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保存古物,不如罗马

20.中国不保存古物,不如罗马

惟罗马亦有可敬者。二千年之颓宫古庙,至今犹存者无数。危墙坏壁,都中相望。而都人累经万劫,争乱盗贼,经二千年,乃无有毁之者。今都人士皆知爱护,皆知叹美,皆知效法,无有取其一砖,拾其一泥者,而公保守之,以为国荣。令大地过客,皆得游观,生其叹慕,睹其实迹,拓影而去,足以为凭。

而我国阿房之宫,烧于项羽,大火三月。未央、建章之宫,烧于赤眉之乱。仙掌金人,为魏明帝移于邺,已而入于河北。齐高氏之营,高二十六丈者,周武帝则毁之。陈後主结绮临春之宫,高数十丈,咸饰珠宝,隋灭陈则毁之。馀皆类是。故吾国绝少五百年前之宫室。即如吾粤巨富,若潘、卢、伍、葉者,其居宅园林,皆极精丽,幾冠中国,吾少时皆尝游之。即若近者,十八铺伍紫垣宅,一门一窗一栏一楯木,皆别花式,无有同者。而前年伍家不振,忽改为巷,遂使全粤巨宅。无一存者。夫以诸巨富者之讲求土木,不惜巨貲。其玲珑窈窕,花样新奇,皆幾经匠心,乃创新构。若如日本之日光庙及奈良庙,游者收貲,岁入数十万。而所存美术精品,後人得由此益加改良进步,则其美术岂不更精焉?乃不知为公众之宝,而一旦扫除,後人再欲讲求,亦不过仅至其域,谈何容易胜之乎?

不可不读中国书,不可不游外国地

我国古建多遭毁坏

故中国数千年美术精技,一出旋废,後人或且不能再传其法。若宋偃师之演剧木人,公输、墨翟之天上鬥鸢,张衡之地动仪,诸葛之木牛流马,南齐祖冲之之轮船,隋炀之图书馆能开门掩门、开帐垂帐之金人,宇文恺之行城,元顺帝之钟表,皆不能传于後,至使欧美今以工艺盛强于地球。此则我国人不知崇敬英雄,不知保存古物之大罪也。然不知崇敬英雄,不知保存古物,则真野蛮人之行,而我国人乃不幸有之。则虽有千万文明之具,而为二者之扫除,亦可耗然尽矣。虽有文史流传,而无实形指睹。西人不能读我古书也,宜西人之尊称罗马,而轻我无文,亦固然哉!

且我国宫室之不能垂久远也,更有一焉。吾游印度,其数千年之古堂旧塔,宏敞壮丽,多有存者,盖皆以石为之故也。盖埃及之王陵、古塔,雅典之庙,至今犹存,亦皆以石,人所共知也。吾国武梁祠石室画像,至今犹存。汉文翁筑石室以祀孔子七十二弟子,南宋犹存,朱子曾遣人访之,足见石室之能久远矣。次则灰砖,亦稍能久。如我粤之花塔、光塔,杭州之净慈塔,金山之雷音塔,并皆支持千年。若北京西山魏忠贤墓之白石塔,壮丽精妙,完好无恙,亦三百馀年矣。而南、北京之明陵刻像,皆五百年,石之足以存久远,明矣!

野蛮之行不幸有之

而我国宫室,自古皆用木为多。今之殿阁,皆以木为柱架结构,然後加砖瓦焉。盖以木为主,而砖瓦为从,仍未去三千年前堂构之义。构者,用木架结成之谓也。夫木者易火烧,光绪十五年吾在京师,目睹太和门、祈年殿之灾。此二大宫皆在明初,于今五百年矣,柱材宏巨,大过合抱。今新购者,一柱数万,当时可想。一星之火,数百年之古殿巍构,付之虚无。以诸史考之,城市殿阁寺庙之被火,不绝于书。然则吾国人虽有保存旧物之心,而木构之义不去,不久必付之于一烬,必不能以垂长远。令我国一无文明实据,令我国大失光明,皆木构之义误之。六经言宫室,虽有制度,并不限以木材。而今古相传,同遵愚术。至令中国文明,不得追埃及、印度、雅典、罗马之後,真可愤也!

文翁者,深于儒学者也。而其祀孔子弟子也,特立石室。善乎文翁之能变,以虑及久远也。吾甚惜天下後世之愚儒,不知法文翁也。假令後人能法文翁,宫室至妙,尽以石为之。则我以建章之宫,三雍之地,汉魏六朝之结构,唐宋元明之大工,至今皆存也。其于我国今日文明之程度,较之大地,当若何哉!今太和门一门之工程,费二百万,若用石筑,峥嵘有馀。惜哉!其于旧风也。

日本变法,只从事文学武备,而不事土木,此日本小国所无可如何耳。吾游欧洲诸国,虽蕞尔之瑞典,其公馆民居,壮丽皆与欧洲诸大国争,为使人勿轻视之也。比利时之刑部署,费千万,冠绝欧洲,皆由竞美之意焉。安可以堂堂大国之中华,为人藐视乎?

木构不如石筑

今吾为国人文明计,盖有二者:一曰保存古物。考之各国风俗,皆有保全古物会。士大夫好古者,皆列名于中,而有官监焉。凡一国之古物,大之土木,小之什器,皆有司存。部录之,监视之,以时示人而启闭之。郡邑皆有博物院,小物可移者,则移而陈之于院中。巨石丰屋不可移者则守护之,过坏者则扶持之,畏风雨之剥蚀者则屋盖之,洁扫而慎保之。其地皆有影像与传记以发明之。有游观者,则引视指告其原委,莫不详尽周悉焉,而薄收其费。

昔吾游日本之日光山德川氏庙,入者人收一元,岁入三十馀万元。因用养工人、饰花木、备废毁,益能久远矣。欧洲之富家屋施舍与众者亦然,园林亦然,各会所亦然,博物院亦然,率收其国币一金。故美者益美,久者益久也。苏州之元时狮子林,及明之拙政园,游者人收百数十钱,因而扫除其园,亦此意也。今官虽不理,各省府州县士大夫,宜处处开一保存古物会。凡志书所已著之古物,宜如上法公共部录而令人守护之。其志乘未著录者,使学者查考之。凡其有关文明,足感动人心,或增益民智,如所言潘、卢、伍、葉屋园之例,有事者皆宜归之公会,不得擅卖拆毁。若潘仕成宅之一隅,改为爱育堂,至今犹存,可推也。

吾游法国博物院,拿破仑之雨衣、敝帐、敝枕、敝褥、冠履、外套,一一珍悬之于玻橱中,过者皆俯仰不置也,此犹曰盖世之英雄也。吾游英国恶士佛大学之博物院,其学生之为诗人稍有名者,其所遗之金镖,其所用之银镖、笔管、文房四宝,犹珍藏于玻橱中。欧人若此者,不可胜数也。少有才能名望事业,则恭写其像,珍藏其遗物,刻石纪其曾游之地、所居之庐,令见者流连景慕焉。凡名流所居之地,虽极敝陋,後来欲居者,租辄甚昂。而人犹争焉,得之则夸以为荣。吾游苏格兰时,自创汽机之瓦特,创生物学之达尔文,及诸诗人、文人、乐人、机器人诸遗宅,马夫扬鞭,皆能指而告我,各国皆然。其崇敬英哲,虽最鄙下人,皆能如是,而穷乡皆能行之。中国人非不好古,然自一二名士外,则鲜能知之。其趋时风或好言适用者,则扫除一切,此所以中国之古物荡然也。夫不知西人者,以为西人专讲应用之学者也,而不知其好古人而重遗物,遍及小民,乃百倍于我国。

论当提倡保存古物

日本人之保存古物

欧洲人之保存古物

夫天下固有以无用为有用者矣。虚空,至无用也。而一室之中,若无虚空,则不能转旋。然则无用之虚空,之为用多矣。凡小人徒见其浅,而君子能虑其远。古物虽无用也,而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兴不朽之大志,观感鼓动,有莫知其然而然者。

若农夫乎,则耕田而食,作井而饮,抱妻子而嬉,奚所事于古物为?若野蛮乎,渔猎而食,捕虏杀人,悬人头于胸及其室庐以夸勇,掠妇女而淫焉,奚所事于古物为?过欧洲之都会,古董之肆森列;其馀国,则食肆、用物肆耳。观古董之多寡,而文野之别可判矣。

入欧人之宅,其厅必遍挂古董异物以相争耀。亚洲人亦有名士故家藏古董者,然不悬于外。且若是之家亦甚渺,郡邑不易一二见也。故观室庐古物之多少,而其人民文野之高下可判矣。

人人皆知崇敬英哲

昔张督欲以焦山为炮台,吾争之,谓焦山佳胜,岂可为炮台以杀风景。张谓吾等名士诞虚,卒行之,此可谓能讲实用者矣。然守长江者无铁舰以攻人,守于江口外,而至设炮垒于焦山,是幾若某抚之陈炮于大堂矣。张固能好古者,然使英人为之,则必保存焦山矣。故保存古物会不可不设,而好贤慕古之风流,中国人犹未至也,宜更加之意也。

一曰建筑用石。中国昔者古物之不存,因非石筑故。盖中国宫室之起,创于原野。太古原野,皆为森林。在森林之地,必斩木为屋,乃其至便者也。《易》曰:“上栋下宇,以待风雨”。开口言栋,则木屋可知。今山间茅屋,皆伐木为架,而后加茅焉。吾所过安南、暹罗、马来、爪哇诸蛮之屋皆然,可见人情之自然也。《诗·秦风》曰:“在我板屋”。益可见古俗矣。英人之新开加拿大、缅甸,皆用板屋。日本开化二千年,至今全国犹用板屋。

中国在商时,已能于木架中筑土为墙。《诗》咏古公,“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至今罗马奈波里间筑屋犹然,而我三千年前已行之矣,其进化盖亦速矣。惟秦汉时,筑室皆用砖瓦。今汉砖秦瓦,存于世者甚多。建筑又一进化矣。比之今之意大利仍用泥堵,进化已突出二千年前。惜仍泥堂构之义,筑砖墙必先架木。架木既难久,架一毁坏,而砖壁随之。故制砖之进化虽早,而古屋之遗留,反不如罗马。此真中国之大憾事也!今宫殿皆用堂构法,中原各省官衙民宅,莫不皆然。惟我粤全屋皆砖,或下层半用石壁,开化独先。吾十三世祖涵沧公,吾族以一个人传宗者也。在明世结一屋,至今下半石壁犹存。甚矣,石之能支久也。惜广东石壁不全筑室,地亦极小,故石壁不厚,终非长久之计。

论当提倡广用石材

今欧人多以铁为盖板,或为桁桷,此固铁世界之尤为进化者矣。印度数千年前之石室,上盖皆以石板为之。吾游舍卫佛殿,既亲见之。而印度中人之家,筑屋无非全石。乃至楼板瓦盖,莫非全石为之。且寸寸皆雕镂成花,石石皆磨滑如镜。遍行全印都邑,深入其穷乡,民居帝宅峥嵘,塔庙嵯峨极目,皆石室也,皆千数百年之物也。故古宫室留存之多,莫印度若矣。然且印度万里无山,皆远凿之于须弥山,由罅诃运之于五河,而後分输于各地,其得石之难如此。然犹比屋用之,刻经写像,斑斓满国。故印度之文字经书,亦赖以久远而光大也。

中国遍地皆山,处处有石。若星岩之石,尤为精美,以之刻像写经,可存久远。一切伐石筑室,皆为便易,费亦无多,此後新构广场、公所,皆为万国所观瞻,故国体攸关,当求壮丽,且使经营久远,以示将来。所有大工,宜开山伐石,以成巍构。其馀民屋,皆宜崇尚石筑,以争光荣。不过稍一转移,则可增进中国无量文明于大地上。以我国力之厚,何修不可?此岂非我四万万同胞所宜务哉!

印度建筑多用石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