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善惟宽和白居易
惟宽(754—817),俗姓祝,衢州信安(后改西安,今浙江衢县)人。据白居易《传法堂碑》(《白氏长庆集》卷二四、《全唐文》卷六七八)童年从僧昙出家,从僧崇受戒,跟僧如学戒律,又研习天台宗止观学说,此后到洪州师事马祖,从受南宗禅法。从贞元六年开始到闽越一带传法,受其教者日众。此后游历会稽、鄱阳山,贞元十三年(797)到达嵩山少林寺,从贞元二十一年(八月改元永贞,805年)以后曾参加在卫国寺、天宫寺举办的法会。据清徐松撰、张穆校补《唐两京城坊考》,此二寺在洛阳。唐宪宗元和四年(809)于长安安国寺召见惟宽,翌年问法于麟德殿。此后,惟宽住兴善寺的传法堂传法,前来参问者当中有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下邽(今陕西渭南东北)人。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进士,宪宗元和二年(807)任翰林学士,翌年为左拾遗,五年(810)任太子左赞善大夫,十年(815)因请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受到当政者排斥,贬江州司马,后改任忠州刺史。穆宗时(821—824)先后任主客郎中、中书舍人、杭州刺史、以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苏州刺史刑部侍郎等。文宗时(827—840)任秘书监、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武宗会昌(841—846)时以刑部侍郎致仕,归居洛阳。(《旧唐书》卷一六六〈白居易传〉)与李绅、张籍、元稹提倡新乐府运动,有诗300余首。诗歌反映现实,揭露朝政腐败,民生疾苦。白居易在元和元年(806)为应策试制举,曾写策文75则,称为《策林》,其第67则是〈议释教〉,认为佛教虽可以“诱掖人心,辅助王化”,但不可用以施教治国,应统一奉行儒家的道德、刑罚礼乐。(《全唐文》卷六七一)然而实际上,白居易在贬任外职以及进入老年之后,对佛教的信仰日深。他曾从洛阳圣善寺的凝禅师受“观、觉、定、慧、明、通、济、舍”的八字“渐门”禅法,为此他作《八渐偈》(同上卷六七七)。在任太子左赞善大夫时曾四次到传法堂参谒惟宽问法。出外任江州司马时,在庐山香炉峰与遗爱寺之间立草堂,与马祖弟子兴果寺神凑(《唐江州兴果寺律大德凑公塔碣铭》,另《宋高僧传》卷十六有传)、归宗寺智常(《宋高僧传》卷十七有传)以及东林寺智满及朗、晦等禅师为“人外之交”,追怀东晋名僧慧永、慧远和居士宗炳、雷次宗的奉佛往事,相携观赏山水,著诗文吟咏。[37]任杭州刺史时,与杭州灵隐寺律僧道标、钱塘永福寺律僧慧琳(《宋高僧传》卷十五、十六有传)友善。在分司东都之职及晚年归洛阳后,常与马祖弟子香山寺如满、清间、圣善寺钵塔院智如及其弟子振法师等密切交往,共结“香火社”,自称“香山居士”,将自己的文集录赠圣善寺钵塔院、庐山东林寺、苏州南禅院收藏。[38]文宗太和元年(827),白居易曾奉敕在麟德殿与僧人、道士就三教对论。白居易曾为自己撰墓志铭,曰:“予栖心释梵,浪迹老、庄,因疾观身,果有所得。何则?外形骸而内忘忧患,先禅观而后顺医治。”(《旧唐书·白居易传》)白居易还奉弥陀净土信仰、弥勒信仰,请人绘制阿弥陀佛和西方净土像、弥勒兜率天宫图。[39]应当说,白居易如同多数信仰佛教的士大夫一样,是在尊奉儒家名教的前提下对佛教诸种教义采取复合信仰的。
在《传法堂碑》中记载了白居易四次参谒惟宽四次问法的内容。“第一问云:既曰禅师,何故说法?师曰:无上菩提者,被于身为律,说于口为法,行于心为禅,应用有三,其实一也……律即是法,法不离禅。云何于中,妄起分别?”谓无上菩提——佛可以表现为律、法、禅三者,三者等同无二,不可分别。“第二问云:既无分别,何以修心?师曰:心本无损伤,云何要修理?无论垢与净,一切勿起念。”是在运用马祖的“道不用修”的观点,教人不要分别垢净,去垢修净。“第三问云:垢即不可念,净可念乎?师曰: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第四问云:无修无念,亦何异于凡夫耶?师曰:凡夫无明,二乘(按:小乘声闻、缘觉二乘)执著,离此二病,是名真修。真修者,不得勤(按:或作‘动’字),不得忘;勤即近执著,忘即落无明。”讲的不外是无念禅法,即不分辨净垢,对任何事物不取不舍,不执意修行,也不完全放任自流。
惟宽于元和十二年(817)去世,年63岁。弟子有义崇、圆镜、法智、无表等。禅宗重视传法世系。以上所引韦处厚《大义禅师碑铭》、权德舆《百岩大师碑铭》和白居易《传法堂碑》都提到了禅宗南宗的传法世系,虽有详有略,但重要内容相同,都以南宗为正统。前后两碑在禅宗史最有特色。
韦处厚《大义禅师碑铭》讲自六祖慧能之后,禅宗“脉散丝分,或遁秦,或居洛,或之吴,或在楚。秦者曰秀,以方便显,普寂其允也。洛者曰会,得总持之印,独曜莹珠,习徒迷真,橘枳变体,竟成檀经传宗,优劣详矣。吴者曰融,以牛头闻,径山其裔也。楚者曰道一,以大乘摄,大师其党也。”是说以长安为中心的秦地,有神秀,提倡“方便”(所谓《大乘五方便》)禅法,由普寂继后;在洛阳一带有神会,传授最上乘圆满的禅法,但到其弟子辈时已经失去生气,仅靠形式地传承《坛经》来维持法脉;在江东吴地,牛头法融名声远扬,径山法钦是他的法嗣;楚地洪州有马祖传授大乘禅法,大义是其弟子。韦处厚在行文间对神会法系的衰变表示婉惜。他虽对慧能之后盛行的“是非迭兴”,“正南而邪北,有北而空南”(认为北宗为邪,主张有;南宗为正,主张空)表示不满,但既然以慧能为继承弘忍之后的六祖,已经表示是以南宗为正统了。
白居易《传法堂碑》说从西土迦叶至达摩经二十五代,再经东土六祖,“能传南岳让,让传洪州道一”,此后有惟宽;“由四祖以降,虽嗣正法,有冢嫡,而支派者犹有大宗小宗焉。以世族譬之,即师与西堂藏、甘泉贤、勒潭海、百岩晖,俱父事大寂,若兄弟然;章敬澄,若从父兄弟;径山钦,若从祖兄弟;鹤林素、华严寂,若伯叔然;当山忠、东京会,若伯叔祖;嵩山秀、牛头融,若曾祖伯叔,推而序之,其道属可知矣”。这是借用中国传统的宗法制度来说明禅宗内部的传承关系,是说慧能—怀让—马祖及其法系为禅门的“冢嫡”和“大宗”(相当于嫡系长子及其传承法系,正出),而其他的人及其传承相当于嫡长子以下诸子及其传承法系“小宗”(旁出),说惟宽与智藏、志贤、怀海、怀晖皆师事马祖,属于嫡传,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兄弟,而其他提到的人有章敬寺惟澄、径山法钦、鹤林寺玄素、“华严尊者”普寂、当山(?)慧忠、东京神会、嵩山神秀、牛头法融,皆可仿照世俗的辈份排序。实际上,唐代及以后中国佛教宗派,不仅禅宗,其它一些派别也仿照世俗的宗法世系排列历代祖师、师徒、师伯叔及同辈、左右、上下的关系的,反映了佛教在组织上的进一步民族化。
以上碑文以慧能为六祖是很明确的,至于谁是七祖,很明确是以怀让为七祖了。南宗虽自许慧能法系是嫡系(正出),但对谁是“冢嫡”(长子),见解不可能一样,神会弟子可奉神会为七祖,怀让—马祖法系的人也可奉怀让为七祖,行思—希迁法系的人也可奉行思为七祖。贾餗为神会弟子云坦撰的《扬州华林寺大悲禅师碑铭》说:“故第六祖曹溪慧能始与荆州神秀分南北之号。曹溪既没,其嗣法者神会、怀让又析为二宗。”(《全唐文》卷七三一)士大夫为僧人作碑文,一般都要参照其弟子提供的死者生前的行状或行录,故碑文中的佛教内容反映的是死者所属法系的观点。怀让—马祖法系的兴起,与南宗内部中最有势力的神会法系发生矛盾是势所必然,前引碑文中对神会法系的批评和以怀让—马祖法系为嫡系的观点,应当说是9世纪前期禅宗发展形势的一种反映。宗密后来也说:“南能、北秀,水火之嫌;荷泽、洪州,参商之隙。”(《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一)在历史发展中,不仅南宗取代了北宗,而且在南宗内部洪州宗成为唐末最有势力的禅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