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学和变法

西学和变法

从丙申到戊戌三年(实际上是两年)中,梁启超宣传维新、宣传变法的本钱,主要是经康有为介绍入门后他自己广泛涉猎的“西学译书”。

丙申年开始发表的长篇政论《变法通议》的第一章《论不变法之害》,一开头就运用了他在“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以来所扩充的世界知识:

……印度,大地最古之国也,守旧不变,夷为英藩矣。突厥地跨三洲,立国历千年,而守旧不变,为六大国执其权分其地矣。非洲广袤三倍欧土,内地除沙漠一带外皆植物饶衍,畜牧繁盛,土人不能开化,拱手以让强敌矣。波兰为欧西名国,政事不休,内讧日起,俄、普、奥相约,择其肉而食之矣。……今夫日本,幕府专政,诸藩力征,受俄、德、美大创,国几不国;自明治维新,改弦更张,不三十年,而夺我琉球,割我台湾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是故变之途有四:其一如日本,自变者也;其二如突厥,他人执其权而代变者也;其三如印度,见并于一国而代变者也;其四如波兰,见分于诸国而代变者也。吉凶之故,去就之间,其何择焉?……彼犹太之种,迫逐于欧东;非洲之奴,充斥于大地。呜呼!夫非犹是人类也欤?

梁启超对世界形势的认识,跟过去王韬、李圭、郭嵩焘、曾纪泽诸人比较起来,有了很大的发展。最主要的有两点:第一,他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发展和进步的历史观,肯定了“凡在天地之间者莫不变”这个前提,认为“大地万国,上下百年间,强盛弱亡之故”,完全在于能否自觉地适应“变”的规律。“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第二,他已经不只是在日记里自语自言,和朋友们互相讨论;也不限于向朝廷陈述意见,对国事贡献方针;而是向整个知识阶级大声疾呼,让大家都来看清“大地万国”的历史和现状,从中得出中国必须变法才能自强的结论。

第一点是康有为首先做到的,在这一点上,康有为是梁启超的老师。第二点却是由梁启超最早开始做的,他是中国近代启蒙时期最大的宣传鼓动家,也是把世界(历史、地理、文化、思想)知识普及到一般知识分子中去的卓著成效的启蒙教育家。

《变法通议》第二章《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指出:中国自同治以来,“讲求洋务三十馀年,创行新政不一而足,然屡见败衄,莫克振救”,根本原因在于“变法不知本原”。接着举出一件事实以说明问题:

昔同治初年,德相毕士麻克语人曰:“三十年后,日本其兴,中国其弱乎?日人之游欧洲者,讨论学业,讲求官制,归而行之;中人之游欧洲者,询某厂船炮之利,某厂价值之廉,购而用之。强弱之原,其在此乎?”

梁启超指出的“本原”,同郭嵩焘二十年前所谓“大本大原”是一个意思,亦即明谓西人政教当为学习仿效之根本,而不应该把主要注意力放在搬运坚船利炮、制造技术上面。本章之结论为:“一言以蔽之曰: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也就是要改革政治制度。文中引证了许多事实和外论,据梁氏原注,分别“见去年七八月间上海、香港各报所译西文报中”、“见七月上海某日报”、“见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所著《西铎》,以乙未年刻于京师”、“见去年《万国公报》”、“见《时务报》第八册”,都是当时介绍西学的新书新报,可见其浏览之广泛。

在《变法通议》中,梁启超提出了三条变法的总纲:“一曰教;二曰政;三曰艺”。“其分目十有八:一曰学堂;二曰(变)科举;三曰师范;四曰专门;五曰幼学;六曰女学;七曰藏书;八曰纂书;九曰译书;十曰文字;十一曰藏器;十二曰报馆;十三曰学会;十四曰教会;十五曰游历;十六曰义塾;十七曰训废疾;十八曰训罪人。”并且提出:“非尽取天下之学究而再教之不可,非尽取天下蒙学之书而再编之不可。”——这是一个大规模地全面地改革“政教”的纲领,其中心内容则是要引进西学、学习西方。《论译书》一章,论述至为精详,曰:

西人致强之道,条理万端,迭相牵引,互为本原;历时千百年以讲求之,聚众千百辈以讨论之,著书千百种以发挥之。……苟非通西文、肄西籍者,虽欲知之,其孰从而知之?……而欲参西法以救中国,又必非徒通西文、肄西籍遂可以从事也,必……深究其所谓迭相牵引、互为本原者,而得其立法之所自,通变之所由,而合之以吾中国古今政俗之异而会通之,以求其可行。

这就是说,需要让读通了中国书的成熟的人才兼通西学;因而必须在“使天下学子,自幼咸习西文”之外,再“取西人有用之书,悉译成华字”。本章开列现时“当译之本”,包括所谓“章程之书”、“学堂定课之书”、“律意之书”、各类史书、各国年鉴、“农书”、“矿书”、“工艺书”、“商务书”、“希腊罗马名理诸书”等等。事实上,当时已译之上列各类书籍,梁启超几乎无一不曾涉猎。

丙申年间,梁氏曾著《西学提要》,缺医学、兵政两门未成;“而门人陈高第、梁作霖、家弟启勋,以书问应读之西书,及其读法先后之序”,乃为《西学书目表》,将二十馀年来中国所译西书的书目,除去谈基督教义的以外,汇为三卷,附中国人言西学之书一卷、杂记一卷。其序例云:

……海禁既开,外侮日亟。曾文正开府江南,创制造局,首以译西书为第一义。数年之间,成者百种。而同时,同文馆及西士之设教会于中国者,相继译录。至今二十馀年,可读之书,略三百种。昔纪文达之撰《提要》,谓《职方外纪》、《坤舆图说》等书,为依仿中国邹衍之说,夸饰变幻,不可究诘。阮文达之作《畴人传》,谓第谷天学,上下易位,动静倒置,离经畔道,不可为训。今夫五洲万国之名,太阳地球之位,西人五尺童子皆能言之。若两公,固近今之通人也,而其智反出西人学童之下,何也?则书之备与不备也。……智愚之分,强弱之原也。今以西人声光化电农矿工商诸书,与吾中国考据词章括帖家言相较,其所知之简与繁,相去几何矣!……故国家欲自强,以多译西书为本;学子欲自立,以多读西书为功。此三百种者,择其精要而读之,于世界蕃变之迹、国土迁异之原,可以粗有所闻矣!

丁酉春间,梁启超在上海主《时务报》笔政时,即计划联合同志,创办“大同译书局”,“以东文为主,而辅以西文;以政学为先,而次以艺学”。决定“首译各国变法之书,及将变未变之际一切情形之书,以备今日取法;译学堂各种功课,以便诵读;译宪法书,以明立国之本;译章程书,以资办事之用;译商务书,以兴中国商学,挽回利权”;“中国人所著或编辑之书,有与政教艺学相关、切实有用者,皆随时印布”。

是年冬,梁启超到湖南后,翌年发表《论湖南应办之事》一文,又提出“必以广民智为第一义”,建议全省书院改课时务,“授以东西史志各书,使知维新之有功;授以内外公法各书,使明公理之足贵”;同时,还建议在全省绅士、官员中提倡西学,“各国约章、各国史志及政学、公法、农、工、商、兵、矿政之书,在所必读;多备报章,以资讲求”。如果说,译书是为了介绍西学,这些措施则是为了推广西学,二者正是相辅相成,梁启超视为当务之急的。

因此,在百日维新期间,梁启超被光绪皇帝破格起用,他别的官都不当,专拣起“办理大学堂译书局”这件事来干,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惜乎维新的幼芽不幸被守旧的石板压杀,梁启超的“译书局”计划就这样幻灭了;当然,同时幻灭了的,还有清朝复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