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迫使哀章将严子陵从对手视为敌手。
一日,陈参坐堂讲经,随机发起一场辩难,指定哀章和严子陵对辩。陈参的诘题是:石渠阁议奏,为何将《小戴礼记》与五经之《仪礼》相提并论,而不是《大戴礼记》?
其时,《周礼》尚未现世,《仪礼》是必读经典。石渠阁议奏前,戴德和戴圣叔侄的《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都是普通的参读书目。石渠阁议奏后,宣帝钦定《小戴礼记》为太学经典,置于《仪礼》同等地位。
陈参这个诘难,涉及当朝礼学泰斗戴圣,只能私下议论,一般不会搬上公众场合论辩。这回,陈参竟将私题要哀章和严子陵论辩,有无玄机,无人能懂。
多数学生猜议,这是陈参想通过这次辩难,撤哀换严。
哀章也是这么想的。
哀章论道,石渠阁议奏,定《小戴礼记》与《仪礼》并列为经典,致天下儒士议论纷纷,主因在戴德与戴圣的官阶高低。大戴与小戴叔侄,论辈分,叔父压着侄子;论官职,侄子压着叔父。古谚云,官大一级压死人。因而,小戴先将大戴排斥在石渠阁议奏之外,然后小戴利用石渠阁议奏之便,在宣帝面前大肆美言《小戴礼记》,赢取宣帝对《小戴礼记》的偏爱。
哀章的观点分明就是戴圣徇私论。这个观点,也是时下一些儒士非议戴圣的普遍说辞。可见,自古文人都相轻。不过,哀章在论辩中,表面听来像是戴圣“徇私论”,实则是在宣扬“官本位论”,这恰好符合哀章一贯的思维逻辑和行为准则——入仕做官,做大官,才能处处压人一头。
严子陵对这一论题兴致不浓,他心里嘀咕先生为何出此私题。但是,先生既已命题,他不得不论。
严子陵论道,石渠阁对大戴小戴《礼记》的议奏,取向于时势所需。《大戴礼记》重礼俗,记现象,述流程;《小戴礼记》重礼制,记礼法,述规矩。两者相较,《小戴礼记》更符合朝廷治国安邦所需。这正是《大戴礼记》与《小戴礼记》的高下之别。后圣荀子论及礼的本质,认为其要核就在礼中有法,法中有礼。政治上礼法并重,学说上礼尊法卑。荀子之说足以明判谁能入列经典之学。因此,无论徇私论,或是官本位论,均属无稽之谈。
严子陵的论辩博得满堂喝彩声。高下立然明了。哀章自觉已无续辩必要,辩难戛然而止。
哀章失了高足面子,内心懊恼。事后,他左思右想,决定冒险对严子陵使暗招。
哀章有个乡党,同在广陵精舍学习,常在外鬼混,结交了一批不三不四的朋友。他打算用金钱唆使乡党纠合混混朋友,趁严子陵外出之际,找个僻静处破了严子陵的相。古代,官员的相貌至关紧要,哀章的目的就是要严子陵空怀满腹经纶,永无出头之日。
那晚,严子陵和赵信外出吃宵夜,途经一座小桥头,被一帮混混团团围住。自入精舍读书,严子陵平常从不佩剑,但他功夫了得,随地取个物件即可当剑使。这时,他见混混们挥舞着带刺的棍棒,朝他劈头盖脸打来,便纵身一跃,折一根河边的树枝,挥枝成剑,把七八个混混打了个腰折腿残。
哀章唆使乡党买通衙门官吏,恶人先告状。
出乎哀章意料的是,衙门的差役收钱不办事,居然据实查办了他的乡党混混。更让他郁闷的是,这事还被艺人编成弦词,在广陵城传唱开来,弦词里的严子陵成了风流倜傥的一根树枝刺翻一群混混的游侠。
严子陵文武兼备,哀章只好自认晦气。哀章担心日子久了,毁容之事难免漏底,心里盘算着早日离开广陵精舍。
正巧几天后,哀章获得消息,陈参的学生王莽已在朝中任黄门郎。黄门郎官职不高,但位置重要,为皇帝近侍之臣。王莽是当朝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身份特殊,说话办事自然更有分量。王莽来信要陈参为他举荐人才,以备候用。
哀章趁机请求先生推荐自己。
陈参修书一封,为王莽推荐了他的三个得意门生,哀章就在其中。
哀章野心勃勃,准备奔赴京师闯一片锦绣前程。临行前,他虚情假意地向严子陵作了一番深情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