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唯心”与般若空观
以空扫相,以般若空观断除一切情欲烦恼和对事物所持的是非、有无等差别的观念,是禅宗各派共同的主张和做法。然而在法眼宗那里,往往将法相唯识学说的“唯心”思想与般若空义构通,在不少场合,“唯心”也就意味着“空”。
如前所引,文益在初见桂琛时双方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桂琛指着庭中的石头问:“寻常说三界唯心……此石在心内,在心外?”文益答在:“在心内。”为此受到桂琛的讥笑,说他为什么要“安块石头在心头”?(《禅林僧宝传》卷四〈文益传〉)在这里,文益违背了般若学说的“一切诸法空”、“空空”和“不二”的精神。按照文益的说法,石头是心识的产物,是空幻不实的,但心是真实的,石头属心所有。这样,对石头的见解便成了“断见”,而对心的见解则属“常见”。这都是大乘佛教所不允许的。参照禅宗的类似公案,采取不答或答非所问的做法,也许是最明智的。
在文益聚徒传法后,曾著有一首偈: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唯识唯心,眼声耳色。
色不到耳,声何触眼?眼色耳声,万法成办。
万法匪缘,岂观如幻?大地山河,谁坚谁变?
(《禅林僧宝传·文益传》)
大意是说,宇宙万有,包括人的主体——眼耳鼻舌身意及其对境——色声香味触法,皆是心识所变现;人的眼见色,耳闻声,鼻嗅香,舌尝味,身感受触,意觉知法,而不是以耳观色,以眼闻声……;正是由于人的心识(六识)与对境的因缘和合,才使世界万物得以形成;如果没有这种因缘合会,岂有世界假有的存在?大地山河到底是由什么变造的道理,不是很清楚吗?这里虽没有明确地讲“心”、“识”的具体含义,但从偈意将人的六处(六根)、六识、六境(统为十八界)皆作为心识的产物来看,应当是依据法相唯识学说,是指超出六识范围之外的“阿赖耶识”。然而,他最后是将“唯心”、“唯识”所变的世界万有归结为“空”(幻),而这种“空”又是具有“有”的外在形式的。可见,其中是含有不二思想的。
道家以“道”(也称“无”、“一”)生天地万物的思想对中国佛教的影响是极大的。两晋时代的般若学派“六家七宗”中的本无宗,特别是本无异宗,在对“空”的解释中是套用了道家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的宇宙生成论的解释的。前者所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名僧传抄》引昙济《六家七宗论》);后者所谓:“夫无者……壑然无形,而万物由之而生者也。”[172]二者在论述中也吸收了一些玄学“以无为本”的本体论思想。在后来的中国佛教,包括禅宗在内,对于作为宇宙生成论的“本源”(或本原)和本体论的“本体”的概念,一般都是混同使用的。在他们那里,“真如”、“佛性’(心)等既是本体,又是本源。有的学者即以真如、心性与道家的“道”相类同,但又同时强调佛教特有的“因缘”、“无住”和“不二”。[173]法眼宗在强调理事法界圆融的同时,也接触了从无生有这个问题。《景德传灯录·文益传》记载:
问:承教有言:从无住本立一切法。如何是无住本?师曰:形兴未质,名起未名。[174]
在《维摩诘经》卷七〈观众生品〉记载文殊菩萨与维摩诘居士就善不善、身、欲贪、虚妄分别、颠倒想、无住,层层追问何者为本,结论是:“从无住本立一切法。”即以“无住”为一切事物的本源。何为无住?据僧肇《注维摩诘经》卷六所引,鸠摩罗什解释:“法无自性,缘感而起,当其未起,莫知所寄,故无所住。无所住故,则非有无,非有无而为有无之本。无住则穷其原,更无所出,故曰无本。无本而为物之本,故言立一切法也。”道生则说:“无住即是无本之理也。”[175]简言之,万有由因缘和合而形成,当因缘未具备之时就是所谓“无住”;“有”与“无”是相对而存在的,此时虽无“有无”,但它却是“有无”之本源。显然此“无住”是“空”、“空性”的另一种说法。道生所说“无本之理”蕴含可以发挥的很大余地。文益不否认“从无住本立一切法”的说法,那么他说的“形兴未质,名起未名”是什么意思呢?没有旁证,据前边他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来看,应当是他想象中的心识开始变现万物的状态。他的弟子德韶也接触这个问题。有僧问:“承古有言: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如何是有物先天地?”德韶答:“非同、合。”又问:“如何是无形本寂寥?”答:“谁问先天地?”……此僧所问是引证《老子》二十五章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说的是“道”。德韶回答“非同、合”,是侧重本体论的意义,是说此道与天地既非同一体,又非二者和合。这仍是非一非异的“不二”的翻版。他又以“谁问先天地”来表示此“道”与天地万物在时空上没有间隔,是相即圆融的。这里的“道”显然就是真如、心性之“理”。禅宗高僧讲识心见性往往要追溯天地万物和人的本源、本体。这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有趣的问题,可惜明确论述这一问题的资料太少。
法眼宗虽讲空,但又强调空、有相即不二。这与文益、德韶等主张理事圆融是密切相关的。因为理的含义之一就是空。前引文益的唯心偈就有空有不二的思想。德韶上堂,有僧问:“承先德有言:人空法亦空,二相本来同。如何是二相本来同?”答:“山河大地。”同样,文益的另一位弟子希奉上堂时有僧问:“如何是诸法空相?”答:“山河大地。”[176]这样一来,山河大地就是人空法空,就是诸法空相,空是名义上的和心理上的,有才是实实在在的。德韶曾住有一首名偈:“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177]是说他所居住修行的通玄峰(山名)的顶端不是寻常的人间,虽说心外一无所有,但举目所望皆是青山。在这里,世界空寂只是一种心境,至于外在世界的真实性,他是在“假有”的名义下承认的。这种空有不二的思想,给禅宗灵活地对应现实生活阐释禅法以极大的余地,是禅宗能够迅速传播于社会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