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无情说法”

(一)所谓“无情说法”

大乘佛教的佛性论是中国佛教宗派的重要理论基础之一,尤其受到禅宗的重视。禅宗所说的“心”、“本心”、“真心”、“本性”、“自性”等经常就是指佛性,被认为是成佛解脱的内在依据、基因。禅僧传授禅法常常发挥佛性论的思想。然而,一般谈佛性问题只是局限于有情众生,即有意识有思想的生命体,而不包括山河大地和一切无情识的石头、草木等自然物。这早在《大涅槃经》的〈伽叶品〉(南本卷三十三)中已有明文:“非佛性者,所谓一切墙壁瓦石无情之物,离如是等无情之物,是名佛性。”[40]然而在佛教界,华严宗和其它宗派的某些人出于想强调佛性的普遍性、绝对性的考虑,也许受到唐代尊崇道教(玄宗尊《庄子》为道经之一,《庄子·知北游》说“道无所不在”,甚至说“在瓦甓”,在“在屎溺”)的影响,也提出佛性无所不在的说法,说不仅众生有佛性,连无情的草木、瓦石也有佛性。例如天台宗的九祖湛然(711—782)在《金刚錍》中说“无情有性”,“一草一木,一砾一尘,各一佛性”[41]。禅宗中也有人提出类似说法,如后来被禅宗僧人常提到的“青青翠竹尽是真如(按:或称‘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就是一例。对于这种说法,神会认为没有佛经根据,曾提出批评,说“佛性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无情”,“无佛性者,所谓无情物是也”[42]。马祖的弟子大珠慧海也反对认为真如法身、般若遍于翠竹、黄花等无情之物的说法(《景德传灯录》卷六本传)。但慧忠却吸收华严宗的教义,认为世界一切万物皆是毗卢遮那的佛身,不仅认为无情有性,而且认为可以说法。据《祖堂集》卷三和《景德传灯录》卷五、卷二十八的〈慧忠传〉、慧忠语录,所谓“南方禅客”和南阳张濆都曾向慧忠询问过无情有性和无情说法的问题。现在把慧忠的说法概要综述如下。

(1)说心、性无别,无情之物也有佛性。南方禅客问如何是“古佛”(《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作“佛心”)?他回答说是“墙壁瓦砾,无情之物并是古佛”。对此,禅客据上引《大涅槃经》中的无情之物没有佛性的话提出疑义,“今云一切无情皆是佛心,未审心与佛为别,为不别”?并且引证经典,说佛性是“常”而心属“无常”,怎么可以将两者等同?慧忠认为,对于觉悟的人来说,不应当将性与心加以区别,对佛经也不应死守原句,不应“依语不依义”,说性与心如同水与冰的关系那样,“众生迷时,结性成心;众生悟时,释心成性”,二者无根本差别。佛经上有“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华严经》也有“三界所有法,一切唯心造”,而所谓无情之物无不在三界之内,当然都属于有心者,既然如此,“不应言无情无佛性”。至于有情众生,更不必怀疑有佛性了。他还从佛教所说的“正报”(有情众生)、“依报”(自然环境和事物)的角度,说明有情众生是有情识的,能“计我、我所”,可以“怀结恨”,如果吃它们的肉将遭致“怨报”;而无情之物没有情识,“无颠倒结恨心”,所以吃它们(如五谷菜蔬)不会遭受报应。他发挥华严宗的真如法性缘起的理论,说“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群生”,无论有情无情都是毗卢遮那佛的身体。《摩诃般若经》说:“色无边故,般若无边。”既然青青翠竹没出法界,郁郁黄花也没有超出色之外,那么说翠竹是真如,黄花是般若也未尝不可。他在这种简单推论中只是引证了佛经,便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的说法是不违背佛经的。

(2)说无情之物也能说法。他在回答张濆“无情说法”的问话时说:“无情说法,汝若闻时,方闻无情说法。缘他无情,始得闻我说法。汝便问取无情说法去!”他不否认无情之物可以说法,但却巧妙地让问者自己去体验无情说法。言外之意是:既然事物相对而存在,如果否认无情可以说法,那里能听见“我”有情说法。他还认为,在有情众生中,也有“无情”的“因缘”境地,比如在一切“动用”之中,无论是凡是圣,如果能够体认一切事物都无“起灭”(相当于‘生灭’),对外物不作分别(“六根对色,分别非识”——相当“无念”),就“不属有情炽然见觉”。[43]

慧忠在对南方禅客的解释中比较多地论述了无情说法的问题。

禅客曰:无情既有心,还解说法也无?

师曰:他炽然说,恒说,常说,无有间歇。

禅客曰:某甲为什摩不闻?

师曰:汝自不闻,不可妨他有闻者。

进曰:谁人得闻?

师曰:诸圣得闻。

禅客曰:与摩即众生应无分也。

师曰:我为众生说,不可为他诸圣说。

禅客曰:某甲愚昧聋瞽,不闻无情说法。和尚是为天人师,说般若波罗蜜多,得闻无情说法不?

师曰:我亦不闻。……我若闻无情说法,我则同于诸圣。……众生若闻,即非众生。(《祖堂集》卷三〈慧忠传〉)

在道理上承认无情之物可以说法,但在现实生活中,慧忠表示连自己都没有听过无情说法。当南方禅禅客让他提供经文证据时,他举出《阿弥陀经》中的水、鸟、树林皆能念佛;《华严经》中的“刹说,众生说,三世一切说”的经文。慧忠讲无情有性,无情说法,宣称世界上一切以及众生都是佛身,甚至引证“六相”(同、异、成、坏、总、别)圆融的理论,是明显地受到华严宗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