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四百馀寺之至精丽者
归途游散,得丫泥祆祠,皆文石为之,极壮丽。然在罗马,如此者四百馀寺,司空见惯,若无所睹,亦复游不胜游。若置之欧北,则必夸为地球第二三者矣,若伦敦之保罗庙是也,壮丽尚不及罗马此等寺庙也,在罗马则自郐以下矣。若论天下寺庙,必先游马而後可也。
游行古道
罗马寺庙,自彼得殿外,莫如保罗庙,此诚地球绝伦之精工者也。吾遍游欧洲十馀国,无有能比其一鳞半甲者。彼得庙以雕刻作画胜,保罗庙以各色文石胜。彼得庙其来已古,保罗新筑,则务以金石辉煌过之。然石崇、王恺之鬥富,终不能比刘向在天禄石渠也。然二庙者,未知君士但丁之珊逊寺何如耳。印度之黄金庙天文台,缅甸之黄金塔,与之体裁不同,各有胜处。若欧洲寺庙,则二庙可称观止矣。
九日游之。殿长六百尺,高百尺。古庙有名,焚于道光时,而复新作之。殿前百八十尺,大门左右为半圆龛,朝北刻神像,精绝。左右廊深长各列八柱,柱横列二重,共十六柱,二方一圆,高三丈许,大三尺许,皆以五色文石为之,而金饰花焉。中间广庭为拜地,皆以五色文石砌花,各如其色,方圆尽妙。顶盖藻井,皆刻金花,与大殿同其华丽也。近墙方柱,皆碧绿文石,如玉如晶,皆含山水之形。每两柱中壁间,嵌宝石数方,每方数尺,五色七章,无彩不备,尽地球石质之所有,光华炫烂。有红如柿,有黄如栗,有黑如漆,有绿如翡翠,如水如雲,如霞如雾,天然妙章,令人叹绝。此真竭力以宝石炫奇鬥丽,恃教皇之力,而无与争锋者也。廊上衬楼,皆五色玻璃作窗,花样备极光怪。此玻璃闻亦甚奇贵云。
殿前凡二十柱,深广共八十,皆以文石刻金花。其殿中方亭六十柱,每一大柱用夹柱,凡十一面。其柱曲若缠藤,单纽双纽,无式不有。庭上有彼得大像,其旁有石棺石碑甚多。亭下为保罗墓,与彼得殿下墓同式,神龛同中国。保罗旧葬处去此六里,复迁于此。有小室数丈,宝石柱甚多。富人自事神者,不许他人入也。正殿则刻金雕石,丽极矣。全殿柱及壁,皆用五色宝石镶成。神座之绿宝石,出自俄国。其亭柱八,作灰碧雲色,出自南非洲,尤为瑰丽奇宝。
建造最精之保罗庙
五色七章无所不备
壁上及圆穹皆全刻金。其金非金也,乃以金色之石为之。周围上下共用金石数百丈,乃于金上作摩色画,绘耶氏故事,及其弟子像百数。此华严妙相,至是真叹无加矣。自内殿至外廊,周绘列代教皇像凡三百六十。第二代教皇之睛,以钻石为之,亦皆以金色石作底者。此庙之精彩华妙,可谓无有。彼教于耶氏之一弟子,而尊崇敬爱,为饰其庙若是。保罗虽私淑而有大功,若彼得,则新教幾以为卖师矣,何犹尊之若是?必更有异说也。
吾国于颜孟亦少专庙。孟庙之在峄山,欲废矣。甚矣!吾国人之不知敬教也。彼敬教愈甚,而教力之压愈甚,于是有千年之“黑暗世界”。吾国敷教在宽,故不敬教,而教无压力,故变化最速。吾过英恶士佛学堂,各国游学其间者,突厥只有一人,而波斯无人焉。吾国甫通欧西,而今已十馀人矣,後日益多。虽然,速变则速变矣,吾患其无自立之性也。各国于其本国言语、文字、历史、风俗、教宗,皆最宝爱之,敬重之,保存之;而後人性能自立,一国乃自立。故各国学堂、狱、医,必有其敬礼国教之室,不如是则殆比于野蛮人。况孔子之道,既兼含并包,又为吾国所产,尤为亲切。与他国之尊他邦之圣者不同,故应与阿剌伯之敬摩诃末同耳。
殿柱及壁全用宝石
论吾国人不知敬教
孔子道无不备,以庄生之通放,于人无所不攻,而称孔子曰:古之人,其备乎。配天地,本神明,育万物。原于本数,系于末度。小大精粗,六通四辟,其运无乎不在。推以为神明圣王,而置己为天人,在第二等;以老子为真人,在第三等;以墨子为君子,在第五等;皆以为耳目口鼻,各明一义,不能具全。
今观孔子三世之道,至今未能尽其升平之世,况太平世、大同世乎。今欧洲新理,多皆国争之具,其去孔子大道远矣。一二妄人,好持新说,以炫其博。迷于一时之权利,而妄攻道德。乃辄敢攻及孔子,以为媚外之倡。必欲使己国数千年文明尽倒,国教俱无而後快其猖狂纵欲之私,以助其成名之具无论其力未能也——窃观今者欧美风俗人心,与中国正相若,其去性善自由,皆甚远也。国争若是,险诈横生,此正大行春秋之时。且一切据乱之义,尚合于今时,而万不能求之高远。吾昔者视欧美过高,以为可渐至大同,由今按之,则升平尚未至也。孔子于今日,犹为大医王,无有能易之者。而病者乃欲先绝医,殆死矣。
夫故妄人者,自以为能知新,实则尚未能审时也。而谬发非圣之论,以毒後生、害风俗,此其罪不在洪水猛兽下。今若有人焉,言伪而辨,学非而博,日以非圣为事,必当正两观之诛,万无可赦者也。今之少年,求新太过,躐等而驰,乱次以济,固宜无所不有。十年後,必讲保国粹之义。必有英俊之士,负荷斯道,大发教宗,以行于天下者。则视今日之妄人妄论,如瘴雾偶噎,天日自清。则彼妄人之咒天射日,亦何足算哉!
宣扬尊乳
以“三世”之道观今之欧洲
攻击今之“少正卯”
或有谓宗教必言神道,佛、耶、回皆言神,故得为宗教。孔子不言神道,不为宗教。此等论说尤奇愚。试问今人之识有“教”之一字者,从何来?秦汉以前,经、传言教者,不可胜数,是岂亦佛、回、耶乎?信如斯说,佛、回、耶未入中国前,然则中国数千年为无教之国耶?岂徒自贬。亦自诬甚矣。夫教之为道多矣,有以神道为教者,有以人道为教者,有合人神为教者。要教之为义,皆在使人去恶而为善而已,但其用法不同。圣者皆是医王,并明权实而双用之。古者民愚,阴冥之中事事物物,皆以为鬼神。圣者因其所明而怵之,则有所畏而不为恶,有所慕而易向善。故太古之教,必多明鬼。而佛、耶、回乃因旧说,为天堂地狱以诱民。今读佛典言地狱者,尚为之震栗。而常人循行城隍庙廊之地狱,亦多有感动而改过者。欧亚之人,俗皆略同,此耶、回所以成教宗而能大行。在中世愚俗,其有益于人心风俗,岂浅鲜也。管子曰: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孔子亦言:圣人以神道设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今六经言鬼神者甚多,肃祭祀者尤严,或托天以明赏罚,甚者于古来日月食社稷五祀亦不废之,此神道设教之法也。
但春秋以前,民之信奉杂鬼神者太多。今以《史记》、《汉书》考之,尚有参、辰、南北斗、荧惑、太白、岁星、慎星、辰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诸逐之属百有馀庙,又有五社主、寿星、兵主、阳主、阴主、四时主、蚩尤数十祠,长安祀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属,晋巫祠五帝、雲中君、巫社、巫祠、族人、炊之属,秦巫祠社主、巫保、族累之属,荆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縻之属,九天巫祠九天,如此不可胜数。观匡衡所奏,罢三万七千祠,可见旧俗,其传甚古矣。
古之圣人神道设教
孔子恶神权之太昌而大扫除之,故于当时一切神鬼皆罢弃,惟留天地山川社稷五祀数者,以临鉴斯民。虽不专发一神教,而扫荡旧俗如此,功力亦极大矣。其仍留山川社稷五祀者,俾诸侯大夫小民,切近而有所畏,亦不得已之事也。若至人智大明,则泛扫之亦易事耳。孔子以扫荡旧时神俗,故罕语神。又曰:敬鬼神而远之。若其尊天之丁宁直捷,以《诗》《书》考之,幾于语必称天。如《诗》之“明明在上,赫赫在下,天难忱斯,不易为王,天位殷适”,五语四称天。又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此虽耶、回之一神教,亦岂能过?况孔子实为改制之教主,立三统三世之法,包含神人,一切莫不复帱,至今莫能外之。其三世之法,与时变通,再过千年,未能出其范围。朱子不深明本末,乃仅发明《论语》,以为孔子之道在是,则割地偏安多矣。此乃朱子之孔子,非真孔子也。或乃不知孔子实为儒教之祖,误以为哲学之一家,乃以梭格拉底比之,则亦一朱子之孔子而已。
但孔子敷教在宽,不尚迷信,故听人自由,压制最少;此乃孔子至公处,而教之弱亦因之。然治古民用神道,渐进则用人道,乃文明之进者。故孔子之为教主,已加进一层矣。治较智之民,教主自不能太尊矣。(启超案:近者西人多有以哲学代宗教之论,盖亦以人道教代神道教也,我国则二千年前已臻此境耳。)
孔子实为改制之教王
吾观今欧美之人心风俗,由分争而渐趋于一,由级别而渐趋于平,由好利而渐尚于名,由好礼仪而益底于文明。其中非礼之礼、非义之义甚多。如国战不能弭,而战时国际之条约,则不杀降、医痍伤。半仁半义之事极多,乃极可笑,其自夸以为文明而异于野蛮者即在是,此与宋襄之“不重伤、不鼓不成列、不擒二毛”何异?试读各国宪法及国际法,何一不同于《春秋》?如此粗浊乱世,乃正宜以《春秋》治之。又人智已渐开,神权亦渐失,孔子乃真适合于今之世者。
惟女权渐昌,与《大同》所言“男有分,女有归”之说亦渐近。归者,岿然自立也。今欧美女权,仍未自立也。若君权有限,且渐立民主;则经、传之言限制君权,贬天子,制诸侯,“得乎邱民为天子”,“谋及卿士庶人”,“卿士从庶人从,谓之大同”,其义多矣。而学者乃必轻东家邱,而重海外之奇方大药以服之。新近之学科书,亦必裁弃六经,自攻弃其教主,而陷于无教,何其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