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国民自任

以国民自任

对于落后的封建中国来说,当时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技术、社会和文化是进步的。“日本人向西方学习有成效,中国人也想向日本人学。”(毛泽东)在这个意义上,日本的技术、社会和文化也是比较进步的。但是,资本主义国家要剥削落后民族,要侵占和掠夺殖民地,要扩张势力范围,它们的帝国主义政策和沙文主义思想,又是完全反动的。单士厘的可贵之处在于:她不仅看到了资本主义国家技术、社会和文化的进步性,也看到了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国家国外政策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国内政策的反动性,并且以满腔爱国热情,对这种反动进行了口诛笔伐。

从长崎到海参崴的航程中,轮船曾在朝鲜釜山停泊避风。单士厘等上岸游观,见“密树一山,为日民万馀群居地。有驻兵约一大队,有临时宪兵队,有领事,有警察……一望而知为日本之殖民地,且已实行其殖民之政矣!”沦为殖民地的朝鲜的人民处境又如何呢?《癸卯旅行记》云:

朝鲜土人,除运木石重物及极劳极拙之事外,无他业。见土人运木者,横负长五六尺之大木于背,喘步市街,几不知市街尚有他人他物者。……船上佣彼苦力数十辈事搬运,事毕,以舟渡之归。舟小人多,不能容,日本人捽其发捺入舟底……

在海参崴登岸后,入境旅客必须接受世界上最严厉的检查,而“遇东方人尤严,盖无方寸之包不开视,甚至棉卧具亦拆视,一盆栽之花亦掀土验之”。铁道进入中国东北境时,“由俄入华,其关权应在华而不在俄;然今日关权,乃在俄不在华”,中国人在本国领土上仍须接受俄人检查。由满洲里车站经越国界进入俄境时,检查之严又“无异海参崴”。因为钱恂是外交官,单士厘等人得以免受检查。但目睹这些情形,她仍然十分气愤,写道:

中国妇女,笼闭一室,本不知有国。予从日本来,习闻彼妇女每以国民自任,且以为国本巩固,尤关妇女。予亦不禁勃然发爱国心,故于经越国界,不胜慨乎言之。

癸卯年正是日俄战争爆发的前一年,当时中国东北全境都是俄国的势力范围。单士厘记俄国侵占和经营哈尔滨的情形云:

旧哈尔宾,土名香坊,旧为田姓者“烧锅”所在。五年前,俄铁路公司欲占为中心起点,乃逐锅主而有其地。……续见(秦家冈)冈地爽垲,濒江而不患水,尤占形势,于是于冈建都会(即新哈尔宾)。今划入界内者一百三十二方华里,已建石屋三百所,尚兴筑不已,盖将以为东方之彼得堡也。……俄人在哈尔宾“购地”,固以己意划界,不顾土宜;以己意给价,不问产主……

至于俄人在东北的侵略罪行,单士厘写道:“自以海兰泡之杀我男妇老幼三千馀人于一日,为最著称。……辛、壬以来,被杀一二命,见公牍于三交涉局者以百数,不见公牍者不知数;至于毁居室、掠牲畜、夺种植,更‘小事’矣……”就在单士厘等到哈尔滨的前一日,又“有俄兵刃杀一解饷华官之仆于途,并伤二同行人”。而俄人肆虐,又往往有卖国的官吏、土豪为虎作伥。在哈尔滨,就有一个“满洲世职恩祥”:

恩祥恃其世官之焰,本鱼肉一方;自俄人来此,更加一层气焰。每霸占附近民地,以售于俄人,冀获微价。……俄人利用之,故土人畏之,官宦又媚之。

最使单士厘对清政府卖国行为印象深刻的,是宁古塔副都统讷荫“率閤属官员铺商等建”献给“大俄国东海滨省巡抚迟公”的一座“功德碑”。这个迟怯苛夫,于庚子年间率兵侵占中国领土塔城(宁古塔),干尽了坏事。作为塔城地方长官的讷荫,不仅不抵抗侵略,反而以建碑的方式向敌人献媚乞怜。碑文无耻地恭维俄国军队镇压中国人民的“功绩”道:

……公乃统节制之师,琱戈电举;拥貔貅之众,铁骑风驰。竟以八月初旬据塔。……其始则军容甚盛,阚若雷霆;其终则恺泽旁流,沛如雨露。……欣此日干戈已戢,俾环海群登衽席之安;冀将来和睦恒修,幸吾辈共享升平之福也。

读了这座“丰碑”上的“新镌汉文”以后,单士厘愤极而出以冷嘲,曰:“讷荫满洲世仆,其忠顺服从,根于种性。见俄感俄,正其天德,但文字非其所长也!”数日后,车过牡丹江,迤南即宁古塔城。《癸卯旅行记》追述了顺治十一年俄兵犯宁古塔,为中国都统沙尔呼达所败,浙人吴兆骞侍亲荷戈,记宁古塔事颇为详尽这一段历史,无限感慨道:“今亦时异势殊矣!南望增叹。不知撰碑之讷荫,尚在塔城否也?”

在横过西伯利亚大陆时,单士厘清楚地感到,俄国在中亚和远东经营的铁路,正如巨蟹双螯,目的物是我北中国。她在海参崴遇见任中国驻海埠商务委员李兰舟,其人曾在未有铁路之时,“万里长途,三马敝车,冰雪奔驰”,旅行西伯利亚,“较缪君祐孙之仅至伊尔库次克者过之,盖中国一人而已”。李氏告诉钱恂,他曾于乙未岁(1895年)条陈总署,“言俄人志在接路中国地上”,请政府注意利害,及早对策,结果却是“可以无庸置论”,“一语扫空”。关于讷荫建献俄人的石碑,李氏也曾录告北京政府,“引为国民之大辱”,政府也不予置答。

钱恂的另一位旧友李佑轩,此时任哈尔滨俄国铁路公司的高级职员。某日休假,李乘马车入市至饭店进餐,并令车夫就食,“可谓毫无过失”。而擅作威福的俄国警察,“怒车之驻于肆门也,摔车夫殴之”;“李君闻声趋出,向警役用俄语申说”,该警察竟连李也打了一顿。“以铁路公司之高等华员,且善俄语,竟以一车夫就食之故,大受警辱”。

为了处理中俄交涉纠纷,“奉、吉、黑三省各设一交涉局于哈,例以候补道府司之”。这些中国官“惟恐失俄欢,仰达尼尔(俄国总监)鼻息惟恐不谨”。钱恂曾因事到交涉局,见门外用木笼囚禁着好几个荷校(即戴枷)的中国“犯人”,有一俄国车夫正在“用华语毒詈此荷校人,作极村辱语。一中国所谓‘二爷’者出,笑靥向车夫,怒目视荷囚”。钱恂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单士厘,单士厘说:“(此‘二爷’)真不愧为(交涉)局中人矣!”冷冷一句话,充分表现了她对卖国官员的失望和鄙视。

入俄以后,单士厘历述:“俄商之不得自由贸易”,“俄学生之不得自由读书”,西伯利亚大监狱“待遇囚徒之残忍举世无双”,西伯利亚的流放犯人多达五十万;俄国的新闻事业不发达,原因是“政府对报馆禁令苛细”,“执笔者既左顾右忌,无从着笔,阅者又以所载尽无精彩而生厌”;俄国的宗教气氛极浓,原因是专制政府“务欲使人迷信宗教,则一切社会不发达与蒙政治上之压迫损害,悉悉诿于天神之不佑,而不复生行政诉愿、行政改良之思想”。尤其使她感到可笑的是,明明情况不妙,偏要粉饰太平:

譬如水旱偏灾,发帑移粟,乃行政者分内事。而在俄国则必曰:“此朝廷加惠穷黎”,“此朝廷拯念民生”。一若百姓必应受种种损害,稍或不然,便是国政仁厚。此俄之所以异于文明国也!

从接受启蒙、追求进步开始,就必然产生对制造愚昧和不公正的专制政治的不满,产生对侵略扩张的帝国主义政治的不满。单士厘虽然少谈政治,却能毅然“以国民自任”,在日记中留下了很多颇有政治意义的记载,值得后人仔细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