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闺房到广大的世界
中国知识妇女之前往泰西,不知始于谁何。1896年梁启超记江西康女士云:
女士名爱德,江西九江人,幼而丧父母,伶仃无以自养。昊格矩者,美国学士有宦籍者之女公子也,游历东方。过九江见之,爱其慧,怜其穷,挈而西行,时女士才九龄耳。既至美,入小学、中学,……最后乃入墨尔斯根省之大学。以发念救众生疾苦因缘故,于是专门医学。……女士之适美也,实母昊格矩。至是既卒字,复从其母归于中国,盖年仅二十有五云。康女士之适美,当在1870—1880之间,迟于容闳;而其得以至美,入小学、中学,最后大学卒业,情形与容闳颇相仿佛。惜其无另一《西学东渐记》传世,数及1911年以前身历远西而有亲笔记载的女子,便只能推单士厘了。(最近获知,还有一位金雅妹早期留美,但亦似无载记行世。)
单士厘(1856—1943),浙江萧山人,出身于一个文化教养程度很高的家庭。其外祖父家先人官至礼部尚书,舅父许壬伯的著作多达十馀种;父亲单思溥,字棣华,也有文名。她在《和张甥菊圃戊寅除夕诗原韵》诗中自称“家世馀黄卷”,注云:“余家世代清贫,而书籍不少。”这些书籍就成了她儿时最可记念的宝物。
单士厘幼年失母,随舅氏读书,受到了如同“母慈师严”般的照料,得以在闺中涉猎子史、玩习文词。后来她有“不能见母幸见舅”的诗句,表示对给自己提供了“读书灯下音四壁”的环境的舅父的感激。
大概是由于舅家钟爱、择配很严的关系,单士厘到二十九岁才结婚,这在当时的大家闺秀中是极为少见的。晚婚使她有了更多的读书和写作的机会,更幸运的是婚后的情况也仍然如此。
单士厘的丈夫为钱玄同的长兄(比玄同年长三十四岁)钱恂(1853—1927)。恂字念劬,自号积跬步主人,“好治小学暨韵学”,是一个思想开通、于旧学新知都有了解的人物。钱恂青年时即随薛福成等人出使欧洲,后来又到过日本,于1907—1908年先后做到出使荷兰和意大利的大臣(公使)。他身为清朝的外交官,思想上却接受了资产阶级民主观念的影响,曾于清末秘密加入光复会,并实际参加辛亥革命,当了民国政府的顾问。就是到了晚年,钱恂的思想也还能与时俱进,对保守顽固势力持批评态度。这一点,在鲁迅日记里也能看出一点痕迹[1]。
婚后两人感情很好,单士厘曾在诗中怀念新婚远别的丈夫:“栏外几枝红芍药,怜他何事号将离。”丙申(1896)除夕又有寄外诗:“矍铄高堂健,嬉游稚子欢;遥怜游宦客,谁与话团圞。”钱恂对妻子耽娴卷帙、浸淫文史的习惯和趣味,也很表示理解和同情。单士厘后来在《马哥博罗事》一文中,回忆钱恂“二十年前初次从西欧归来,为予道元世祖时维尼斯人马哥博罗仕中国事”,因而使她“艳羡马哥之为人”,对远西山川文物不胜向往,终于在十九年后“亲履维尼斯之乡,访马哥之故居,瞻马哥之石像,既记游事,并记马哥父子叔侄来华之踪迹及行事大略”。从这件事情,即可见单士厘之所以能成为清季唯一有国外旅行记传世的妇女,盖亦不是偶然的了。
象单士厘这样有才学、有见识的女子,在中国历史上虽不数数见,毕竟还是有的。但因为她们不幸身为女子,每每只能在狭小的闺房里度过一生,最多留下几首“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诗词,让后人一洒同情之泪。即使如此,正统封建礼法的维护者们,还要不时对她们横加指摘,什么“与德、容、言、工四者何与焉”,什么“以妇人而自炫才学,其薄命也宜矣”……连蔡文姬、李易安等千年一遇的才女,也不能幸免。
但是,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坚冰毕竟开始融化了。单士厘虽然出身闺秀,又成为了“朝廷命妇”,却也能听到象“维尼斯人马哥博罗仕中国”之类的事情,在闺房里也多少能够呼吸到外边广阔天地的气息了。这既是单士厘个人的幸运,更重要的还是时代的推移所使然,谁说不是呢?
后来钱恂到了日本,见到日本向西方学习的成效,“知道德教育、精神教育、科学教育均无如日本之切实可法者”,于光绪丁酉(1897)首创留学日本之议,而以己弟幼楞为先导;并陆续将两个儿子、一个儿媳、一个女婿都带到日本留学,使自己的家庭成为中国第一个有女学生到日本留学的家庭。《癸卯旅行记·作者自叙》称:
回忆岁在己亥(光绪二十五年),外子驻日本,予率两子继往,是为予出疆之始。嗣是庚子、辛丑、壬寅间,无岁不行,或一航,或再航。往复既频,寄居又久,视东国如乡井。今癸卯,外子将蹈西伯利之长铁道而为欧俄之游,予喜相偕。十馀年来,予日有所记,未尝间断,顾琐细无足存者。惟此一段旅行日记,历日八十,行路逾二万,履国凡四,颇可以广见闻。录付并木[2],名曰《癸卯旅行记》。我同胞妇女,或亦览此而起远征之羡乎?跂予望之。
钱恂的题记则云:
右日记三卷,为予妻单士厘所撰。以三万数千言,记二万数千里之行程,得中国妇女所未曾有。方今女学渐萌,女智渐开,必有乐于读此者。故稍为损益句读,以公于世。
这些文字,不仅道出了单士厘出国和写作的原委,也能告诉我们钱单夫妇志趣融合、相得益彰的仪型风范。
在国外,单士厘广泛接触了所在国的社会和文化,并和外国知识妇女交上了朋友,如东京学校女干事时任竹子、女教师河原操子、爱住女学校校长小具贞子等。她的日语学得很好,能会话,能笔译;对欧洲现代语文和拉丁、希腊古文,也多能通解。在《彼得寺》文中,她自称:“予两旅罗马,瞻游此寺无虑二、三十次。”此时的单士厘,已是孙儿绕膝,渐入老年,却依然对寺中“歌路刹埤”(Chorea chapelle,唱诗小教堂)的音乐极感兴趣,“恒率孙辈伫门外听之,不觉神往;孙辈侍听,亦自有一种静肃气”。这不禁使人联想起曾晳所向往的情景: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此种阔大自由、平等和谐的气象,在几千年封建礼法“尊卑长幼”观念笼罩下的家庭中,确实十分罕见。如果不是到了罗马城中,这位钦差大臣的二品夫人,恐怕也不便率孙辈久立寺门之外,听得如此“神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