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心”是达到觉悟解脱的根本法门

(二)“守心”是达到觉悟解脱的根本法门

弘忍的禅法可用《修心要论》中反复强调的“守心”二字来概括。为了弄清守心的含义,让我们引用一些它的原句来加以分析。

众生者,依妄识波浪而有,体是虚妄。了然守心,妄念不起,即到无生。

十方诸佛,悟达法性,皆自照了心源,妄想不生,不失正念,我所心灭故,得不受生死……即毕竟寂灭……万乐自归。一切众生,迷于真性,不识本心,种种妄缘,不修正念……即憎爱心起。以憎爱故,即心器破漏……即受生死……即诸苦自现。……会是守真心,妄念不生,我所心灭故,自然与佛平等。

识心故悟,失性故迷……故《维摩经》云:无自性,无他性;法本不生,今则无灭。此悟即离两边,入无分别智。若解此义,但于行住坐卧,恒常凝然,守本净心,妄念不生,我所心灭,自然证解。

既体知众生佛性本来清净,如云底日,但了然守真心,妄念云尽,慧日即现。……譬如磨镜,尘尽自然见性。……妄念不生,我所心灭。

依《无量寿观经》,端坐正身,闭目合口,心前平视,随意近远,作一日想守之,念念不住……或见一切善恶境界,或入青紫赤白等三昧……摄心莫著,皆并是空。……恒常了然守真心,会是妄念不生,我所心灭。

好好自安静,善调诸根,熟视心源,恒令照了清净。

好自闲净身心,一切无所攀缘,端坐正身,令气息调,征其心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好好如如,稳熟看,即见及此心识流动,犹如阳炎叶叶不住……即返覆融消,虚凝湛住,其此流动之识飒然自灭。灭此识者,乃是灭十地菩萨众中障惑。……能于行住坐卧中及对五欲(按:指色声香味触)、八风(按:指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不失此心者,是人梵行已立,所作已办,究竟不受生死之身。

根据以上所引,下面的见解也许是可以站住脚的。

1.守心既是禅定,又不局限于禅定,是可以贯彻于人的行、住、坐、卧的一切状态之中的修行方法。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到后来禅宗的寄坐禅于日常生活之中的端倪。

2.从守心的字面意思来看,是守住本心防止它丢失的意思。从其引伸之义来看,首先是认识自己本有佛性、“清净之心”,此即“照了心源”;然后通过断除憎爱心、分别心等等“妄念”、“我所心”,即灭除不断产生情欲、执著和种种烦恼的心识,使本有的佛性显现,从而超离生死烦恼,觉悟成佛。“我所”是《修心要论》中的一个常用的概念。本来,“我”与“我所”是《阿含经》中常见的一对概念。“我”是指生命的主体,一般认为是由五阴(五蕴)和合而成,故也常把五阴看为是“我”,而把一切认为“是我所有”的心理活动、观念称为“我所”。而由执著“我”、“我所”便引起各种情欲、见解和种种烦恼。这里的“我所心”实际包含对“我”、“我所”的执著,从前后文看,是包括人的一切情欲、烦恼在内的。

3.从守心可以采取坐禅的方式来说,它与其它禅法有相似之处,也可以认为与道信在《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中所讲的“守一”、“摄心”,即通过观想身心或某一外物达到体认一切皆空的禅法是一致的。《修心要论》建议修行者依照《观无量寿经》所说的方法进入禅定状态,然后凝心观想一轮红日,念念不住,如果其间产生任何意境,面前出现各种幻象,应当“摄心”不要执著,用般若的空寂、不二等思想加以克服,使“妄念不生,我所心灭”。

《楞伽师资记》所引玄赜的《楞伽人法志》记述弘忍生前教导弟子的一些话,其中有曰:

你坐时,平面端身正坐,宽放身心,尽空际远看一字,自有次第。若初心人攀缘多,且向心中看一字。澄后坐时,状若旷野泽中,迥处独一高山,山上露地坐,四顾远看,无有边畔。坐时,满世界宽放身心,住佛境界。清净法身无有边畔,其状亦如是。……虚空无中边,诸佛身亦然。我印可汝了了见佛性处是也。……汝正在寺中坐禅时,山林树下亦有汝身坐禅不?一切土木瓦石亦能坐禅不?……《楞伽经》云:境界法身是也。

这是教人在坐禅时通过向虚空中观察一个字,使精神集中,说久而久之就会感到自己是坐在面对旷野的高山之上远看一望无际的虚空,由此体会佛的法身(法性)的广大无边,体悟自己与山河大地连为一体。他引的《楞伽经》的文字,出自卷一所载“如来所叹海浪识藏,境界法身”一段,经文说如来藏(藏识)由于受到“外境界风”(此指“无明”等烦恼)的吹动,而产生“识浪”,产生种种“妄想”,种种世俗见解(如有无、断常之见等),而不能认识世界本来空寂的实相。弘忍的意思大概是教人通过坐禅,断除妄念,体悟法身无边,使“识藏”回归未受无明等烦恼污染的真心(清净如来藏)状态。这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守心禅法的一种形式吧。

4.守心是个渐进的修行过程,不论采取禅定形式或是在日常生活的一切场合,通过持久地守心修行,断除妄念,才能使清净之心显现。这如同磨镜一样,当把尘土污秽磨擦洁净之时,它才会豁然明亮。“磨镜”之喻源自《楞伽经》。此经卷一载,佛在解答大慧菩萨之问时说“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指通过修心来清除一切“妄念”、烦恼)是“渐净非顿”,如同庵罗果是渐渐成熟的,陶器是渐次制成的,大地万物是渐渐生成的,人学音乐书画是渐渐学会的,皆是渐而非顿,但是在净除众生的“自心现流”之后,便可“顿现无相无所有清净境界”(相当于清净的佛性显现),如同“明镜顿现一切无相色像”,“日月轮顿照显示一切色像”。在这里表述的是渐修顿悟的思想。“明镜”、“日月”比喻佛性、本心。后来在《楞伽师资记》的〈求那跋陀罗传〉之中有这样一段话:“大道本来广遍,圆净本有,不从因得。如似浮云底日光,云雾灭尽,日光自现。……亦如磨铜镜,镜面上尘落尽,镜自明净。”这里的“大道”和“日光”、“铜镜”也是指佛性,借磨镜面上的尘垢来比喻断除妄念烦恼的修行。弘忍晚年为选择法嗣,让弟子作偈颂表述自己的悟道心得。神秀作了“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敦煌本六祖坛经》)是讲通过渐修保持自心清净,其思想脉络与前面引述的意思是一致的。

对于守心禅法在引导修行者达到解脱中的作用,弘忍是充满自信的,给于最高的评价。《修心要论》中有不少赞誉守心禅法的话,这里仅引证一部分:

欲知法要,守心第一。此守心者,乃是涅槃之根本,入道之要门,十二部经(按:可概释为一切佛经)之宗,三世诸佛之祖。

为什么说守心是涅槃的根本呢?它说“涅槃是寂灭,无为安乐。我心既真,妄想即断……即具正念……即寂照智生……即穷达法性……即得涅槃,故知守心是涅槃之根本”。是说只有通过守心,才能除妄归真,引发正念智慧,体悟法性,达到涅槃。

为什么说守心是入道之要门呢?它说一切诸佛皆是由“守真心”而成佛的,“故经云:制心一处,无事不办(按:原作‘辨’字)。故知守真心是入道之要门。”此处所引经文是出自鸠摩罗什所译《佛遗教经》(也称《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原文是“纵此心者,丧人善事,制之一处,无事不办。”说的是摄心坐禅。

为什么说守心是十二部经之宗呢?一切佛经所说善恶因果报应,“只是佛为教导无智慧众生”,如果体认众生本有清净佛性,就无须再读经典,“何须更多学知见”,通过守心领悟一切皆空,使妄心不生。既然《涅槃经》说“佛不说法”,就可以说守真心是十二部经之宗——一切佛经的中心宗旨。最后还用“先守真心,后得成佛”来解释守心是三世诸佛之祖。

《修心要论》的以上论证从逻辑上来看不能说是严密的,然而在一点上是十分明确的,即把守心看作是达到觉悟解脱的唯一可靠的修行方法。

弘忍的禅法是以守心为特征的,得到后世的承认。生活在五代宋初的法眼宗僧延寿在《宗镜录》卷九十七记述了从菩提达摩到以慧能为代表的南宗著名禅师的禅法主张,其中介绍弘忍的禅法是:“欲知法要,心是十二部经之根本。唯有一乘法。一乘者,一心是。但守一心,即心真如门。一切法行,不出自心。唯心自知,心无形色。诸佛只是以心传心,达者印可,更无别法。又云:一切由心,邪正在己,不思一物,即是本心。”[18]很清楚,其内容主要出自《修心要论》。其中强调守心禅法是“一乘”(佛乘)的思想是出自《修心要论》的结尾部分,原文说“此论显一乘为宗”,主张“导迷趣解”,引导众生达到觉悟。

【注释】

[1]《续高僧传》卷二十六,载《大正藏》卷50第606页;《楞伽师资记》,用日本柳田圣山的校本,载日本筑摩书房1981年初版第三次印刷《禅的语录2·初期的禅史》;《传法宝纪》,用杨曾文校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本;《历代法宝记·道信传》,载《大正藏》卷51第181页—182页;《景德传灯录·道信传》载《大正藏》卷51第222页。以下引用不再详注出处。

[2]陈浩《隋禅宗三祖僧璨塔铭砖》,载1985年第四期《文物》。

[3]《大正藏》卷50第599页下—600页上。

[4]《大正藏》卷50第602—603页。

[5]《大正藏》卷50第600页上。

[6]《传法宝纪》用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附编(一)的校本;《楞伽师资记》主要依据日本柳田圣山《初期的禅史Ⅰ》(筑摩书房1981年印本)中的校本;《历代法宝记》载《大正藏》卷51,并参考柳田圣山《初期的禅史Ⅱ》(筑摩书房1984年印本)中的校本。

[7]各本传记所载有所不同。《传法宝纪》:“童真出家,年十二事信禅师”;《楞伽师资记》引玄赜《楞伽人法志》:“七岁奉事道信禅师”;《历代法宝记》:“七岁事信大师,年十三入道披衣”;《宋高僧传·弘忍传》谓七岁出家。关于弘忍的身世,从《建中靖国续灯录》卷一说弘忍是“栽松道者后身”,到《嘉泰普灯录》卷一以及《五灯会元》卷一说说弘忍前生是栽松道人,投胎周姓处女而生,皆系神话。

[8]《传法宝纪》作上元二年(675)八月去世;《宋高僧传·弘忍传》作上元二年十月去世。《楞伽人法志》是弘忍亲信弟子玄赜所写,所记弘忍去世的年月是可信的。

[9]清光绪二年(1876)的刻本《黄梅县志》载:“五祖寺,县东北二十五里。昔冯茂长者以其山为大满(按:弘忍谥号)禅师建道场,一名东山;一名冯茂山。唐宣宗敕建大中东山寺。南唐加师号曰广化。宋景德中改赐额真慧。元至顺间,敕赐师号曰妙圆普觉禅师。至明万历间,寺毁于火,重加修建。咸丰四年冬,贼毁,今僧清洋募建。”

[10]《大正藏》卷50第754页中、756页上。

[11]《宋高僧传》的〈惠安传〉说“贞观中至蕲州礼忍大师”。道信死于高宗永徽二年(651),此前弘忍尚未出任住持。因此,可以认为慧安是在贞观末年到达蕲州,后来才从弘忍受法的。《法如行状》载《金石续编》卷六。

[12]《宋高僧传》的〈惠安传〉说“贞观中至蕲州礼忍大师”。道信死于高宗永徽二年(651),此前弘忍尚未出任住持。因此,可以认为慧安是在贞观末年到达蕲州,后来才从弘忍受法的。

[13]《宋高僧传》卷十八〈惠安传〉曰:“时神秀禅师新归寂,咸请住持,安弗从命。”(《大正藏》卷50第823页)。神秀卒于中宗神龙二年(706)。据此传的记述,此时惠安已在少林寺。故此说不可信。

[14]见杨曾文《净觉及其〈注般若波罗蜜心经〉与其校本》。载台湾中华佛学研究所出版《中华佛学学报》1993年第六期。

[15]参考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二的论文的第三部分之(一)“风幡之论与出家受戒”。

[16]关于弘忍传法衣问题,请参考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二的论文的第二部分。

[17]以上主要参见铃木大拙《校刊少室逸书及解说》(安宅文库1936年出版)、《禅思想史研究第二》(岩波书店1951年出版,其修改本已收入《铃木大拙全集》第一卷);John R.McRae The Northern School and the Formation of Early Chan Buddhism(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Honolulu,1986)之附录、田中良昭、冲本克己《大乘佛典—中国、日本篇11·敦煌Ⅱ》(中央公论社1989年出版)。

[18]《大正藏》卷48第940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