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南方宗旨”和修改《坛经》的批评
慧忠从一位来自南方的禅僧(即“南方禅客”)那里得知南方的禅僧传法的情景:
彼方知识,直下示学人,即心是佛,佛是觉义。汝今悉具见闻觉知之性。此性善能扬眉瞬目,去来运用,遍于身中,挃头头知,挃脚脚知,故名正遍知。离此之外,更无别佛。此身即有生灭,心性无始以来未曾生灭。身生灭者,如龙换骨,蛇脱皮,人出故宅。即身是无常,其性常也。南方所说大约如此。(《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
慧忠认为这种说法已经离开佛教的基本教义,并使他联想到自己到各地游方的见闻:
若然者,与彼先尼外道无有差别。彼云,我此身中有一神性,此性能知痛痒,身坏之时,神则出去,如舍被烧,舍主出去。舍即无常,舍主常矣。审如此者,邪正莫辨,孰为是乎?
吾比游方,多见此色,近尤盛矣。聚却三五百众,目视云汉,云是南方宗旨。把他《坛经》改换,添糅鄙谈,削除圣意,惑乱后徒,岂成言教!苦哉,吾宗丧矣!若以见闻觉知是佛性者,净名不应云:法离见闻觉知。若行见闻觉知,是则见闻觉知,非求法也。(《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
南方禅客所介绍的“南方宗旨”主要有两点:一是认为“即心是佛”中的“心”(心性)与“见闻觉知”(也就是佛教所说的“妄心”,即人们平常的意识和精神活动)是等同的,离开平常的“见闻觉知”也就没有佛;二是认为人的心、心性也就是灵魂,相对于有生灭的肉体来说它是永恒的,在人死亡时它可以脱离人的肉体。
慧忠认为这种观点与《大涅槃经》所载佛批评的“先尼外道”的“身常我”的观点(见该经卷三十九)是一样的,是颠倒是非、混淆邪正之论,并批评南方禅僧把这种观点加到《六祖坛经》当中,歪曲了“圣意”,是不能容忍的。他所引的佛经是《维摩诘经·不思议品》,原文维摩诘(净名)居士的话应是:“法不可见闻觉知,若行见闻觉知,是则见闻觉知,非求法也。”这里的“法”相当于真如法性,自然也可以解释成佛性。慧忠也主张“即心是佛”,因此他对此话本身并不批评,他批评的是把心、心性看作是“见闻觉知”的见解。他认为把佛性看成就是人们平常的见闻觉知,看做是与真如(真如之心,真心)相对的“妄心”,是歪曲了佛经的原意。他说:“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名异体同;真心、妄心、佛智、世智,名同体异。缘南方错将妄心言是真心,认贼为子,有取世智称为佛智,犹如鱼目而乱明珠。不可雷同,事须甄别。”(《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44]他认为,这种观点的错误在于没有真正认识一切皆空的道理,如果认识到“阴、界、入”(可以看做是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现象)皆空、身心空寂,没有“一物可得”,便不会有上述见解。他是主张“身心一如”的,身心皆为佛性,并且皆为空寂“不可得的”。
据《景德传灯录》卷五〈志道传〉,慧能的弟子志道曾有过类似观点,认为人的“色身”(身体)无常,但“法身”(相当精神)永恒,遭到慧能的批评后,他“作礼而退”。然而慧忠批评的不会是志道,而很可能是怀让的弟子马祖道一。马祖先在南康(治所在今江西赣州),大历(766—779)年间到到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传法,他不仅主张“即心是佛”,而且主张“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凡所见色,皆是见心”(《景德传灯录》卷六〈道一传〉);“平常心是道”,“一切法皆是心法”(同上)。[45]在这里,马祖立足于般若不二法门,不强调曲别真心与妄心,真如与万法,而是认为人们的生活日用不离菩提,平常的心识和精神都是佛性,都是成佛之因。宗密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卷二对以马祖为代表的洪州宗禅法作了这样的介绍:“洪州意者,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别用。全体贪瞋痴,造善造恶,受乐受苦,此皆是佛性。……如一念命终,全身都未变坏,即便口不能语,眼不能见……故知能言语动作者,必是佛性……”据此,马祖及其法系的人是认为日常驱使人们思虑、感受、动作的意识和精神活动都是佛性的作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称做佛性者;人死之后,即使身尚未腐烂,但因佛性已经离身,便再也不能有任何言语行动了。这不正是慧忠所批评的观点吗?然而,能够说马祖的主张没有经文根据吗?《维摩经》本来就以强调不二法门著称,而按照不二法门来考察问题的伸缩性本来就很大,又何况其〈佛道品〉有“一切烦恼皆是佛种”、“一切烦恼为如来种”等说法呢!
从禅宗史书记载来看,慧忠与马祖法系的人是有来往的,例如马祖的弟子蒲州麻谷山宝彻、伏牛山自在两位禅师就曾参访过慧忠。他听自在禅师说马祖用“即心即佛”教示学人时,表示说:“是什摩话?”当听说马祖还说过“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时,便勉强表示认可,笑说:“犹较些子。”(《祖堂集·慧忠传》)意为还差不多。伏牛自在禅师问他是如何主张时,他以字谜回答:“三点如流水,曲似刈禾镰。”前一句是“心”字上的三点,后一句是“心”字下面的一捺,共同组成“心”字,表示他也主张“即心是佛”。关键是对“心”的理解。慧忠反对把日常的“妄心”看作佛性,并反对把身、心(佛性)绝然公开,认为不仅认为众生有心,有佛性,而且无情之物,包括肉体本身也有(甚至“是”)佛性,是佛身。他曾对南方禅客说:“我之佛性,身心一如,身外无余,所以全不生灭;南方佛性,身是无常,心性是常,所以半生灭,半不生灭也。”(《祖堂集·慧忠传》)当然,他批评的对象不仅是针对马祖及其弟子的,也是针对其他持类似观点的禅僧的。
至于慧忠批评有人修改《六祖坛经》,笔者在《敦煌新本六祖坛经》后附的论文中已作了探讨,这里不再赘述。[46]
慧忠死于大历十年十二月九日(已进入公元776年),不知年岁,《宋高僧传》本传谓其“期颐之年”,意为百岁,暂且存疑。代宗派中使临吊,敕谥号曰大证禅师,诏丧邓州党子谷香岩寺。弟子有吉州耽原山应真、长安千福寺志诚、光宅寺智德、邓州香岩寺道密等,据载达万人。《景德传灯录》卷十三把唐肃宗、代宗、开府(误作“开封”)孙知古也作为慧忠的弟子。据《金石续编》卷十四,慧忠著有《般若心经序》,讲“心”为万法之源,“但了心地,故号总持;悟法无生,名为妙觉”。宋代大中祥符二年(1009)被书刻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