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临济门庭”

五、所谓“临济门庭”

义玄按照自己的禅法思想接引、教诲弟子和来自各地的参禅者,有一套独特的方式方法,禅宗史书称之为“临济施设”、“临济门庭”。

自从临济法系的宋代风穴延沼、首山省念和汾阳善昭在传法中大力举扬玄义当年提出的所谓“四料简”、“三句”、“四宾主”和“三玄三要”等以后,禅宗界几乎将这些传授禅法的方式方法当成了临济禅法的主要特色了。

南宋临济宗杨岐派禅僧智昭所著《人天眼目》六卷,编录禅门五宗创始人及其后著名禅师的语录、偈颂,介绍禅门五宗各自的禅法思想和传法的独特风格。其中在介绍临济宗的部分,着重介绍义玄的所谓“四料拣(简)”、“三句”和“三玄三要”等等,在题为〈临济门庭〉的部分对临济宗的禅风作了如下概述:

临济宗者,大机大用,脱罗笼,出窠臼,虎骤龙奔,星驰电激,转天关,斡地轴,负冲天意气,用格外提持,卷舒擒纵,杀活自在。是故示三玄、三要、四宾主、四料拣、金刚王宝剑、踞地师子、探竿影草;一喝不作一喝用,一喝分宾主,照用一时行。……大约临济宗风,不过如此。要识临济么?青天轰霹雳,陆地起波涛。[46]

前一部分是说临济禅法非凡绝妙,蕴含巨大禅机(禅智、机锋,具有巧妙昭示解脱之道的功能),可以适应情况不拘一格地运用各种语言、动作等来传递佛法信息,与学人交流思想、悟境(所谓“大用”);灵活自如,具有断除执著、迷误和烦恼的无限威力。后一部分是讲义玄接引学人,传授禅法采取过的方式方法,即所谓“临济门庭”。这一部分成为此书的主要内容。这样编写虽可作为此书的特色,但却会误导读者认为临济禅法不过如此。实际上,前述才是临济禅法的主要内容,所谓“临济门庭”或“临济施设”不过是传授此种禅法的一些具体做法罢了。

后世禅宗经常引述的“三句”、“三玄三要”、“四料简”、“四照用”、“四宾主”等,到底具有怎样的具体含义?当初义玄并没有作出解释。后世的很多引述者一般也只是用笼统的语言进行发挥,回避具体解释。这大概是认为用越抽象,越使人捉摸不透的语言说禅才是所谓“活句”,否则就是“死句”的缘故吧。下面主要依据《临济录》的思想对此试作解释。

1.三句

《临济录》中两次提到“三句”,现按照出现次序引录如下:

上堂。僧问:如何是第一句?

师云:三要印开朱点侧,未容拟议主宾分。

问:如何是第二句?

师云:妙解岂容无著问,沤和争负截流机。

问:如何是第三句?

师云:看取棚头弄傀儡,抽牵都借里头人。

师云:佛者,心清净是;法者,心光明是;道者,处处无碍净光是。三即一,皆是空名,而无实有。如真正学道人,念念心不间断。自达磨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惑底人。后遇二祖(按:慧可),一言便了,始知从前虚用功夫。山僧今日见处与祖佛不别。若第一句中得,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得,与人天为师;若第三句中得,自救不了。[47]

《人天眼目》将这两段文字前后次序作了改动,似乎前者“如何是第一句”等是对后者三句的解释。此不足凭信,实际上两段文字没有直接关系。

从内容上看,前段“三句”是说传授禅法时应当注意的三个方面。第一句中的“三要”意为禅法的要点(详后);“朱点侧”(《景德传灯录》误作“朱点窄”),原指公文中用朱笔点过的文字,是公文的要害部分。大意是说,传授禅法时应抓住要点,使人无容置疑地理解问题的主次、先后。据《临济录》,也可将“主”解释为自性(“无位真人”),周围的一切事物(也包括言教、修行程式等)皆可看作是“宾”。时刻不忘自己本来是佛,即是做到“随处作主,立处皆真”,否则就是“奴郎不辨,宾主不分”。这正是临济禅法的要点。第二句中的“无著”是唐代僧人名,曾在大历(766—779)年间到五台山巡礼,据称见到文殊菩萨显化,与他有答问,赠他诗偈[48];“沤和”是梵文“方便”、“智巧”音译之略,是适应不同情况向众生施行教化、救济的种种方法;“争负”即“怎负”,怎能辜负;“截流”,当指截止生死轮回之流,“截流机”是说佛法具有断除烦恼,使人超离生死的功能。此句大意是:传授禅法时要适应场所和对象直接了当地宣明解脱之道,使佛法完全发挥引导众生断除烦恼达到解脱的作用。第三句中的“弄傀儡”是演木偶戏。此句以木偶动作全由幕后人操纵的比喻,教导受法者应当从现象入手看到事物的本质、本体方面,进而体悟支配自己言语行为的本性、心灵之我,以确立自修自悟的信心。

后一段文字所说的三句,与文中所说的“佛者,心清净是……后遇二祖,一言便了”有直接关系。是说:佛、法、道皆属心法,借助文字语言是不能完全表达的,它们只能起某种启示作用,只有通过心的契悟才能把握。据说当年二祖慧可只经达摩一语(第一句)的提示便豁然开悟。义玄接着向弟子表示,有谁能从一句话的提示而领悟解脱之道,便可以与祖佛为师;从第二句领悟,可与人天为师;从第三句领悟,说明他连自己也救不了。显然,这里所说“与祖佛为师”、“与人天为师”等,只是比喻的说法。

2.三玄三要

在前面第一段文字之后,紧接着是:

师又云:一句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用。汝等诸人,作么生会?”[49]

如果一句语具有三玄门,每一玄门具有三要,那么一句语共有九要。以前述三句为例,三句应有九玄门、二十七要。能够这样机械地理解吗?玄义曾反复批评“执名句”,“认名作句,向文字中求”,要求“不著文字”,“一切时中,莫乱斟酌”,“休歇自心”,难道会提倡这种烦琐的表达方法吗?显然不可能。后世不少禅师对此作了引用,但极少作具体解释。宋代汾阳善昭(847—1024)“举扬宗乘渠渠,惟以三玄三要为事”,在说法和所作偈颂中对此有不少引述和发挥。此后云门宗禅僧荐福承古(“古塔主”,?—1045)曾对“三玄三要”作了系统解释,例如在引用善昭的偈颂作解释时提出所谓“玄中玄”、“体中玄”、“句中玄”等。[50]然而他们二人的解释只是他们自己的见解,不能认为是符合或代表义玄本人的观点的。

义玄自己从未对此作具体解释。据《临济录》推测,义玄的本意是说:向弟子、参禅者说法,应力求每句话都抓住要点,切中要害,使人能迅速领悟“真正见解”。在这个场合,“三”表示多,非一;“玄”意为深邃、奥妙,非一般文字能够表达的道理;“要”是要点。“一句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有权有用。”其中“一句话”是比方,未必特指一句话,是指讲授禅法;“三玄”、“三要”是递进语,“要”是“玄”之要,是强调说法应有深妙内容,并且要句句突出重点。《临济录》说“佛法玄幽”,“心法”是“玄旨”,说无形无相的“乘境底人,是诸佛之玄旨”。据此可以说,义玄所说的“三玄三要”是要求讲授禅法应当突出心法、佛性的内容,不搞烦琐哲学。

3.四料简

也作“四料拣”。“料”,意为核计、度量;“简”,意为简别、选择,合为衡量择别的意思。“四料简”是义玄根据弟子不同的素质和思想状况所采取的四种旨在消除他们对“人我”(“我”,意为自性、实体、规定性)、“法我”执著的教导方法。二执也称“人执”、“法执”。《临济录》记载:

师晚参示众云:有时夺人不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有时人境俱夺,有时人境俱不夺。

时有僧问:如何是夺人不夺境?

师云: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孩垂发白如丝。

僧云:如何是夺境不夺人?

师云: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

僧云:如何是人境两俱夺?

师云:并汾绝信,独处一方。

僧云:如何是人境俱不夺?

师云:王登宝殿,野老讴歌。[51]

佛教认为人身由色、受、想、行、识“五蕴”组成,它们聚散无常,从而人生无常,充满痛苦,劝人不要迷恋世俗生活,应断除情欲烦恼而追求解脱。这种着重破除对人身的执著,被称为破“人我”。“人我”也简称“人”或“我”。小乘佛教虽也破人我,但对于构成身体的要素“五蕴”及由“四大”所造的山河大地等外境——所谓“法我”(简称“法”)还是承认的。大乘主张人、法两空,以“诸法性空”的般若理论既否认人我,也否认法我。禅宗是大乘佛教在中国发展的形式之一,自然也强调破除人、法二执。义玄提出的四料简,就是以破除人、法二执为宗旨的。所谓“夺”,是指禅师用语言或动作乃至棒喝示意弟子或参禅者破除对人、法的执著。义玄通过偈颂描绘的意境比喻是破斥人我还是法我。

“有时夺境不夺人”,是提示人执(我执,我见)重的人破除对人我的执著。偈颂描绘的是早晨太阳光辉四射,大地似锦(法、境),而出生不久的婴儿却已白发如丝(人),比喻只夺人,未夺境。“有时夺境不夺人”,是提示法执重的人破除对法的执著。偈颂描绘的是疆土达到统一,边境安定的情景(只述法、境),比喻只夺境,未夺人。“有时人境俱夺”,是提示人执、法执都重的人破除二执。偈颂所说并州(唐为太原府,治所在今山西太原)、汾州(治所在今山西隰县)两处(包括土地与民众)割据一方,朝廷政令不行,比喻人、境俱夺。[52]“有时人境俱不夺”,对于没有人、法二执的人则作出肯定的表示。偈颂描绘的是天下太平,四海升平的景象,用以比喻人、境俱不夺。

4.四照用

“照”是观照、打量、观察和认识的意思;“用”是作用,特指接引、指导参禅学人时所用的语言、动作,包括棒喝在内。明本《临济录》[53]记载:

示众云:我有时先照后用,有时先用后照,有时照用同时,有时照用不同时。先照后用,有人在;先用后照,有法在;照用同时,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吸髓,痛下针锥;照用不同时,有问有答,立宾立主,合水和泥,应机接物。若是过量人,向未举已前,撩起便行,犹较些子。

此即“四照用”。义玄说,对于前来参禅者,有四种对待方法:一、“先照后用”,即先打量观察一下他的知解情况,然后再用语言或动作予以引导、启示;二、“先用后照”,即先向对方提出问题,或向他作出某种动作,看他有什么反应,然后对他作出判断,适当地加以指导、教诲;三、“照用同时”,即一边用语句或动作进行试探,一边予以相应的引导、教诲;四、“照用不同时”,即根据学人的情况和参禅的时间、场所,或是“先照后用”,或是“先用后照”。他还对此作出解释,说对人执重的人用“先照后用”的方法;对法执重的人,用“先用后照”的方法;对二执都重的人,则用“照用同时”的方法,严格示意他破除二执,好像“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吸髓,痛下针锥”那样,绝不姑息;对某些弟子或参禅者,则采取灵活的形式多样的“照用不同时”的方法。他认为,对那些人、法二执俱无,知解高超的人,就不能套用以上方法了。

5.四宾主

“宾”(客)是指参禅者、学人,“主”是指受参问的禅师。在一般情况下,受参问者是主,来参者是宾。但在对待佛法问题的认识或悟境上,两者的地位是平等的,谁的见解高,谁就占据主动地位,反之就处于被动的尴尬地位。义玄将这种情况归纳为四种,后人称之为“四宾主”。《临济录》载:

道流,如禅宗见解,死活循然,参学之人,大须子细。如主客相见,便有言论往来:或应物现形,或全体作用,或把机权喜怒,或现半身,或乘师子,或乘象王。如有真正学人,便喝,先拈出一个胶盆子。善知识不辨是境,便上他境上作模作样。学人便喝,前人不肯放。此是膏盲之病,不堪医。唤作客看主。

或是善知识不拈出物,随学人问处即夺。学人被夺,抵死不放。此是主看宾。

或有学人,应一个清净境出善知识前,善知识辨得是境,把得抛向坑里。学人言:大好。善知识即云:咄哉,不识好恶。学人便礼拜。此唤作主看主。

或有学人被枷带锁,出善知识前。善知识更与安一重枷锁。学人欢喜,彼此不辨。呼为客看客。[54]

“死活循然”,大概是指或陷于被动,或陷于主动,情况不定。“应物现形”,是根据双方情况采取的灵活表现。“全体作用”,是采用言语、动作乃至棒喝各种手段。“把机权喜怒”,是适应不同时机作出或喜或怒的表情。“或现半形,或乘师子,或乘象王”,大概是指佛教传说中的菩萨应机行施教化的不同表现,或在空中现出半身,或乘狮子,或骑大象。大意是说,学人参问禅师,双方不免有语言交谈。禅师会采取不同言语、动作来探验学人见解,并且应机对学人以启示;学人为表明自己的想法或悟境,以求得禅师的指点或印可,也会有所表现或提出问题。如此,便会发生如下四种情况:

一、“客看主”或“宾看主”。参禅者高明,为试探禅师(“善知识”)水平高低,先喝一声,提出一个问题或语句(“胶盆子”)。禅师如果对此作出不当的答语或表示,又装模作样显出得意的样子。学人便大喝一声,提示他自省。他如果仍不觉悟,表明他执著严重,不堪就药。此时学人占据主动地位,形成“客看主”的局面。

二、“主看客”或“主看宾”。在相反的场合,禅师针对学人提出的问题或表现,以适当的语句或动作向学人指出他的错误之处,而学人不理解,仍自以为是,形成“主看客”的局面。

三、“主看主”。学人提出一个有关心性的得体的语句(“清净境”)向禅师提问或作试探,禅师当场点破其中奥妙;学人立即会意,致礼示敬。此时双方悟境旗鼓相当,为“主看主”。

四、“客看客”或“宾看宾”。学人提出一个有违禅理的语句(“披枷带锁”),禅师不仅没有看出问题,反而顺着发挥,双方都执迷不悟,彼此高兴,则为“客看客”。

义玄明确地表示:“山僧如是所举,皆是辨魔拣异,知其邪正。”[55]是说运用以上“四料简”可以辨别正法、邪法,及时发现并剔除门下出现的违背佛法的异端邪说。

在临济义玄的禅法中,上述“三句”、“三玄三要”、“四照用”等“临济施设”或“临济门庭”,只是义玄在传授禅法过程中适应不同对象、问题进行说法和教诲的方式方法,在临济禅法中并非占据主体地位。但后世临济宗的禅僧似乎对前述临济主要禅法思想缺乏必要的重视和诠释,而对这部分内容却寄与了极大兴趣,作了很多新的发挥和解释。应当指出,他们的解释和发挥是受到他们所处社会的环境和佛教、禅宗风尚的影响,所反映的主要是这些禅僧自己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