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亲殿私宴的菜品考究,曰“洛阳水席”。洛阳水席设十二道菜:四个冷盘,四个大件加四个小件,冷热、荤素、甜咸、酸辣兼有。热菜上案必以汤水佐味,鸡鸭鱼肉、新鲜时蔬均可入馔。酒是九酝甘醴的司湎酒,地道的洛阳名酒。

平日,除了严子陵能喝点酒,光武帝刘秀不喜酒,侯霸不善酒。今天刘秀设御宴陪严子陵喝开了,侯霸只得跟上。

酒宴开杯,第一道热菜端上席来。刘秀说,子陵可知这道菜名?

严子陵摇头。

刘秀说,这道菜曰“牡丹燕菜”。

严子陵仔细一看,这菜的主料无非就是白萝卜和鸡肉,只是丝片条块的刀法,还有煎炒烹炸的技艺确实了得,把普通的家常菜料,弄成恰似一朵色泽娇艳的牡丹花,荡漾于汤面上。

严子陵咂口品尝,说,菜香,汤鲜,酸辣适口,美食也!

侯霸说,这牡丹燕菜,与子陵先生家乡的余姚黄鱼面比,如何?

严子陵连看也不看侯霸一眼,只顾吃。

刘秀见严子陵没有回应,说,怎么,还是你那余姚黄鱼面好?

严子陵这才抬头说,万望文叔海涵,富春桐庐有俚谚“只可比种田,不可比吃穿”。

刘秀抿一口酒,朗声念道“只可比种田,不可比吃穿”,这俚谚好啊。转而嘱咐侯霸说,君房可要记着,也要让朝中大臣、郡县官吏牢记,今后为官做事,只可比勤勉,不可比吃穿。

侯霸说,陛下,臣时刻不忘。

刘秀问,子陵,这么好的俚谚,是你老家余姚的,还是新居富春的?

严子陵答,余姚,富春,都时兴这句谚语。

刘秀又问,在新野时,朕常听你夸耀余姚,不知你的新居富春又如何?

严子陵仰头喝下一杯,颇为自豪地说,阴兴来接我,一路上在我面前赞叹,游过天下,不如富春山下。富春山下有个叫桐庐的乡邑,我就住在那村里。桐庐到底有多美,我说了不算,两位要么去问阴兴,要么随我亲自走一趟。

刘秀问,桐庐真如子陵说的这般潇洒?

潇洒桐庐,千真万确!说着,严子陵哈哈大笑,仰头又是一杯。放下酒杯,严子陵故作烦心状,说,不瞒两位,我在富春桐庐还真潇洒不起来,我也忙啊,要采草药,要挖时笋,要钓鱼,要读书,剩余时光还要管些邻里碎事。

侯霸说,子陵先生是说邻里纠纷吧,那些事应由官吏教化,难道还劳先生去管?

严子陵说,富春富,桐庐美,闻名了,来落户定居的异乡人日渐多了起来,那走路撞头、邻里口角、猫狗偷食的事,也慢慢多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官府怎能管得过来?官府管不过来,就得百姓自己管。

刘秀饶有兴致,问,不知子陵怎么管?

我编谚语管啊。譬如,对行路撞头,我编“轻担让重担,空手让挑担”;对邻里相争,我编“邻里难免闹纠纷,双方不许赶上门”;对猪牛毁田、鸡鸭窜园,我编“猪牛毁坏庄稼,照数赔偿;鸡鸭闯入田园,只赶不打”。谚语朗朗上口,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成了乡民的约定俗成。严子陵言辞凿凿。

刘秀听后放声大笑,夸赞说,子陵大材小用,倒是用得恰到好处。来,敬你一杯。

侯霸跟着说,钦佩,子陵先生,我也敬你一杯。

这时,刘秀似乎想起什么,说,子陵大材也得大用。今日有桩大事,正好请你指点一二。近来,朝中大臣谏朕立一座纪功碑,以彰显我朝功德,子陵以为这纪功碑当立不当立?

严子陵咪一口酒,稍作思考后哈哈大笑,却未置可否。

侯霸见严子陵笑而不答,心里忐忑起来。立纪功碑事由他领衔上疏,虽获朝中大臣附议,但当时在朝堂上,皇上既没准奏,也没表示不满,似乎还要斟酌考量。今晚皇上突然提出这事,不知是何用意,更难测严子陵会如何评说。

严子陵心中已明了立纪功碑为侯霸所谏。他笑侯霸聪明反被聪明误。侯霸谏立纪功碑,本想一箭双雕,既拍皇帝马屁,又赢大臣好评,可惜,他的马屁拍错了人。他对当今皇帝缺乏深切了解,定然想不到,刘秀会对此反感。只是刘秀不便直接驳了他大司徒的面子,今日乘着酒兴,想借旁人敲打。(确实,刘秀断定严子陵绝然不会赞同立碑主张)

刘秀问,子陵因何只笑不答,今晚只有朕等三人,尽可坦言。

严子陵喝口酒,望一眼侯霸,见侯霸不敢正目以对,转而他也体谅侯霸苦衷。侯霸入朝时间不长,短期内由尚书令擢升大司徒,一面要讨皇上欢心,一面要争朝臣拥护,心有不宁,才会想出此种招术。

不过,在大是大非面前,严子陵不会放弃原则。他决然道:世人皆知周王朝分封立国八百六十八年,却不知文王、武王、周公的纪功碑立在哪里。世人皆知始皇帝五次东巡,立下六座纪功碑,却不料秦朝二世而亡国。文叔问我丰碑当不当立,我说当立!但它要立在天下百姓的心里,立在江山大地之上。若是民心相背,江山不稳,即使万丈丰碑,也会坍个稀里哗啦。

刘秀击案说,子陵所论精辟透彻,意蕴深远,好!刘秀对侯霸说,君房,朕与君房同敬子陵一杯。说完,高举酒杯,一口畅饮。

侯霸吓得瑟瑟发抖,一时竟连酒杯也提不起来。刘秀看到侯霸满脸紧张,问,君房醉了?

侯霸正在思忖,这酒再喝下去要闯大祸了,得溜。听皇上这么一问,他正好顺着问话上竿爬,装出一副醉酒状态,呕呕两下说,陛下,我醉了。

严子陵明白侯霸心中有鬼,为给侯霸下台铺路,他顺势说,君房这酒量啊,太臭!

刘秀心中更知虚实,他吩咐小黄门,送大司徒回府歇息。

在黄门郎的搀护下,侯霸踉踉跄跄地走出显亲殿。

目送侯霸走出殿门,严子陵对刘秀说,君房有大才,人好,心也不坏,当年他在淮平郡任大尹时,更始帝闻其名,要召他入京做官,当地老百姓哭着喊着,拦路不让他走。

刘秀喟叹道,人啊,官位高了,杂念也就多了,敲打敲打,亦为他好。

严子陵说,文叔度量大呀。

刘秀说,不说他了,来,我们继续。两人重又推杯换盏起来。

宴至戌时,严子陵说,文叔,夜色已沉,酒也尽心舒畅,我要回驿馆去了。

刘秀说,子陵今晚不必回驿馆了,与朕一起还像当年那样同榻而眠,可好?

好!十年前,我与文叔经常同榻而眠,难忘啊。

是啊,难忘。

刘秀和严子陵醉态相扶,歪歪斜斜往寝宫走去。