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学

日本之学

1898年秋,梁启超逃脱守旧派的屠刀,“割慈忍泪出国门,掉头不顾吾其东”,流亡到了日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以国事东渡,居于亚洲创立行宪政体之第一先进国”,“是为生平游他国之始”。

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样,出国完全是因为政治原因,出了国也还要继续进行政治活动。初到日本一年多时间内,“师友弟子眷属来相见者,前后共五十六人”,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同志;横滨侨商“同志相亲爱者亦数十人,其少年子弟来及门者以十数”。戊戌十月,他取得侨商资助,创办《清议报》,作为宣传机关。己亥七月,复与同人共设高等“大同学校”于东京,吸收国内留学生,培养预备干部。梁启超自己也抓紧学习日文,努力通过日文继续接受西学。己亥年(1899)他作《论学日本文之益》一文,云:

既旅日本数月,肄日本之文,读日本之书。畴昔所未见之籍,纷触于目;畴昔所未穷之理,腾跃于脑。如幽室见日,枯腹得酒,沾沾自喜,而不敢自私。乃大声疾呼,以告同志曰:我国人之有志新学者,盍亦学日本文哉!日本自维新三十年来,广求智识于寰宇,其所译所著有用之书,不下数千种;而尤详于政治学、资生学(即理财学,日本谓之经济学)、智学(日本谓之哲学)、群学(日本谓之社会学)等,皆开民智、强国基之急务也。吾中国之治西学者固微矣,其译出各书,偏重于兵学、艺学,而政治、资生等本原之学,几无一书焉!夫兵学艺学等专门之学,非舍弃百学而习之不能名家;即学成矣,而于国民之全部无甚大益;故习之者希,而风气难开焉。使多有政治学等类之书,尽人而能读之,以中国人之聪明才力,其所成就,岂可量哉!……学英文者,经五六年而始成。……而学日本文者,数日而小成,数月而大成,日本之学已尽为我有矣。……夫日本于最新最精之学虽不无欠缺,然其大端固已粗具矣。中国人而得此,则其智慧固可以骤增,而人才固可以骤出。如久餍糟糠之人,享以鸡豚亦已足果腹矣,岂必太牢然后为礼哉?且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先通日文,以读日本所有之书;而更肄英文,以读欧洲之书,不亦可乎?

这一段话,把他自己藉学日文以通西学的目的和手段都介绍得很清楚了。同年冬作《汗漫录》,又自述云:

自居东以来,广搜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每日阅日本报纸,于日本政界学界之事,相习相忘,几于如己国然。……

在这里,梁启超承认自己到日本以后,思想上发生了极深刻的变化。这个变化,一言以蔽之,就是进一步西化——资产阶级化。由于这个变化,梁启超对西方社会、政治、文化的了解大大加深了,进一步接受了西方的哲学思想和价值观念。在向西方学习的意义上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大的进步。但是,他在接受西方观念的同时,也无批判、无分析地接受了西方资产阶级对中国、对中国人、对中国革命,以及一般对民族革命和社会革命的错误看法,这就不能不使他开始走上背离中国民族民主革命的道路。

这一年,他在《清议报》上发表的《商会议》、《论商业会议所之益》等论文,提倡在华侨社会中“采泰西地方自治之政体”,欲使戊戌年功败垂成的政治理想行之于海外。文中引“西方天演家之言曰:世界以竞争而进化,竞争之极,优者必胜,劣者必败”。又云:

我华民所至各国,动见驱逐,不以平等之人类相待。虽各国私意苛政,深可愤恨,然亦我民有以自取焉。彼其言曰:“支那人贪鄙龌龊,风俗败坏;倘来者日多,则其恶俗将如传染之病,遍于国中,悉成秽土。”彼之厄我,盖有词矣!

而在代神户侨商致日本公众的一封信件中,更公然承认:

一曰:支那下等社会之人,多未经教育,若行杂居,恐害于日本之风俗及卫生也。……以上所据,虽非无一理,然大抵有此诸弊者,惟劳动工人为然耳。若商业之人,其实情与此相反,……即使间有恶习,然以日本法律之严明,警察之整肃,以法治之,何难之有?

这里流露的鄙视“劳动工人”的思想,当然和梁启超“少年科第”的出身有关,但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西方“商业之人”的观点的结果。

1899—1902(己亥、庚子、辛丑、壬寅)四年间,梁启超在《清议报》和《新民丛报》上发表了大量文章,继续介绍西学,宣传康有为派的政见。在抨击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守旧派,和以李鸿章、张之洞为代表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时,他的文锋仍然是那样的锐利。但是,他的文章的积极意义,已经逐渐由鼓动国内的政治改革,转移到宣传西方的学术文化这方面来了。吾人固不能因梁氏政治态度之渐趋保守,而否定其在近代启蒙运动中的巨大功绩;亦不能因为他在文化思想史上的贡献,而讳言其政治上的“退坡”。梁氏所作《康南海先生传》后,曾略缀数语,谓:

英国名相克林威尔,尝呵某画工曰:“Paint me as I am!”盖恶画师之谀己,而告以勿失吾真相也,世传为美谈。吾为康南海传,无他长,惟自信不至为克林威尔所呵。

吾人之于梁氏,亦宜尔也。

梁启超在这四年中所发表的重要论文,差不多都从标题即可看出强烈的倾向性,即是主张将西方的学说移植于东方,藉世界的潮流以推动中国。诸如:

《论中国与欧洲国体异同》

《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之前途》(以上1899年)

《立宪法议》

《立法权论》

《论今日各国待中国之善法》(以上1900年)

《十九世纪之欧洲与二十世纪之中国》

《霍布士(Hobbes)学案》

《斯片挪莎(Spinoxa)学案》

《卢梭(Roussean)学案》(以上1901年)

《近世文明初祖倍根、笛卡儿之学说》

《天演学初祖达尔文学说及其事略》

《法理学大家孟德斯鸠之学说》

《乐利主义泰斗边沁之学说》

《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未完)

《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说》

《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

《泰西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

《格致学沿革志略》

《政治学学理摭言》

《地理与文明之关系》

历史与人种之关系》

《斯巴达小志》

《雅典小志》

《匈加利爱国者噶苏士传》

《意大利建国三杰传》

《世界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

《论民族竞争之大势》

《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

《新民说》(以上1902年)

这些文章,纵论世界时局和潮流,评述西方史事和人物,有的仍然针对中国现状,有所为而发;更多的却是以“开民智”为目的,意不在直接进行鼓动,而是通过介绍西方近代思潮、政治理论、历史哲学和价值观念,以“陶铸国人之精神,冶炼国人之灵魂”。因为他讲的道理为“当时人人所欲言而迄未能言”(郑振铎语),而又“笔锋常带感情”,“很能打动一般青年人的心”(周启明语),这些文章,在当时确实拥有最众多的读者和最广泛的影响。

梁启超对西方政治学、经济学、哲学、社会学及其他学问的了解,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完全要归功于读日本书。在《乐利主义者泰斗边沁之学说》文后,梁氏列举之参考书目,除边氏原著外,还有陆奥宗光译《利学正宗》、中江笃介译《理学沿革史》、纲岛荣一郎著《西洋伦理学史》、《主乐派之伦理说》、山边知春译《伦理学说批判》、竹内楠三著《伦理学》、田中泰麿译《西洋哲学者略传》、杉山藤次郎著《泰西政治学者列传》、小野梓著《国宪泛论》、冈村司著《法学通论》、有贺长雄著《政体论》,共十一种,全都是日本人的著译。

当时日本对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译介,真可以说是不遗馀力。英人颉德(Ben Jaman Ridd)之《泰西文明原理》一书,于1902年4月出版;当年冬天,梁启超就根据日文译文,撰写并发表了《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一文(未完)。他还撰述了《东籍月旦》长文,系统介绍日本关于西学的译著,仅在已发表的“伦理学”和“历史”(未完)二章中,即介绍了书籍七十二种。其叙论云:

我中国英文英语之见重既数十年,学而通之者不下数千辈;而除严又陵外,曾无一人能以其学术思想输入于中国。……直至通商数十年后之今日,此事尚不得不有待于读东籍之人,是中国之不幸也;然犹有东籍以为之前驱,使今之治东学者得以幹前此治西学者之蛊,是又不幸中之幸也。

我们也可以说,梁启超“割慈忍泪出国门”,是中国之不幸也;而他“掉头不顾吾其东”,使“日本之学尽为我有”,促进了整整一代中国知识青年思想上的启蒙,是又不幸中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