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为宗”——寄坐禅于自然无为和日常生活之中
戒、定、慧是佛教的三学,包笼全部佛法。从整体上看,三者有机联系,构成佛法的全体。但三者又各有相对的独立性,各有自己的内容和特色。对此,慧能似乎也承认,但他有一个前提,即对于没有觉悟的人来说才有戒、定、慧的差别,而对觉悟自性的人来说,三者皆为自性,是自性的不同定位的名称。《六祖坛经》中有一段记载神秀弟子志诚与慧能的对话:
大师谓志诚曰:吾闻汝禅师教人唯传戒定慧。汝和尚教人戒定慧如何?当为吾说。
志诚曰:秀和尚言戒定慧:诸恶不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此即名为戒定慧。彼作如是说,不知和尚所见如何?
慧能和尚答曰:此说不可思议。慧能所见又别。
志诚问:何以别?
慧能答曰:见有迟疾。
志诚请和尚说所见戒定慧。
大师言:汝听吾说,看吾所见处: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乱自性定,心地无痴自性慧。
大师言:汝师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上智人。得悟自性,亦不立戒定慧。
志诚言:请大师说不立如何?
大师言:自性无非无乱无痴,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有何可立?自性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
按照神秀的解释,“戒”是“诸恶不作”,“慧”是“诸善奉行”,皆是对行为的约束和规范,只有“自净其意”的“定”,才是制约人的心理活动的。依照这种说法,修行者在修持禅定之外,不仅应当严格地遵守由众多条规组成的戒律,还应当从事诵经、造寺、造佛像以及其它各种善行。对此,慧能是有所异议的。慧能对戒定慧作了新的解释。他所说的“心地”无非、无乱、无痴,指的不是三个物件,恰恰指的是“佛性”本身。所谓“自性戒”、“自性定”、“自性慧”,无非是说佛性本身就是戒、定、慧,它们并非存在于人的心性之外,而是本来为人的心性所有。虽然人们在没有觉悟之前对此不了解,但一旦通过般若之智的观照,使本有的佛性从有相的“迷妄”中显现,就会体认到这点。这种看法与前述“三世诸佛、十二部经,在人性中本自具有”是一致的。
慧能对禅法提出新的见解,所依据的正是以上介绍的佛法理论。
从菩提达摩来华,到以后禅宗所奉的历代祖师,都把修习禅定置于首位,认为可它可以囊括一切佛教的修习法门。达摩重壁观“理入”,观悟真如实相(《续高僧传》本传)。四祖道信教人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和《文殊般若经》“一行三昧”,让门弟“坐禅看心”,说“努力勤坐,坐为根本”(《楞伽师资记》、《传法宝纪》)。五祖弘忍说:“但了然守本真心,妄念云尽,慧日出现。”(《修心要论》)或教人在空中、心中“看一字”,进而看“清净法身”(《楞伽师资记》)。神秀及其弟子主张坐禅“观心”,在禅观中“除三毒”,“净六根”(《观心论》);又主张看心看净,说“看心若净,名净心地”,“向前远看,向后远看,四维上下一时平等看,长用净心”,“看净细细看,即用净心”,认为“一念净心,顿超佛地”[12]。
慧能对禅法的看法不仅与传统的“以定发慧”(通过坐禅观想来引发智慧)的种种大小乘禅法不同,与早期禅宗的禅法、北宗的禅法也有很大的不同。这些不同之处,可以说就是他对禅法的革新。
首先,慧能认为“定、慧等”,是说禅定与智慧是不一不二的。
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慧定别。慧定体不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善知识,此义即是定慧等。
善知识,定慧犹如何等?如灯光。有灯即有光,无灯即无光。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名即有二,体无两般。此定慧法,亦复如是。
这里所说的“慧”是智慧,是建立在对佛教义理的理解基础上的。他反对把定、慧分开的传统观点,说“莫言先定发慧,先慧发定,定慧各别”。实际是反对口说佛教义理而不认真实践的现象,所谓“作此见者,法有二相:口说善(按:指慧),心不善(按:指定),定慧不等”,就是指此。按照慧能的说法,“定”不一定有固定的仪规,当领悟义理之时,“慧”本身就是“定”;反过来,修定之时,“定”也就是“慧”。自然,慧能对智慧有自己的见解,最高的智慧莫过于“识心见性”了。
其次,慧能明确地规定自己禅法是“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概而言之,慧能是以大乘佛教所表述的真如(实相、佛性)作为自己禅法的依据的。既然真如佛性无生无灭,超言绝象,是无念、无相、无住的,那么作为与真如佛性相适应的禅法也必须以“无念、无相、无住”为基本宗旨。让我们结合《六祖坛经》的原文再作进一步的解释。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为相无相?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此是以无住为本。善知识,外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是以无相为体。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生念。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死,别处受生……是以立无念为宗。即缘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
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贼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若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即名边见。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顿法者,至佛位地。
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维摩经》云:外能善分别诸法相,内于第一义而不动。
可见,在“无念”、“无相”、“无住”当中,“无念”是个总概念。在《大乘起信论》中,“无念”是指与真如之心相契合的精神境界,达到这种境界就得到相当于佛的智慧。依据《六祖坛经》,慧能所说的“无念”也是一种精神境界,但是这种“无念”不是要求人们离群索居,闭目塞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而是照常生活在现实的社会环境之中,照常从事各种活动,只是要求对任何事物、任何对象都不产生贪取或舍弃的念头,没有执意的好恶、美丑的观念。如果把“无念”分开来讲,“无者离二相(按:有无、断常等都为二相,此皆为‘不二法门’所不允许)诸尘劳,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是说“无念”所要否定的是把世界上事物的两个方面作绝对对立的见解,并不是连真如本性也不念,而这种念是以人心本具的真如本性为体的。慧能认为,如果像有些修行的人所理解的那样,什么也不思不想,也是一种“系缚”。他说,作为正常的人是“念念不住”的,如果硬要不思不念,那么“一念断即死”,“一念断绝,法身(按:此实际指的灵魂)即离色身”,就要轮回到另外一个世界。他说提倡这种禅法是错误的,也是诽谤经法的。
“无相”是反对执著各种名相、境界。按照《大乘起信论》对“相”的解释,它包括“无明业相”,即人的各种行为;“能见相”,思惟认识活动;“境界相”,一切观想的对境。在所谓“境界相”中,又包括分别“爱与不爱”的“智相”,感受苦乐的“相续相”,认为苦乐实有的“执取相”,执著语言概念的“计名字相”,不断“造种种业”的“起业相”,因为造业而难免轮回受苦的“业系苦相”。参考这种解释,“无相”所要否定的方面是相当广泛的。然而,慧能所提倡的“无相”是“于相而离相”,“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是在正常的日常生活之中,在照常地接触外部境界的情况下,在思想上不执著名相、境界,达到精神上的“自在”。
“无住”,《金刚般若经》要求大乘佛教修行者认识一切皆空,使自己的思想认识不执著任何事物、名相,所谓“不住于相”,说:“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从慧能的表述来看,他讲的“无住”是对世界和周围事物不执固定的见解和有所取舍的特定的心理趋向,所谓“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
不难理解,从基本含义上看,“无相”、“无住”二者实际为“无念”所包含。“无念”不仅是用来指导修行、指导坐禅的原则和方法,而且是勉励修行者应当达到的最高的精神境界,所谓“悟无念法者,至佛位地”。慧能的弟子神会在《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中对此有进一步的发挥,说:
云何不取于相?所谓如如。云何如如?所谓无念。
起心既灭,觉照自亡,即是无念。是无念者,即无一境界。如有一境界者,即与无念不相应。
明确表示“无念”与大乘佛教所描述的“真如”、“实相”完全一致,是修行者所达到的精神境界。
按照“无念”的精神,修行者是否一定要依照固定的程式进行坐禅呢?当然不是。不论是出家还是在家,只要直探心源,自修自悟,对一切没有“执著”,那么,任何时候,无论是行住,还是坐卧,都可以看作是坐禅。《坛经》说:
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内性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缘境触,触即乱,离相不乱即定。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维摩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可见,“坐”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坐”(按:打坐,结跏趺坐),而是“念不起”,亦即不起杂念、妄念;“禅”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禅”(禅定,静心思维),而是“见本性不乱”(按:“见”,意为显现,与本性相应),意即坚持清静自性(按:文中也称“内心”)不受外界干扰。“念不起”和“见本性不乱”或“内不乱”,皆是特种精神境界,无非是相信自己本具清净佛性,即心是佛,不受周围环境和任何事物的影响。
自从四祖道信倡导《文殊说般若经》上所说的“一行三昧”以来,在禅宗内部把“一行三昧”看作是一种重要的禅法。何为“一行三昧”呢?“一行”是一直连续修持的意思;“三昧”是禅定,合起来是连续修持的禅定。据《文殊说般若经》,修持这种禅定时,“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随佛方向,端身正向,能于一佛,念念相续,即是念中,能见过去未来现在诸佛”,然后领悟“法界一相”[13]。道信进一步提出“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楞伽师资记》)。然而,修此三昧,自然意味着要连续静坐修禅。对此,慧能提出了不同的见解,说人们只要“常行直心”,那么在任何时候,采取何种姿势,进行任何活动,都可以称之为“一行三昧”。《坛经》记载,慧能曾这样解释“一行三昧”:
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净名经》云: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莫行心谄曲,口说法直,口说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但行直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迷人著法相,执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
“直心”一词原出于《维摩经》。其〈佛国品〉说“直心是菩萨净土”,僧肇解释说:“直心者谓质直无谄,此心乃万行之本。”〈菩萨品〉说“直心是道场,无虚假故”,僧肇解释说:“直心者,谓内心真直,外无虚假,斯乃基万行之本,坦进道之场也。”道生解释说:“以无虚假为怀者,必得佛也。”[14]用现在的话来说,“直心”就是坦诚正直之心。实际上,从《坛经》的本意来说,“直心”是一种对任何事物无所爱恶,无所取舍的自然无为的立场和态度。后世南宗的著名禅师马祖道一(709—788)曾说: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俗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景德传灯录》卷二八)[15]
这个“平常心”看来就相当于慧能所理解的“直心”,也就是前面讲的“无念”的精神状态。只要保持这种“直心”,行住坐卧是坐禅,运水搬柴是坐禅,一切日常生活皆为坐禅,也皆为解脱之道的所在。因此他批评以往所盛行的静坐不动,凝心断除妄念的禅法是“障道因缘”,是说这种禅法是达到觉悟解脱的障碍;人既然非同“无情”之物,怎可长坐而不动呢!
慧能特别批评北宗的“看心看净”的禅法,认为这种禅法同样是阻碍达到解脱。他说:
若言看心,心原是妄,妄如幻故,无所看也。若言看净,人性本净,为妄念故,盖覆真如,离妄念,本性净。不见自性本净,起心看净,却生净妄。妄无处所,故知看者却是妄也。净无形相,却立净相。言是功夫,作此见者,障自本性,却被净缚。若修不动者,不见一切人过患,是性不动;迷人自身不动,开口即说人是非,与道违背。看心看净,却是障道因缘。
大意是说,坐禅看“心”(观心),这个心是世俗的“妄心”(与“真如之心”——“佛性”相对),它本身是虚幻无实的,哪里可以看到呢!如果看“净”,人性本净,而“净”是无有形相的,把它作为看的对境,就等于人为地立一个“净相”。这也是一种迷妄——“净妄”,对净的执著和妄念,由此反而受到它的束缚。心性本来是空寂不动的,修行者不去察看和议论别人的过错是符合心性的要求的。但如果像有的人那样,只是在修禅定时抑制身心不动,而开口即说别人的是非,那是违背佛道的。“看心看净”的禅法不仅不能使人达到解脱,反而会妨碍人们达到觉悟。在元代宗宝所改编的《六祖坛经》记载慧能批评神秀“住心观净,长坐不卧”禅法的一段话,说:“住心观净,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十分形象地表述了慧能的禅法主张。至于此是否出自慧能的原话,可以不必认真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