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中作诗并论诗
二十五日 风稍定,如初开船之日。数日来偃卧无一事,乃作诗以自遣。余素不能诗,所记诵古人之诗,不及二百首。生平所为诗,不及五十首。今次忽发异兴,两日内成十馀首,可谓怪事!
余虽不能诗,然尝好论诗。以为诗之境界,被千馀年来鹦鹉名士(余尝戏名词章家为“鹦鹉名士”,自觉过于尖刻)占尽矣。虽有佳章佳句,一读之,似在某集中曾相见者,是最可恨也。故今日不作诗则已,若作诗,必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然後可。犹欧洲之地力已尽,生产过度,不能不求新地于阿米利加及太平洋沿岸也。
欲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後成其为诗。不然,如移木星、金星之动物以实美洲,瑰伟则瑰伟矣,其如不类何!若三者具备,则可以为二十世纪支那之诗王矣。
宋明人善以印度之意境、语旬入诗,有三长具备者。如东坡之“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之类,真觉可爱。然此境至今日,又已成旧世界。今欲易之,不可不求之于欧洲。欧洲之意境、语句,甚繁富而玮异,得之可以陵轹千古,涵盖一切。今尚未有其人也。
作诗自遣
欲为诗界之哥仑布麦哲仑
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国者,莫如黄公度。其集中有《今别离》四首,及《吴太夫人寿诗》等,皆纯以欧洲意境行之,然新语句尚少。盖由新语句与古风格,常相背驰。公度重风格者,故勉避之也。
夏穗卿、谭复生,皆善选新语句。其语句则经子生涩语、佛典语、欧洲语杂用,颇错落可喜,然已不备诗家之资格。试举其一二:穗卿诗有“帝杀黑龙才士隐,书飞赤鸟太平迟;民皇备矣三重信,人鬼同谋百姓知”等句,每一句皆含一经义,可谓新绝。又有“有人雄起琉璃海,兽魄蛙魂龙所徒”等句,若不知其出典,虽十日思不能索其解。复生赠余诗云:“大成大辟大雄氏,据乱升平及太平。五始当王讫获麟,三言不识乃鸡鸣。人天帝网光中现,来去雲孙脚下行。莫共龙蛙争寸土,从知教主亚洲生。”又有“眼帘绘影影非实,耳鼓有声声已过”等句。又“虚空以太显诸仁”等句,其意语皆非寻常诗家所有。复生本甚能诗者,然三十以後,鄙其前所作为旧学。晚年屡有所为,皆用此新体,甚自喜之。然已渐成七字句之语录,不甚肖诗矣。
吾既不能为诗,前年见穗卿、复生之作,辄欲效之,更不成字句。记有一首云:“尘尘万法吾谁适?生也无涯知有涯。大地混元兆螺蛤,千年道战起龙蛇。秦新杀翳应阳厄,彼保兴亡识轨差。我梦天门受天语,玄黄血海见三蛙。”尝有乞为写之且注之,注至二百馀字,乃能解。今日观之,可笑实甚也,真有以金星动物入地球之观矣。
黄公度诗
夏穗卿及谭复生诗
金星动物入地球
其不以此体为主,而偶一点缀者,常见佳胜。文芸阁有句云:“遥夜苦难明,他洲日方午”,盖夜坐之作也,余甚赏之。邱仓海《题无惧居士独立图》云:“黄人尚昧合群义,诗界差争自主权”,对句可谓三长兼备。邱星洲有“以太同胞关痛痒,自由万物竞生存”之句,其境界大略与夏、谭相等,而遥优于余。
郑西乡自言生平未尝作一诗,今见其近作一首云:“太息神州不陆浮,浪从星海狎盟鸥。共和风月推君主,代表琴樽唱自由。物我平权皆偶国,天人团体一孤舟。此身归纳知何处,出世无机与化游。”读之不觉拍案叫绝。全首皆用日本译西书之语句,如共和、代表、自由、平权、团体、归纳、无机诸语皆是也。吾近好以日本语句入文,见者已诧赞其新异;而西乡乃更以入诗,如天衣无缝。“天人团体一孤舟”,亦幾于诗人之诗矣!吾于是乃知西乡之有诗才也。——吾论诗宗旨,大略如此。
然以上所举诸家,皆片鳞只甲,未能确然成一家言。且其所谓欧洲意境、语句,多物质上琐碎粗疏者,于精神思想上未有之也。虽然,即以学界论之,欧洲之真精神、真思想,尚且未输入中国,况于诗界乎?此固不足怪也。吾虽不能诗,惟将竭力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以供来者之诗料可乎。要之,支那非有诗界革命,则诗运殆将绝。虽然,诗运无绝之时也。今日者,革命之机渐熟,而哥仑布、玛赛郎之出世,必不远矣,上所举者,皆其革命军月晕础润之徵也。夫诗又其小焉者也。
新词新语入诗篇
欧洲之精神与思想
二十七日 三日来,风虽稍息,然舟尚甚簸。日往船楼望海,吸新空气,神气殊旺。诗兴既发,每日辄思为之,至此日共成三十馀首。余生平爱根最盛,嗜欲最多。每一有所染,辄沉溺之,无论美事恶事皆然。此余爱性最短处也。即如诗之为道,于性最不近,生平未尝一染。然数日来,忽醉梦于其中,废百事以为之,自观殊觉可笑也。禹饮仪狄之酒而甘之,遂疏仪狄。吾于今乃始知“鹦鹉名士”之兴趣,不及今悬崖勒马,恐遂堕入彼群中矣。乃发愿戒诗,并录其数日来所作者为息壤焉。
〔按:《饮冰室文集类编》以下共录诗八十馀首,颇有与汗漫之游无关者,今只保留《壮别二十六首》、《太平洋遇雨》、《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共二十八首,又将《留别梁任南汉挪路卢》一首移至篇末,将游澳洲时所作各首移至《梁卓如先生澳洲游记》之末,其馀悉予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