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然舍去旧学
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他生而颖异,四岁时即从祖父和母氏学读四书和诗经;六岁后就父读,受中国略史、五经卒业;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考取秀才;十七岁中举;随后又到广州学海堂肄业,专攻训诂词章。这时候的梁启超,“不知天地间,于括帖、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
然而,正当他在“少年科第”路上“春风得意马蹄疾”时,外部世界的信息却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1890年,梁启超会试下第归粤,道经上海,偶然在书坊见到一部《瀛寰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且见上海制造局译出西书若干种,心好之,以无力不能购也”。这个聪明而敏感的十七岁少年从此知道了:在十三经、廿二史所说的“四夷八荒”之外,还有一个如此广大的、多样化的世界;知道了在世界上还有这样多的“西书”,还有所谓“西学”。他的思想立刻为之一变,决心要探求自己过去所不晓得的新知识和新道理。
启超回到广州,学海堂的同学陈千秋(通甫)告诉他:南海康先生上书请变法不达,新从京师归来,“其学乃为吾与子所未梦及,吾与子今得师矣”。两人立即修弟子礼,往谒有为。
关于“康梁”的初次见面,梁启超《三十自述》中有一段十分生动的叙述:
时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
其实,当陈、梁二人联袂往谒时,康有为自己懂得的“西学”并不多,不外制造局及西教会所译各种,“皆初级普通学,及工艺、兵法、医学之书,否则耶稣经典论疏耳,于政治、哲学,毫无所及”。但康氏“以其天禀学识,别有会悟,能举一以反三,因小以知大,自是于其学力中,别开一境界”,而能使得梁启超、陈千秋“一见大服,遂执业为弟子,共请康开馆讲学,则所谓‘万木草堂’是也”(见梁氏《南海康先生传》及《清代学术概论》)。
把康有为对青年的吸引力全部归之于他的“天禀”,是一种历史唯心主义的解释。但即使康有为所接触的西学“皆初级普通学及工艺、兵法、医学之书”,而这些书所介绍的新的知识、新的观念和新的方法,却确实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足以在学问范围和思想领域中“别开一境界”。
1891—1893,梁启超“学于草堂者凡三年”。在这三年中,他深入接触并且实际参加了康有为著书立说的活动。这既是一种学术活动,也是一种推动社会政治改革的宣传活动。康氏著《新学伪经考》,他协助校勘;康氏著《孔子改制考》,他担任分纂;康氏开始写《大同书》,秘不以示人,唯有他和陈千秋得读,“读则大乐,锐意欲宣传其一部分;有为弗善也,而亦不能禁”。在这三年中,梁启超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关心天下、关心世界的人才,成了一员宣传社会政治改革的健将。
1894年即有名的甲午年,梁启超作《戊戌政变记》,一开头就指出:“吾国四千馀年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以后始也”。是年,梁氏在京师,战事起,惋愤时局,时有吐露,“顾益读译书,治算学、地理、历史等”,决心从“译书”中寻找救国的道路。1895年和议成,康有为发动“公车上书”,接着在京师组织“强学会”,成为变法维新运动的机关。启超奔走宣传,并担任学会书记。会中于译出西书,购置颇为齐备。他“居会所数月,……得以馀日尽浏览之,尔后益斐然有述作之志”矣。
“强学会”开办不久,即被清政府封禁。在欧美日本看到报纸在维新开化事业中的巨大作用的黄遵宪,准备在上海开设报馆,把“强学会”的事业继续下去,请梁启超去专任撰述。启超有“训诂词章之学”的根柢,有从“万木草堂”学到的“史学、西学之梗概”,又有一支“笔锋常带情感”的笔杆子;于是,从丙申(1896)七月开始,一篇接着一篇新兴气锐、精彩有力的宣传变法维新的文章,就连续在上海《时务报》上发表出来了。这些文章,确实起到了郭沫若所说如“狂风扫败叶”的巨大作用,梁启超的名声也就很快地传遍了全中国。
丁酉(1897)十月,在湖南推行新政的维新派人士陈宝箴和江标,聘梁启超前往主讲“时务学堂”,唐才常为助教。是时,黄遵宪、谭嗣同也在湖南,“湘中同志称极盛”。梁氏欣然前往,每日主讲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这些批语,“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诸生归省,出札记示亲友,全湘大哗”。叶德辉等著《翼教丛编》数十万言,进行驳议。一时湖南辩论风气空前高涨,实际上成了戊戌前夜全国思想文化斗争的一个中心。
康有为上皇帝的万言书,在戊戌(1898)年春天得到了光绪的重视,中国的“百日维新”开始了。梁启超到北京,“多所赞画奔走”。四月,他破格得到皇帝召见。五月十五日,上命赏给六品衔、办理大学堂译书局事务。六月二十九日,所拟译书章程十条,得旨允行,并命拨给开办及常年经费。七月初十日,请设立编译学堂,给予学生“出身”,并书籍报纸免税,得旨允行。此时的北京城,似乎弥漫着同三十年前日本江户城差不多的空气,中国的“明治维新”似乎就要开始了。礼部主事王照,甚至上摺请皇帝亲自游历日本及各国。千百年来的“祖宗成法”,似乎会要彻底改变了。值得注意的是,在新政似乎推行得很顺利,维新派人士都似乎在入参机要各据要津时,梁启超却担负了“办大学堂译书局”这个看起来比较闲冷的工作。他是认真地把介绍西学看成救时救国的要务的。
八月初六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光绪被囚。康有为事先得到皇帝的密诏,梁启超和康广仁等跪着请他离开,遂于初五日晓离京,卒得英国保护逃往香港。谭嗣同对启超道:“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于是启超避入日本使馆,嗣同则“横刀向天笑”,为中国的改革而献出了一腔热血。
戊戌九月,梁启超到了日本,开始了政治流亡生活。这个极力主张译读西书、效行西法的人,从此有了直接接触和研究西方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的机会。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担负着“程婴、西乡”的使命,仍然积极协助康有为进行反对慈禧复辟、保卫光绪皇位的宣传工作。后来他旅行北美、澳洲,都是为了这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