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觉和《永嘉证道歌》

五、玄觉和《永嘉证道歌》

玄觉(675—713),温州永嘉(今福建温州)人,俗姓戴。自幼出家,“遍探三藏,精天台止观圆妙法门,于四威仪中,常冥禅观”(《景德传灯录》卷五〈玄觉传〉)。其兄宣法师是当时的名僧,二位侄子也是僧人。原住州的龙兴寺,后在寺旁自建禅庵,住此修行(《宋高僧传》卷八〈玄觉传〉),与天台宗五祖、在婺州左溪的玄朗为友。《祖堂集》卷三〈玄觉传〉说玄觉曾住温州的开元寺,当是用后来的寺名。唐中宗复位(705)后曾命诸州立寺观各一所,以中兴为名,至神龙三年(707)改名龙兴,到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始改名开元(或谓诸州立龙兴、开元二寺)。《祖堂集》还说玄觉曾与其姊共住一寺,侍奉老母,受到周围居民的诽谤。老母去世之后,接受神策禅师的劝告[47],到曹溪去参访慧能。

玄觉见到慧能时,手持锡仗,在慧能身边绕三圈。慧能对他说,沙门应有戒规礼仪(“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你从何方来,为什么这样傲慢无礼?他回答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意为求解脱之道而来。慧能说:“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让他体悟诸法无生灭,无迟速的道理。看来玄觉早就对大乘般若学说有所了解,便立即回答说:“体即无生,了本无速。”立即得到慧能的认可。他在正式参拜慧能之后,立即表示告辞。慧能说:“返太速乎?”他回答说:“本自非动,岂有速耶?”慧能:“谁知非动?”答:“仁者自生分别。”慧能:“汝甚得无生之意。”玄觉:“无生岂有意耶?”慧能:“无意谁当分别?”答:“分别亦非意。”慧能叹曰:“善哉,善哉!”(据《景德传灯录·玄觉传》)[48]这里的对话是从般若学说的所谓第一义谛(圣谛)说的,大意是:一切事物,包括人在内,从根本上说来是空寂无为,无生无灭,没有动静、迟速可言,若有思虑分别,皆是“妄心”的作用。慧能对玄觉所说“无生”既无“意”,又不可“分别”的机智答语是赞赏的。据载,玄觉只在当晚留在曹溪一宿,翌日便归,被人称为“一宿觉”。从时间看,玄觉是在慧能的晚年去参访慧能的,从其住龙兴寺的记载来看,不能早于神龙三年(707)之前。

在慧能弟子中,仅见一面便离去,玄觉是唯一的例外。《宋高僧传·玄觉传》有这样一句话:“至若神秀门庭,遐征问法;然终得心于曹溪矣。”[49]可见,他除了学天台宗教义外,在禅宗中对北宗也有所了解,但最后是表示接受慧能南宗的禅法。他在温州传法,号“真觉大师”,受学者很多。玄觉于先天二年(713)十月去世,比慧能去世仅晚两个月,年49岁。后敕谥无相大师,塔号“净光”。弟子有惠操、惠特、等慈、玄寂。唐李邕任括州刺史时,撰刻玄觉的行录为碑。生前有传法著作10篇,后被曾受其教者庆州刺史魏靖(或作“静”)辑为一卷,称《永嘉集》,另外著有《证道歌》一首。

《永嘉集》是主要按照修行的前后程序讲述如何修习佛法,如何从浅入深,最后达到事理不二、中道实相的最高认识。从内容看贯穿着天台宗的思想,例如讲修“定”(奢摩他)、修“观”(毗婆舍那)之后,在介绍如何修“舍”(优毕叉,心中舍弃偏执,取消一切差别、取舍的观念)时讲述“观心十门”,其中第一是讲所谓“法尔”的。“法尔”也就是真如、法性。所说以“法眼”观因缘生起法千差之有,以“慧眼”观空,以“佛眼”观中道;讲“三谛一境”、“三智一心”等,皆是源自天台宗的教理(参智顗《摩诃止观》卷一)。这里不多作介绍。最后附有天台宗玄朗请玄觉人居深山的信和玄觉的答信。玄觉在答信中表示,对于修道者最重要的是“先须识道”,如果“见道”,“了境非有”,“知物我冥一”,那么触目到处都是道场,何必入山避世而居呢!

据《祖堂集·玄觉传》,玄觉“所有歌行偈颂,皆是其姊集也”。可见《证道歌》应是玄觉之姊收集并整理起来的。现在《证道歌》中有后人增加的成份,例如讲禅宗“第一迦叶首传灯,二十八祖西天记”之类,因为直到神会开元二十年(732)出来与北宗辩论,也只说西土有八祖,东土有六祖,以菩提达摩为西天八祖,兼东土初祖,“西国与唐国,总有十四代”(《南宗定是非论》)。但从整体内容来看,主要是玄觉的作品[50]。全歌由63首偈颂组成,多数由四句组成,少数由六句组成,每首偈颂有韵。内容是歌颂南宗所谓“如来禅”的思想的。

(一)说人人生来具有佛性,众生与佛相即不二。所谓:“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顿觉了,如来禅,六度万行体中圆”;“佛性戒珠心地印,雾露云霞体上衣”;“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来合”……

(二)宣传无念禅法。所谓:“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谁无念,谁无生,若实无生无不生。唤取机关木人问,求佛施功早晚成”;“不求真,不断妄,了知二法空无相。无相无空无不空,即是如来真实相”。

(三)寄修禅于日常生活日用之中。所谓:“放四大(按:指身体),莫把捉,寂灭性中随饮啄”;“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综上所述,在慧能去世之后,禅宗南宗由神会、本净、南阳慧忠首先传到京城,由其他弟子传到全国各地,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在现在的江西、湖南一带传法的由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开创的两个法系。经过这两个法系的马祖道一、石头希迁,南宗结束初创期而进入迅速发展时期,开启南宗独盛局面和禅门五宗兴起的新的格局。

【注释】

[1]关于《六祖坛经》诸本及其中外学术界的研究情况,详见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本书正编是据敦煌县博物馆所藏055号写本所校写的《敦煌新本六祖坛经》。本书附编(二)收有编者论文《〈坛经〉敦博本的学术价值和关于〈坛经〉诸本演变、禅法思想的探讨》,对本世纪六十年来国内外学术界对《坛经》的研究作了简要介绍;并在吸收以往有关研究的基础上对《坛经》诸本的演变,特别对所谓《坛经》祖本、敦煌原本、惠昕本、契嵩本、德异本和曹溪原本、宗宝本作了探讨;依据《坛经》和其它资料对慧能生平及其禅法思想作了详细介绍。此文对从北京图书馆敦煌遗书中发现的《坛经》北京残本(北8024号,旧冈048号)尚未介绍。方广锠告我,陈垣先生在《敦煌劫余录》(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1年4月专刊之四)第六册第498页在《无量寿宗要经》项下著录“该卷正面为《无量寿宗要经》,背面为《坛经》及其它内容”,并在该号的〈附记〉中对背面的书文著录:“背写《六祖坛经》数段;又《金刚经》等数行。”但长期以来人们对此发现未予注意,对北京残本没有研究。方广锠又在北京图书馆发现“有79号”的敦煌本残卷上写有同种《坛经》四行多的文字,可用来校勘。日本田中良昭在1991年的《松冈文库研究年报》第五号发表《敦煌本〈六祖坛经〉诸本的研究——特别介绍新出的北京本》。此外据说在原旅顺博物馆曾收藏由日本大谷探险队所掠取的早期《坛经》写本,现在下落不明,现仅可见到卷首半叶的照片。关于《坛经》的研究,日本伊吹敦在1995年《亚洲文化和思想》上发表《敦煌本〈坛经〉的形成》,认为敦煌原本《坛经》在经过四次“增广”之后才发展成现存的敦煌本《坛经》的,在这个过程中受到神会及其法系的极大的影响。周绍良编著,文物出版社1997出版《敦煌写本坛经原本》的前面收有迄今发现的全部敦煌本《坛经》的照片,其次是《坛经》录文,后面所附的研究论文认为敦煌本《坛经》就是记录慧能说法的“原始的本子”。

[2]《敦煌新本六祖坛经》的附编(一)收有在日本发现的惠昕本《坛经》之一、日本铃木大拙原校“大乘寺本”《韶州曹溪山六祖坛经》、《曹溪大师传》、法海等《六祖大师缘起外纪》、唐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柳宗元《赐谥大鉴禅师碑》、刘禹锡《大鉴禅师碑》、南唐静、筠二禅僧《惠能和尚传》(取自《祖堂集》)、宋赞宁《唐韶州今南华寺慧能传》(取自《宋高僧传》)等,可便于参考。

[3]此据《曹溪大师传》。此传没有慧能从旅店之客听《金刚经》的情节,说:“至咸亨元年,时惠能大师,俗姓卢氏,新州人也。少失父母,三岁而孤……其年,大师游行至曹溪,与村人刘志略结为兄弟。”这里明言慧能父母双亡。可能慧能曾自述,他到曹溪时是在父母亡故以后,所以才会有这种记述。诸本《坛经》均言从客听《金刚经》以后即安排养母事宜,北上投师弘忍。此当为略述。从慧能初会弘忍的机智答问来看,他对佛法,特别对涅槃佛性学说是早有了解的,所以《曹溪大师传》所载慧能去黄梅以前在曹溪跟比丘尼无尽藏听学《涅槃经》等情节是可信的。关于其母,慧能从黄梅受法回来以后,任何资料没有讲他探母之事。《曹溪大师传》虽说他“少失父母”有误,但他去黄梅以前父母已经双亡却是可以凭信的。

[4]以上见敦煌本《六祖坛经》,下面凡引此《坛经》不再加注。

[5]《大正藏》卷25第507页上、508页下。

[6]参见《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二)的论文之三及钱穆《神会与坛经》(载1945年7月重庆出版《东方杂志》第41卷批14号,后收入台湾张曼涛主编《现代佛教学术丛刊》之一《六祖坛经研究论文集》,大乘文化出版社1976年出版)。

[7]所引经文分别见《大正藏》卷8第32页下、126页下。

[8]请见《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二)的论文,载此书第244—245页。

[9]温玉成《记新出的荷泽大师神会塔铭》,载《世界宗教研究》1984年第2期;洛阳文物工作队《洛阳唐神会和尚身塔铭基清理》、李学勤《禅宗早期文物的重要发现》,载《文物》1992年第三期。

[10]《大正藏》卷24第1003页下。

[11]详见杨曾文《佛教戒律和唐代的律宗》,载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1990年第3期。

[12]敦煌写本《大乘无生方便门》。铃木大拙所校《北宗五方便》是四种敦煌写本的对校本(载岩波书店1968年出版《铃木大拙全集》卷三),可以参考。

[13]《大正藏》卷8第731页中。

[14]僧肇《注维摩经》;《大正藏》卷38第335页中、363页下。

[15]《大正藏》卷51第440页上。

[16]详见杨曾文《道绰、善导和唐代净土宗》,载蓝吉富主编,台湾东大出版公司1993年出版《中印佛学泛论》。

[17]《大正藏》卷38第396页下。

[18]详见杨曾文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一)《曹溪大师传》。

[19]《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以下凡引此文不再注出处。

[20]参考张相著,中华书局1955年第三版《诗词曲语辞汇释》第79页对“若为”,第382页对“只么”的解释。

[21]此塔铭最早在《世界宗教研究》1984年第二期所载温玉成《记新出土的荷泽大师神会塔铭》文章附录发表,1992年《文物》第三期发表洛阳文物工作队的《洛阳唐神和尚身塔塔基清理》的报告中附有新校录的塔铭,并刊载李学勤《禅宗早期文物的重要发现》。

[22]温玉成、洛阳文物工作队所录的塔铭,皆把“嗣虢王”误读写为“嗣号王”。似缘于原塔铭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而繁体字的“号”与“虢”形体相似。

[23]宇井伯寿著,岩波书店1939年出版《禅宗史研究》第五章《荷泽宗的盛衰》;镰田茂雄著,筑摩书房1981年第三次印刷《禅源诸铨集都序》第29页。

[24]此碑由山西佛教文化研究所的温金玉发现,尚未正式发表。碑文有曰:“和尚讳无名,字方便,俗姓高氏……初依北祖华严,从渐而入;后讨南宗荷泽,自顿而证。”其中“华严”是普寂,“荷泽”是神会。

[25]参见冉云华《〈唐故招圣寺大德慧坚禅师碑〉考》,载台湾中华佛学研究所1994年第7期《中华佛学学报》;杨曾文《关于〈唐故招圣寺大德慧坚禅师碑〉的补充说明》,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1995年第4期《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杨曾文《有关神会的两篇碑铭——〈神会塔铭〉和〈慧坚碑铭〉的注释》,载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1998年《佛教研究》。

[26]有关神会的各种文献的解题,详见杨曾文编校,中华书局1996年出版《神会和尚禅话录》。

[27]参考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第94页对“得”字的解释。

[28]参见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二)论文三之(一)。

[29]《大正藏》卷12第523页下—524页上。

[30]宇井伯寿《第二禅宗史研究》,岩波书店1941年出版。

[31]《大正藏》卷51第240页上。

[32]《大正藏》卷50第760页上。

[33]《大正藏》卷51第240页中下。

[34]《大正藏》卷51第240页下。

[35]《宋高僧传》卷八〈本净传)作“东平人”此据《祖堂集》卷三、《景德传灯录》卷五〈本净传〉。

[36]据《旧唐书·玄宗本纪》,玄宗在开元二十四年(736)十月从洛阳回到长安。《通鉴》卷二一五天宝三载(744),“上从容谓高力士曰: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

[37]《旧唐书·玄宗纪》。

[38]宇井伯寿《第二禅宗史研究·第三》介绍:敦煌文书《泉州千佛新著诸祖师颂》(《大正藏》卷85载有此颂的校本)谓“国师惠忠和尚”是“法嗣司和尚”。“司和尚”即行思。颂的作者“千佛”,是五代时泉州开元寺千佛院(宇井伯寿称千佛伽蓝,认为在杭州,误)的省僜,后住泉州招庆寺,称招庆省僜和尚,号净修大师,为《祖堂集》著序和多篇祖师传后的赞。他在《祖堂集·慧忠传》后的赞中有慧忠“曹溪探日(《大正藏》所载之颂‘日’作‘月’字)”之语,意为他是嗣慧能的。这比他在颂中说慧忠嗣行思更可信。笔者同意此说。

[39]《大正藏》卷51第244页中。

[40]《大正藏》卷12第828页中。

[41]《大正藏》卷46第784页中。

[42]《神会和尚问答杂徵义》之神会答牛头袁禅师问。载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中华书局1996年出版。

[43]《祖堂集·慧忠传》原文是:“张濆曰:只如今,约有情方便之中,如何是无情因缘?师曰:但如今于一切动用之中施为,但凡圣两流,都无小分起灭,便是出识,不属有情炽然见觉,只是无其系执。所以六根对色,分别非识。”

[44]以上所引两段,见《大正藏》卷51第437页下—438页上,438页下。

[45]《大正藏》卷51第246页上、第440页上。

[46]杨曾文校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敦煌新本六祖坛经》第286—288页。

[47]此据《祖堂集·玄觉传》。《景德传灯录·玄觉传》则作:“后因左溪朗禅师激励与东阳策禅师同诣曹溪。”情理令人难信。

[48]凡引《景德传灯录》皆见《大正藏》卷51第241页上、中。

[49]《大正藏》卷50第758页上。

[50]宇井伯寿《第二禅宗史研究》第三章考证,早在公元800—840年之前,《证道歌》已经为人所知,被禅宗内的名僧引用,认为是玄觉所作。现存《证道歌》虽有后人增加的部分,但不能由此断定是伪撰。笔者采取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