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游记》

《意大利游记》

《欧洲十一国游记》实际上只出版了《意大利游记》和《法兰西游记》两种。我们先介绍《意大利游记》。

康有为于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二月六日从香港出发到槟榔屿,以事小滞,四月十二日再从槟榔屿至锡兰,换船西行,五月二日夜抵达意大利的巴连的诗(布林的西),然后历游奈波里(那不勒斯)、邦渒(庞贝)古城、斐苏斐(维苏威)火山、罗马、佛罗练士(佛罗隆萨)、斐呢士(威尼斯)、美兰(米兰)等地,十四日离意入瑞士境,在意大利停留的时间不到两个星期。

康有为在意大利停的时间不长,看的东西却不少,发的议论尤其多。他的“游记”,实际上是借题发挥,充分运用他过去间接得到和现在直接得到的历史、地理知识,纵论外国尤其是中国的政俗;既继续宣传中国必须有选择地学习西方,在各方面实行变法,同时又着意宣传革命不如立宪的观点,推销他的保皇主张。

《意大利游记》中,有好几段长篇议论,都是精华与糟粕杂陈,真理与谬误互见。如《奥古士多官》一节,叙288年罗马皇帝地克里生裂国为四,导致罗马灭亡,“至今欧洲各国,尚自分裂争战无已”,云:

或谓人道必以竞争,乃能长进;中国之退化危弱,由于一统致然;西欧之政艺日新,由于竞争所致。是则诚然。然欧人经千年黑暗战争之世,苦亦甚矣。今读《五代史》;五十馀年之乱杀,尚为不忍,而忍受千年之黑暗乱争乎?今中国迟于欧洲之治强,亦不过让之先数十年耳。吾国方今大变,即可立取欧人之政艺而自有之。岂可以数十年之弱,而甘受千年之黑暗乎?……(且)中国号有文明,皆进于汉唐宋一统久安之世。即今西欧学艺之长进日新,亦在百年来弥兵息战之时。……竖儒乃不审时势,至欲分中国为十八国,以望竞争之效,……呜乎,其为罗马、印度哉!

肯定保持统一是中国国家和中华民族的根本利益所在,这是康有为正确的一面。认为中国只要下决心“大变”,“即可立取欧人之政艺而自有之”,也还是六次上皇帝书中一贯的观点。但是,离开欧洲各个民族国家产生和发展的历史条件,机械地将欧洲和中国相提并论,抽象地去比较“分”与“合”究竟哪样好,却是不够科学的。当时有些主张推翻清朝的革命者,的确在宣传南方各省脱离清廷“独立”,宣传十八行省“自治”(这种主张的正确与否是另一问题,兹不具论),康有为的这番话,完全是针对革命派而发的,因此就更加不对了。

在《罗马宫室不如中国秦汉时》一节中,康有为说他以前听说古罗马建筑妙丽,倾仰甚至,“及此游也,亲至罗马而遍观之”,乃知古罗马之建筑,实不如《三辅黄图》和《汉书》所述秦汉盛时。惟其“石渠、剧场之伟大,亦自惊人;然比之万里长城,则又不足道矣”。接着又有一大段议论:

今欧人之文明皆本于罗马,大学皆学罗马之语言文字;不忘其祖,宜盛称之。若以我之文明较之,则渺乎在下矣!而我国人耳食而未尝亲游者,徒惊今日欧美之盛美,而误信其所出之罗马,乃亦同而尊仰之,则大谬矣。甚矣!吾国人今日之不自立,乃忘己而媚外也!故吾国人不可不读中国书,不可不游外国地,以互证而两较之,当不致为人所恐吓,而自退于野蛮也!

“不可不读中国书,不可不游外国地,以互证而两较之”,这确实是向外国学习的正确的态度。康有为不愧为老资格的维新领袖,他承认“今日欧美之盛美”,也承认今日中国之落后。比如在《意大利国民政治》一节中,他说:“意国二十年来,机器之进步亦大矣。同治十年时,其蒸汽力一百三十二万吨;至光绪二十年,已增五倍馀,为五百五十二万吨。此则过于我国者矣,吾国所宜最急务也。”但是他反对妄自菲薄,反对数典忘祖,却表现了一个中国人的尊严和自信,这是和那些“忘己而媚外”的人完全不同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在这里也颇有指桑骂槐的意思;而在《罗马四百馀寺之至精丽者》一节中,则讲得更加露骨。他从欧洲人信仰基督,论及中国应该尊崇孔子,奉孔为教,进而大肆攻击革命派,把革命派骂做少正卯。其言曰:

今欧洲新理,多皆国争之具,其去孔子大道远矣。一二妄人,好持新说,以炫其博;……乃辄敢攻及孔子,以为媚外之倡。……吾昔者视欧美过高,以为可渐至大同;由今按之,则升平尚未至也。孔子于今日,犹为大医王,无有能易之者。……今若有人焉,言伪而辨,学非而博,日以非圣为事,必当正两观之诛,万无可赦者也。

矛头所指,就十分清楚了。

在游罗马元老院旧址后,康有为写了一节《议院之制必发生于西》的文字,企图从地形的不同来说明中西政体的区别。其中有云:

而中国亘古乃无议院政体、民举之司者,国民非不智也,地形实为之也。……欧洲数千年时之有国会者,则以地中海形势使然;以其海港汉沍纷歧,易于据险而分立国之故也。分立,故多小国寡民,而王权不尊,而后民会乃能发生焉。……广土众民,则必君权甚尊;而民权国会,皆无从孕育矣。况我中国之一统,已当黄帝尧舜之时。盖古号九州为中国者,在大江以北太行以南,旷野数千里,地皆平陆,无险可守。故为一统之早之远,在万国之先,……盖不待秦汉以后,万里山河,纯赖帝制;而君权之巩固,已自神农。黄帝来矣。……假令罗马而一统至今,则英伦三岛,亦中国之琼、台耳,滇、黔耳!为罗马之郡县,奉罗马之政法,何从而有国会?何从而与王争?何从而渐进渐精,而成今日之立宪政体乎?……物无两大,有其利者必有其害。中国万里数千年,已享一统之乐利。欧洲列国分立,经黑暗中世,千年战争,惨祸酷矣;乃得产此议院以先强,则有其害亦有其利。然中国苟移植之,则亦让欧人先获百年耳,何伤乎?天道后起者胜也。

“天道后起者胜”,应该说还是一种辩证的、进化的历史观。康有为的思想就是这样的驳杂,方法又是这样的出奇。他的历史眼光是锐利的,往往能够深入奥窍,发人所不能发。但是,他总要使学理的议论服从于自己的政治目的,常常凭着他所自傲的一条“广长之舌”,随意地“创造”出一些“历史规律”来,明明是牵强附会,却又说得头头是道。照他的“地形政治论”,虽然也承认世界大地必行议院政体,“英得伏流之先,故在大地最先强;欧美得其播种之先,故次强”,这是正确的一面;但又把中国的“君权必尊”,归之于天生之理,既然地形是“无可易”的,那么中国的君主制度也就是“无可易”的,只需要从欧洲把议院制度“移植”过来,就一切都美满了。——这就是他“馈于我四万万同胞”的“神方大药”。

康有为开始向西方寻找真理,远在他作欧洲十一国之游以前。他寻找真理,是因为“欲铸新中国”;但这个“新中国”,不过是他用自己的政治理想“铸”出来的虚幻的影子。在这个“新中国”里,应该有光绪皇帝这样的“尧舜之君”,有孔子(在当今就是康有为)这样的“大医王”、“大教主”。这个“新中国”需要“移植”西方的议院政体,但尤其需要发扬“孔子之大道”(实际上就是康有为自己的“通三统,张三世”等一套理论)。很显然,这和中国人民所追求的新中国是完全不同的。康有为从自己阶级的、个人的政治理想出发,在向西方寻找真理的路上确实跨过大步,确实超过了王韬和郭嵩焘诸人,但是很快又走上了歧途,最后并且走到了与中国人民革命完全对立的地步。

《欧洲十一国游记》第一编《意大利游记》,是康有为已经走上歧途的作品。他想当“大医王”,当“耐苦不死之神农”,去遍游世界,遍尝百草,“审方制药,以馈于我四万万同胞”;其实他的“神方大药”,无非是《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一样的货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