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陵怎会想到,刘秀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他的自尊受到极大伤害,悲凉之感油然而生。在新野,他曾与刘秀笑谈过满月酒上方士的谶言;在长安,他也曾向刘秀道白过自己怀揣的丞相梦。但这与当前的谋划,绝无丝毫关系。谈和联兵,无论为天下百姓想,还是从徇北汉军前途计,都是正确无二的选择,哪会掺杂半分个人的私心杂念。

严子陵竭力保持着冷静与镇定。他有很多话想对刘秀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问自己,如果刘秀真把他当成只为一己私利而谋事的人,那么他还有何余地说话,他又能说些什么?

一只胖鼠趴在墙角洞口,探出头滴溜溜观望殿内动静,预备行动,却又迅速退缩回去。殿内太静了,静得出奇,胖鼠感受到了威胁。

邓禹见严子陵沉默无语,觉得刚才刘秀的话说过头了。他很想探知严子陵的谋略意图,于是问,子陵何以认为不仅一年半载,连一月两月也不能等,可否明白晓谕。

刘秀也急欲明悉严子陵的谋略意图和依据所在,说,仲华所问,亦为我所想知,请子陵通前彻后明言。

严子陵仰首闭目。

刘秀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一番言辞,确实太过片面激烈,贬损了严子陵的品格,伤害了严子陵的自尊。其实,他的话大半是借题发挥,讲给邓禹、阴兴、李通这班舂陵旧人听的。

方才言辞过激,望子陵见谅。刘秀表示歉疚。

此时此刻的严子陵,心如潮涌:

学而优则仕,是多少天下士子的追求。曾记得少时离家游学前夜,母亲为他暖足,要他记住爷爷嘱托,好好读书,将来入仕做大官。做官是严氏族人们的殷切希望。然而,第二天,他和氾信登船行将启航时,母亲却贴近耳边悄声告诉他,娘不在乎他做大官,只盼他做个有骨气的人,能挺直腰板立在人前,畅亮说话。那时的他,嘴上应着“我懂”,心里并没在意。现在,他已超过母亲当年之龄,才懂得母亲的话,道理何其深刻。

大事未定,大局未稳,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复兴刘氏汉室,严子陵不想继续沉默下去,他愿舍弃一切,倾心竭力劝服刘秀下定谈和联兵决心。他要做一个母亲祈愿的有骨气的人。

严子陵平一平心,静一静气,拱手向刘秀陈情道:

文叔回首望,舂陵与绿林合兵拥立更始不过一年,昆阳大战至今也才半载,姑且不说一年,仅这半载,已生多少变故——大司徒刘縯被害,王莽新朝覆灭,赤眉投诚更始,文叔行大司马北徇;就在近两月间,王郎假称刘子舆称帝,冀州幽州附逆,刘杨投向王郎,长安又传赤眉反叛。如此瞬息万变之势,文叔能耐心等待一年半载吗?就是旬月也难料陡生变局。

一阵隐痛忽袭胸口,严子陵忍痛续论:

刘杨本不愿投靠王郎,只是想求大利而向我投饵。如今,刘杨之饵文叔不愿去咬,那么刘杨孤注一掷,自立为帝又何尝不可?如果刘杨自立,河北局势将更扑朔迷离,战争定数更难预测,徇北前途必将再陷困境。

刘秀侧耳倾听,眉结愁云。

文叔是否想过,自从王郎称帝,再添刘杨附逆,此间汉军营垒中,已有多少将吏向王郎暗送过秋波?

暗送秋波?刘秀认为此说不可信。

严子陵并不解释,进而直言诘问:

文叔心系百姓,百姓托举文叔。文叔以为可以等,然天下百姓等不起。文叔多等一年半载,会有多少无辜百姓丧命乱世?因此,结局必定是,百姓从托您、举您,变成鄙您、弃您。文叔估量一下,此等代价您付得起吗?

刘秀愕然。严子陵以不容置疑的豪迈腔势,断然道:

无论为天下百姓计,还是为“复高祖之业”计,文叔都该接受刘杨联姻要求。文叔当舍小爱以求大爱,舍小孝以求大孝,舍舂陵以求天下,时不我待,机不再来!

严子陵这番宏论陈情,将当前危局、未来趋势和汉军方向,一一辨析阐明透彻,让刘秀、邓禹、李通和阴兴四人如醍醐灌顶,也使他们此前对严子陵的质疑涣然冰释。

刘秀面露愧色。

邓禹、李通频频颔首。

阴兴傻愣发呆。

我愿向文叔立下契约,严子陵神色庄重地说,若文叔能纳我谏言,娶郭氏而实现联兵,严光定竭尽所能,助文叔“复高祖之业”,待文叔面南称帝之时,绝不求一资半级,唯愿逍遥四海,享文叔开创之太平盛世。

刘秀未置可否。

这时,只见严子陵起身走到南墙窗前。窗外皓月高悬。他推开窗,抱拳对月道,苍天在上,请明月为严光作证吧。说完,忽觉胸口一阵剧痛。他托腰抚胸,脸色发青,额头冒出虚汗,身体颤巍歪斜往下软。

刘秀见状,赶忙去扶,问,子陵有何不适?

严子陵吐出一口鲜血,昏瘫在刘秀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