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丽句,写景关情

清词丽句,写景关情

《癸卯旅行记》和《归潜记》的文学性也是很不错的。除了这两部作品以外,单士厘还有许多首在国外生活时期写下的诗,其中也不乏佳什,可与二书参读。现在我们从单氏游记和诗作中,各举几个例子,以见这位前辈女作家的文笔,亦可进一步觇其学识。如《癸卯旅行记》卷下四月十九日一则:

黎明,知将过色楞格河桥,特起视之。四山环抱,残月镜波。予幼时喜读二百数十年前塞北战争诸记载,其夸耀武功,虽未足尽信,然犹想见色楞格河上铁骑胡笳之声,与水澌冰触之声相应答。今则易为汽笛轮轴之声,自不免兴今昔之感。然人烟较昔为聚,地力较昔为任,则又睹今而叹昔。凡政教不及之地,每为国力膨胀者施其势力,亦优胜劣败之定理然也。

天明,渐渐从山缺树隙望见水光,知为世界著名之第一大淡水湖,所谓贝加尔湖者矣。自过上乌的斯克,浓树连山,风景秀丽,殆迈蜀道。而此夷彼险,但有怡悦,无有恐怖。因想苏武牧羊之日(武牧羊于北海,海即贝加尔湖),虽卓节啮雪,困于苦寒,而亦夫妇父子,以永岁月,亦未始非一种幽景静趣,有以养其天和也。……

环湖尽山,峭立四周,无一隅之缺。苍树白雪,错映眼帘。时已初夏,而全湖皆冰,尚厚二三尺(湖面拔海凡千五百六十英尺),排冰行舟,仿佛在极大白色平原上,不知其为水也。……

又如《归潜记·彼得寺》叙寺前方尖柱竖立时的情形:

一五八六年,(教皇)息司朵五命丰丹那移此柱于寺前。植立此柱时,需人八百,马百五十,卷绳器四十六具。丰丹那云,重量九十六万三千五百三十七罗马磅云。未移柱之前,息司朵五入彼得寺,礼大弥撒,盛祝丰氏及众工人福,并命:“柱升时,不得有人语,语者死。”迨柱缓缓而升,升至中途,忽然不动。众正屏息间,忽闻大声曰:“润其绳!”工人先未受此指示,闻言,又不敢问,惟亟润绳,绳润上引,柱动而植。当时实一工人,见引绳几断,亟而狂呼耳,按命令应处死。无如柱赖以立,督工者大发慈悲,不忍加刑,乃谓此声发自上帝耶和华,众工亦默喻无言。……

单士厘的海外诗,保存在她自订诗集《受兹室诗稿》中。这部诗集并未刊行,因单士厘于去世前一年手钞一本,赠给罗振玉的侄女罗守巽,罗氏珍藏不失,得以保存至今。总计诗一百八十三题,二百九十九首,海外部分约占四分之一。如在日本所作《日光山红叶》:

欲画秋容着色山,无将奇丽难荆、关。霞烘霜染轻千卉,岩际松间见一斑。有客停车怜晼晚,阿谁题句寄湲潺?旧游回首增惆怅,相落吴江鹤梦闲。

清词丽句,写景关情。《汽车中闻儿童唱歌》:

天籁纯然出自由,清音嘹呖发童讴;中华孩稚生何厄?埋首芸窗学楚囚。

从日本的新式儿童教育,联想到“中华孩稚”的命运,正好和《癸卯旅行记》卷上三月十六日一则参看:

……国所由立在人,人所由立在教育。有教必有育,育亦即出于教,所谓德育、智育、体育者尽之矣。教之道,贵基之于十岁内外之数年中所谓小学校者……

在单士厘的诗中,和她的文中一样,启蒙思想是和国民意识的觉醒交织在一起的。例如《游俄都博物馆》诗:

只今新世代,主义益繁广。欧美竞文明,宜思所以抗。露[3]虽非立宪,民志藉开旸;远游饶眼福,学界无尽藏。

《乙巳秋留别陆子兴夫人》,是赠给嫁给中国驻荷兰公使陆徵祥的一位欧籍妇女的,诗云:

俊眼识英才,于归我国来;神明仰华胄,未许谤衰颓。

《庚子秋津田志者约夫子偕予同游金泽及横须贺》诗中,更对中国妇女寄予希望:

寄语深闺侣:疗俗急需药。劬学当斯纪(原注:英人论十九世纪为妇女世纪,今已二十世纪,吾华妇女可不勉旃),良时再来莫。……

正因为单士厘深爱吾国吾民,有“未许谤衰颓”的强烈爱国心,所以她才会痛惜“中华孩稚生何厄”,亟呼“吾华妇女可不勉旃”。真正的爱国心,和真正的民族责任感和历史责任感是完全一致的。这道理,又岂是“见俄感俄”的讷荫和下令拜孔的汪总长(大燮)之流所能懂得的呢!

从国外归来后,单士厘继续潜心文史,从事著述。钱恂逝世后,她曾依次子穟孙寓居沈阳。1936年穟孙亡后,由长子稻孙迎至北京奉养,仍笔耕不辍。所著《清闺秀艺文略》,对于研究清代妇女生活和思想很有价值,因为无力刊行,七十多岁的单士厘竟亲自手钞数部,分赠国内外图书馆。她在写给女友“夏穗嫂”(夏曾佑夫人)的诗中自叙著作此书的情景云:

闺阁姓氏资考核,伏案终朝户不出。师承无自苦茫然,单独生涯岁逾七。赖有良朋素志同,道义文辞互相匹。历年酬唱解烦忧,蔗境怡怡忘苦疾。能将镇静免乱离,存问不辞寒凛冽。……

单士厘活了八十七岁。逝世前三年,八十四岁的她还写了一首忆幼侄钱三强的诗,题为《庚辰端节家宴,忆三强侄时在巴黎围城中》:

今岁天中节,阶兰等二雏。一家兼戚党(原注:长孙外姑增田夫人同座),四代共欢娱。不尽樽前话,难忘海外孤。烽烟怜小阮,无计整归途。

可见这位老太太直到衰龄暮景,仍然关心世界情事,关心自己以外的他人,不失启蒙时期先进妇女的本色。

1943年单士厘卒后,钱稻孙有《追讣》一篇,其中谈到单士厘“一生著述,凡十一种”:

其经刊印者,《癸卯旅行记》三卷,《家政学》二卷,《家之宜育儿简谈》一卷,《正始再续集》五卷;其刊而未竟者,《归潜记》十卷,《清闺秀艺文略》五卷;其未刊者,有《受兹室诗钞》、《发难遭逢记》、《懿范闻见录》、《噍杀集》,唯《懿范闻见录》之稿俱在,《受兹室诗钞》已不全,他二种更因寄递失佚不归。

不要说有这么多著作,就凭编入《走向世界丛书》的两种国外载记,单士厘的名字也就足以长留天地间了。

[1]《鲁迅日记》1913年9月28日记:“星期休息,又云是孔子生日也。昨汪总长令部员往国子监,且须跪拜,众已哗然。晨七时往视之,则至者仅三四十人,或跪或立,或旁立而笑,钱念劬又从旁大声而骂,顷刻间便草率了事,真一笑话。”

[2]并木是当时日本一家出版社的名称。

[3]日文称俄罗斯为“露西亚”,此处系借用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