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赵州门风

(二)赵州门风

赵州和尚从谂继承从马祖到普愿以来的禅法,并且有所发展,形成自己的门风。那么他的门风具有什么特色呢?对于这个问题,当时人就很愿意知道,甚至当面向从谂询问:“如何是和尚大意”、“如何是和尚家风”?但他不予正面回答,或说“不说似(按:相当于‘于’)人”,或说“无大无小”,或说“老僧自小出家,抖擞破活计”,或说“茫茫宇宙人无数”,或说“我法妙难思”、“老僧者(这)里即易见难识”等等。难道从谂的禅法是绝对不可说的吗?从现存他的语录中虽然看不到前后连贯的篇幅较长的议论,但在零零散散的语录中仍可以看出他对禅法,对解脱道理的思虑路数。仅略举两点:

(1)“穷理”和“识心见性”

在从谂的长篇语录中能找到正面讲述如何是解脱之道,如何达到解脱的话确实不容易,然而也不是绝对没有。在从谂向弟子开示禅法和回答参禅者的禅话中,多次提示修行者应当“穷理”,可以认为这来自他对解脱之道的一种体验。

马祖的门下常以“平常心是道”、“即心是佛”或“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来提示弟子和参禅者,目的是启发他们应当断除各种妨碍返观自性的执著,致力于自修自悟,不要超离现实之外去追求成佛解脱。马祖弟子南泉普愿在说法中多次强调应当通过静心禅观达到“冥理自通,无师自尔,本自无物”;“潜通密理”;“穷理尽性,一切全无”。(《古尊宿语录》卷十二〈南泉语要〉)所谓“理”即真如佛性,具有空寂而又无所不在的性质。从谂是他的弟子,在说法中尽管正面讲述较少,但对“穷理”也一再提到。

一日,从谂上堂对弟子开示说:“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无事,向衣钵下坐,穷理好。”这是叫弟子通过坐禅来体悟“理”——包括作为觉悟的内在依据的自性和达到解脱的道理(禅法)等。又一日上堂,对众人说:“若是久参底(的)人,莫非真实,莫非亘古亘今。若是新入众底人,也须穷理始得。”(以上引《古尊宿语录》卷十三)是说已经长时间参禅修学的人大体上已经了解通往解脱的道路,无非是体悟永恒的真实的清净自性,但对于一般刚刚出家的人来说,则应当认真参究解脱之道。他还上堂对徒众说:

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尽是贴体衣服,亦名烦恼。不问,即无烦恼。实际理地,什么处著?一心不生,万法无咎。但究理而坐,二三十年若不会,截取老僧头去……佛法向什么处著?一千人万人尽是觅佛汉子,觅一个道人无……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坏时,此性不坏。从一见老僧后,更不是别人,只是个主人公。者(这)个更向外觅作么?与么时莫转头,换面即失却也。(《古尊宿语录》卷十四)

是说外在的佛——无论是用金做的佛,还是用木、泥做的佛,在碰到火或水的情况下都会化为无有,但真正的佛是在每个人的心里。它就是人人生来具有的真如佛性,因为它与人的正常心识情欲相即不二,故也可称之为烦恼。但是如果能够去掉分别之心,也可以说本来没有烦恼。修行者应当长期地静心地参究这个道理,终止向外追求觉悟,致力于返观自己的本性,体悟自心是佛,自悟成佛。

有人问:“如何是不错路?”从谂干脆地回答:“识心见性是不错路。”(《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识心见性”是慧能的话,《六祖坛经》说:“识自本心,是见本性”;“见性成佛道”;“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可以说,从谂仍沿续慧能以来的思想,引导信众通过所谓“穷理”、“识心见性”来认识自己的本性,建立信心,自修自悟。在禅宗那里,取自《周易·说卦》的“穷理尽性”,已经与《六祖坛经》的“识心见性”大体等同了起来。

(2)“柏树子”与“吃茶去”

然而在从谂的语录中,大量的是用各种各样的语句表述“佛”与”道”一类的概念是不可讲,不可闻,不可修的。有僧问他:“如何是佛?”他说:“殿里底(的)。”意为殿堂里的泥塑佛像。此僧困感不解,继续问。从谂突然发问:“吃粥也未?”僧答已经吃过粥了。他命他:“洗钵去!”据说此僧由此省悟。[81]这是用题外的话将提问者的正常思路打断,让对方体会此类问题是超言绝相,非言语文字可以表述。从谂也曾借丹霞天然的“佛之一字,吾不喜闻”来表达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不应带着既定的目的修行求佛,否则就是执著。马祖曾说:“道不用修,但莫污染。”[82]他也说:“道不属修,但莫污染。”有位姓马的大夫问他修行不修行,他甚至回答说:“老僧若修行,即祸事。”(《古尊宿语录》卷十三)难道他真的不修行吗?当然不是,只是不执著修行,不把它公式化程式化罢了。又有人问他:“如何是佛?”他则反问:“你是什么人?”(同上,卷十四)大概他是认为,从根本上说来众生与佛没有差别,众生即佛,如果人们能怀有这种自信,就不会迷于自性而向外寻求解脱之道,追求成佛了。

正是由于这种思考,从谂在回答“何为祖师西来意”、“佛性”、“成佛”之类的问题时,都用不相干的话支开,或示之以没有意义的动作。在《古尊宿语录·赵州语录》中,他对这种提问的回答和表示有:“下禅床”,“水牯牛生儿也好看取”,“床脚是”,“东壁上挂胡芦多少时也”,“如何不唤作祖师意,犹未在”,“栏中失却牛”,“骂老僧”等等。在后世最有名并且屡屡被禅僧引用的是“柏树子”的禅话。

时有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庭前柏树子。

问:如何是学人自己?师云:还见庭前柏树子吗?

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师云:有。云:几时成佛?待虚空落地。云:虚空几时落地?师云:待柏树子成佛。(《古尊宿语录·赵州语录》)

在赵州观音院的前庭长有柏树,因此从谂常用柏树子作比喻,认为对于达摩西来传法的目的之类的问题是不应提出,也是不能回答的;对于从谂所说柏树子有佛性的话也是不能用“有与无”真实含义来思虑的。他实际也没有对柏树子能否成佛做出回答。

按照传统大乘佛教的佛性论,众生皆有佛性,包括猫狗在内的动物当然也有佛性。但从谂为了打断某些人对于此类问题的执著,竟出乎人们意料的给予否定的回答。《古尊宿语录·赵州语录》载:

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云:无。学云:上至诸佛,下至蚁子,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无?师云:为伊有业识性在。

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师云:家家门前通长安。

学人说佛与包括蚂蚁在内的一切动物都有佛性,是符合佛性论的,但从谂却借口狗有“业识性”而否认它有佛性。何谓“业识”?此语原出《大乘起信论》,此识与所谓“转识、现识、智识、相续识”皆以第八识“阿黎耶识”为体,是就意识所具有的不同分位和功能所起的名称。业识相当于无明识或妄识,是指能驱使众生产生认识和行为的精神功能。按照佛教一般的说法,人自然有业识。所谓“业识性”这里只是指业识本身,而如果指“业识”之性,则应与“法性”、“真如”等同,因为性体无二。从谂之所以否定狗有佛性,并非不知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而是别有用意。他是用反常识的答语来中断问者的世俗思辨。后一句“家家门前通长安”的答语也是出于这个用意。后来,狗子无佛性的禅话成为禅林一段有名的公案,其“无”字则为后世看话禅常用的话头。

从谂的“吃茶去”的禅话也很有名。《赵州语录》载:“师问二新到(僧):上座曾到此间否?云:不曾到。师云:吃茶去!又问那一人:曾到此间否?云:曾到。师云:吃茶去!院主问:和尚,不曾到教伊吃茶,即且置;曾到,为什么教伊吃茶去?师云:院主!院主应诺。师云:吃茶去!”对于新到者或曾经来过者,在他们开口之前一律命去吃茶,当院主(也称监院、监寺)对此感到不解提出疑问时,他也命他去吃茶,这大概也是用以防止或打断他们的分别思维意识的手段吧。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是就真如与万有的关系说的,意为万有在本体上归属真如,而真如又归向那里呢?对这样的问题,南宗也认为不是世俗思维可以思度的。有人向从谂提出此问,他竟答:“我在青州作一领衫七斤。”

从谂让弟子“穷理”,“识心见性”,基本沿续慧能—马祖—普愿以来的禅法,而他的蕴藏机锋的“柏树子”、“吃茶去”等饶有风趣的禅话,却生动地反映了赵州和尚的“家风”。

从谂的弟子有严阳、慧觉、泰禅师、从朗以及文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