他看在眼里。但事实证明,革命比改良有更强的生命力。十七年以后的事情,就不是梁启超所能逆料的了。

梁启超在夏威夷淹留了半年,看样子他在那里并没有取得多大成功。庚子(1900)六月,他得到自立军起事的消息,动身经日本返上海,“遽闻汉口之变,志不遂,遂折而南,由香港而星加坡而槟榔屿而印度,绕澳大利亚洲一周,辛丑(1901)四月经菲律宾复至日本”(《新大陆游记》)。

梁启超到新加坡,是为了会晤避居当地的康有为。澳洲之行,便是他二人会商的结果。当时澳洲雪梨(悉尼)侨商已建立保皇会组织,有会员二百五十人,并且创办了机关报——《东华日报》。雪梨保皇会想请康梁旅行澳洲,以壮声势;康梁也想在澳洲扩大组织,筹集款项。大约其时适无新加坡到澳洲的轮船,梁氏遂由新加坡经槟榔屿到锡兰岛(时属印度)科仑坡启程赴澳,开始了他所谓“绕澳大利亚洲一周”的旅行。

此次澳洲之行,梁氏本人只留下了一些诗作,并无纪游文字。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篇初稿》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年)项下,也只引用了《新大陆游记》的一句话,说:“先生这次游澳的详细情形,很少材料可以参考。”

但是,在悉尼密昔尔图书馆保存的1900、1901年的《东华日报》上,却有不少有关梁氏游澳的纪录。台湾《传记文学》杂志第三十八卷第一、第四两期,刊有刘渭平氏《梁启超的澳洲之行》长文,录载了《东华日报》上的许多文字,极可宝贵。

《东华日报》上的第一篇报道,题为《梁孝廉卓如先生澳洲游记》,署名“随行书记罗昌[1]载笔”,《传记文学》所载系全文,约三千馀言,兹节录如下:

西十月七日(按时为1900年),先生自槟榔屿首途游澳洲。……廿五日乃抵西澳洲之非厘文度埠(Freemantle)……舟未抵岸,已有西报馆访事登舟问讯。须臾泊定,乡人咸集,握手欢极……

廿六日,先生乘汽车往巴扶(Perth)埠,遍拜乡人。廿七日晚在长老会会堂演说,集听者数百人,遂议开西澳保皇会……同人咸激爱国之心,知皇上因救民而蒙难,莫不淬厉奋发,思拯国危。书名入会者,踊跃争先……

十一月一日,在遮炉顿(Geraldton)长老会会堂演说。该处华人不过三十馀,是夕咸集倾听。演说后,邝君(按名亮)首倡开保皇会,在座之人无一不入会者……

十日,舟抵黑列(Adelaide)……华人叶君寿华等偕西人议院首领、议绅数辈到船奉迎……

十四日上午十点钟,先生到域多利省之美利畔(墨尔本)埠,阖埠名望绅商五十馀人迎于车站。……(十五日)在戒酒会馆演说,张卓雄牧师为主席,听者千二三百人。十六日,雪梨埠保皇会总理刘君汝兴、欧阳君万庆来迎先生于美利畔……(十七日)新宁、开平二邑请宴,宴毕遂公举保皇会总理、值理各员……(二十日)先生之宗亲梁忠孝堂合族父老请宴……二十一日,四邑会馆请宴,其晚各值理开捐保皇会会份,一席之间立捐七百馀镑。

廿三日,先生游孖辣(Ballarat)埠……(廿四日)先生出游矿务学堂……次往织绒局……晚间复在西人礼拜堂演说……欧阳君、刘君次第皆演焉。

此外,1900,12,1的《东华新报》,还报道了梁氏在墨尔本市政厅的演说,主要说明保皇会主张改革中国政治之两大原则,一为“设立议院、仿同英国律例”,二为“洞开中国门户,与天下万国通商”。梁氏在演说时,并分发一小册,内列六款:

第一款为设立皇家书信馆,广开新闻纸馆;第二款为各人自有独立之权;第三款为免除厘金;第四款为设巡捕署,筑铁车路,开五金各矿,考究农业;第五款为审案规制务要更改;第六款为设立议院,选各国〔?〕有才能者充当官职。

这就是康有为派的政治纲领,即全面推行西方的代议制民主,将中国的门户对西方彻底开放。应该指出,当时孙中山的革命宣传和组织,还没有及于澳洲,故梁氏在这里似乎得到了比在夏威夷为多的收获。

罗昌所记梁氏游踪止于墨尔本。此后,1901年一月下旬的《东华日报》,又陆续刊出了署名“庞冠山载笔”的《梁启超先生坑上[2]游记》,全文约三千六百字,其中载有梁氏1900,11,25到坚连尼士(Glen Innes)时向全埠华侨二十人所作演讲,词云:

今日小弟出游外国,乃承皇上密诏出外求救。……中国自甲午败于日本,赔巨款,割台湾。皇上处忧积虑,知非变法维新,无以自强。……太后复出垂帘听政,幽皇上于瀛台,诛逐忠良。我中国居地球大地,虽英、俄莫与京也。……今因守旧,凡有百姓谋食外洋,莫不被人窘辱。……我同胞每恨官府不善,王家不善,其实历来为王家、官府所压制。皇上变法,首及民权;盖洞悉子民受害,欲子民有权,则官府不敢肆无忌惮也。……望列位同胞体念皇上如此爱民之盛心,务宜各发天良,以答君恩于万一也。

于此可见当时康梁宣传侨众之一斑,盖虽仍言及自强、民权,而奉光绪皇帝为变法之领袖,与孙中山“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的主张背道而驰了。

文中还有一节,叙及澳洲侨领与西人对梁氏之评价,节录如下:

……该院管理西人闻先生驾临,乃出院前迎接,握手为礼,请进客厅坐,问先生春秋几何及新政等事。鲍炽(澳洲华人牧师)为先生介绍,既以先生之年若干答之,继言:“光绪皇帝爱民睦邻,仁德著于寰宇;前年改革政治,先生即居维新领袖之列,为皇上所重用者也。嗣因奸臣不喜新政,酿祸滔天,以致先生有此游历外国之举也。”西人再言:“光绪皇帝用贤行政,锐志维新;先生之盛名,我西人闻之稔矣。今蒙辱临,三生有幸焉。”

《坑上游记》还纪录了梁启超在南威尔士州(原称鸟修威省)天架(Tinga)、贪麻(Tamworth)各埠的活动,至一月二十四日(礼拜四日)结束。之后《东华新报》二月六日又续载游记一段,未著撰人姓名。

梁启超在澳期间,大部分时间均寓于悉尼。1901,3,13《东华新报》有《孝廉著书》新闻一则,报道梁氏“在本埠著《中国近十年史记》一书”。4,17又报道梁氏于“办理公务,练习英文之暇,近数礼拜,晚在本报馆楼上,取是书逐节而演说之,同志诸人列坐环听”。

梁启超二十九岁的生日,也是在悉尼度过的。《东华日报》报道了本埠保皇会同志设宴庆贺的情形。稍后并刊出梁氏小像,英文标题作“The Hon Leong Che Tchau,The 2nd Leader of the Chinese Empire Reform Association”,并附像赞,对梁氏颂扬备至。

梁氏离澳后,《东华日报》5,8刊出了他的辞行小启5,11又刊登了雪梨保皇会总理吴济川《赠梁任公先生回国七绝四首》和梁氏《和吴济川赠行即用其韵》,均不见于《饮冰室全集》,兹各录其一,以见当时海外维新派知识分子的思想与情趣:

(赠诗之二)公推人杰志峥嵘,冒险当年出帝京;价换头颅金十万,民权演说发文明。

(和诗之二)年来志气尚峥嵘,欲挈民权朝玉京;君看欧罗今世史,几回铁血买文明。

梁启超熟看过“欧罗今世史”,知道文明和民权需要“铁血”才能换来,可惜他只是在做诗的时候才这样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